第一章

    六月驪歌隨風拂過小草,穿過樹梢,一點一滴地流進了整個校園,它輕輕地灌進了莘莘學子的耳裡,慇勤地低喃、慫恿、鼓舞、催促。於是,他們群聚一堂,對光明的憧憬而歡喜,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爾飄逝一閃而過的離別惆悵實在不算什麼。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終人散又該如何?
    是結束,也是開始!是離別,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臨別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為了確保自己也能得到別人的祝福嗎?曾經幼稚地以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為今後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園、入了社會後,還是成了宿敵,那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昔日的知心好友總哭得最是心碎。
    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捨不得多年來的歡樂時光。但是隨著這一天一年的遠去,才赫然發現,哭泣與心碎不為別的,只怕這份友誼無法長在。
    在蓊鬱的校園裡,就在那高長椰樹底端的一棟莊嚴禮堂內,成千名身著黑袍的畢業六月驪歌隨風拂過小草,穿過樹梢,一點一滴地流進了整個校園,它輕輕地灌進了莘莘學子的耳裡,慇勤地低喃、慫恿、鼓舞、催促。於是,他們群聚一堂,對光明的憧憬而歡喜,為大好前程而喝采,相形之下,眼底偶爾飄逝一閃而過的離別惆悵實在不算什麼。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的,曲終人散又該如何?
    是結束,也是開始!是離別,也是再次重逢的前引。臨別依依的珍重祝福,不就是為了確保自己也能得到別人的祝福嗎?曾經幼稚地以為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就在今天和解了,因為今後不管你死我活皆互不相干,如果出了校園、入了社會生一一緊挨彼此而坐。呼呼而嘯的冷氣將風從兩側吹送至正中央,削弱了幾分盛暑的威力。
    林若茴暮氣沉沉地坐在前排的領獎席上,她的眼裡缺少雀躍與歡欣,有的只是一片蒼茫的寂寥。一陣陣加強流電波的尖叫聲恰似不可抗拒的魔音直竄進她的耳朵裡,那麼尖銳、淒厲、擰人心疼。不要!若茴,告訴他們我不要了!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留下寶寶!告訴他們停止,錢我照付,求求你叫他們停止!求求你!求求你,這三個字縈繞在若茴的心底,驅之不散,沉甸甸地糾人心痛。那種痛是懊悔,也是憐惜!是不忍,也是憤怒。
    「若茴!你說畢業後,我們還會不會跟以前一樣無話不談?我知道你不會變的,但我就不一定了。尤其是等我出國唸書後,就更難測了。」
    唉!小紅,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以靜制動!太可笑了。如今你是靜了,卻苦了我們這些動的人為你擔憂。你生來怕冷、愛鬧中取靜,朱媽擔憂你在黃泉受寒、寂寞,於是不敢給你葬得遠。即便你走了,還是讓人滿心牽掛。
    「現在要頒發的是法學系第一名畢業的殊榮。現在請林若茴同學代表朱茵紅同學上台領獎。請林若茴同學上台受獎。」
    隔壁的同學以臂輕觸若茴。「叫你了!林若茴!」
    「喔!」若茴猛地一驚,慌慌張張地起身,撞開了椅子。她微顛地爬上了階梯,來到台前正中央,雙手一伸,接過獎狀。是從誰手中接過來的已不再重要,事實上,對若茴而言,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連辱罵那個負了小紅心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她輕握頒獎人的手,掉頭走下了階梯。她沒有走回原位,反而像一個半夜夢遊的人直直向出口踱去,拉開厚重的大門,跨出暈暗的禮堂。
    當若茴走至校門口時,看見了那輛已等候她多時的黑色轎車,見黑色車門一敞開,步出了一對著黑衣的中年夫婦。綰著髻的高雅婦人一臉疲憊,哭紅著眼對趨身向前的若茴道:「若茴,謝謝你為小紅領追份獎。」然後哽咽地抱住了若茴瘦弱的身子。
    「朱媽!」若茴難過地喊了她一聲。「這是我起碼幫得上的一個小忙,你寬心吧!」
    若茴扶著她一起坐進了車子,然後轉向噤聲不語的中年男子。「朱爸,可以出發了,我們該去看小紅了。」
    「好!走吧!」坐在前座的朱爸示意司機開車後,靜默半晌,才擠出話來。「若茴,謝謝你陪著我們撐過這些時候,我們實在太感謝你及你家人的支持,請務必將我和你朱媽的謝意轉答給你的父母。」
    「我會的。」
    「這邊有幾樣東西是你朱媽整理出來的,依照小紅的意思轉交給你保留。」朱爸轉身遞過一個長二十公分方正的木盒給若茴。
    她將木盒接過手,置於膝間,輕輕拉開了精緻的扣栓,掀起盒蓋,一縷清涼的紫蘇香味隨之逸出,頓時瀰漫整個車座。她拿開最上層的信後,赫然發現裡面裝著的竟是小紅愛不釋手、金金銀銀的玩意兒……包括她幼兒時的金鎖片、翠玉鐲及一朵血染的絲布玫瑰,盒子底層則是一本紅絨布裝釘而成的書;它是小紅在高一時花了近三個禮拜,親手以毛筆沾著金粉寫下的手抄詩集。
    若茴翻開了這本以紅布精心包裡住的木製書皮。映入眼底的便是徐志摩的詩。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裡,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若茴仰頭強將淚滴隱忍住,以免造成朱媽的崩潰,她將書放回盒裡,抖著一雙手將信抽出紅色封套後,淚眼婆娑地默讀起來。
    別離我的愛,若茴!
    今天該是你我跨出校園的大日子,很抱歉,我卻惡意的缺席了,還得勞你上台幫我領那張獎狀。燒了它吧!但千萬別在我的墳前燒,因為我不要它。
    我曾嫌學士袍跟喪袍無異,沒想到我這個口沒遮攔的烏鴉嘴一語成讖就讓你穿著它為我來弔喪。希望我不會後悔才好,因為我走的這條路是不歸路,看門的人不肯賣我回程票。
    本來等我一畢業後,爸爸是要送我去美國唸書的,那時以為跑到美國就可以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還撈到一趟歐洲旅遊的意外獎品。如今……也不能成行了。你可以代替我去嗎?喔!若茴,請不要說不,請再考慮一下,所有的機票與旅館我都為你訂好了,錢也匯清了。即使要退房也拿不回多少錢了。
    你就點頭吧!去幫我窺窺劍橋,偷偷用你的照相機攝下淡淡一抹藍。別忘了停留在翡冷翠時,為我多帶些包著歡樂的惆悵回來吧!就算是幫我這個老友一個忙。
    你見到他了沒?他是否依舊玉樹臨風地高聲暢談呢?
    唉!你說氾濫的浪漫能傷情、殺心,套用在我身上是一點都不假。但是,為了浪漫而死,不也是一種矯揉造作的淒美嗎?
    在我這短暫的一生中,欠父母最多,接下來就屬你。你是我最摯誠的朋友,而我回報給你的卻是惡意的背叛,搶了你的男友不說,還漠視你的好言規勸,錯把你的關心當作中傷與嫉妒。
    愛情啊!是我讓那股失控的火焰燒斷了你我的聯繫。我後悔!後悔甘心掉入他的陷阱裡,後悔懵懂不識真相,更後悔自己傷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直到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真正要的人還是你。他說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是珍貴。這擊垮了我!徹徹底底不留絲毫的同情。
    你說,我多傻呵!我多傻呵!
    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對你的愧疚是我一生無法消弭的遺憾。
    醉過方知酒濃,情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
    小紅絕筆
    默默地讀若信,若茴就這麼的讓淚悄然溢出。小紅,你太傻了!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宇宙之大之寬,足以容納海涵任何的傷過?你挑了一個最不值得你愛的人殉了情,結果又如何?天不為你變色,地不為你荒老,海與石也不會為你枯爛,而他還是照樣優遊地活著不為你動容。
    你說他真要的人還是我林若茴。唉!他騙了你,為了報復我,他竟騙了你。他誰都不愛,最愛自己。你怎麼傻得成為他報復我的工具之一呢?你說過他學醫是再適合不過的。我也問你為什麼?你說因為他夠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能看透他這個無情的人呢?你又何嘗不冷血、殘忍、無動於衷?推拒了所有愛你的親友去遷就一個少了心的人。
    浪漫真的傷情嗎?還是你心甘情願地墜落在自己的綺想裡?小紅,雖然你與我曾這麼的親密過,但我永遠不懂你的紅塵情事。
    ※※※
    若茴拎了一個土黃色的旅行袋,步履蹣跚地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大腿,但只是幾乎,不是全然,事實上,是她的每一根筋與每一條血管裡都有千萬隻的螞蟻在裡面列隊行軍,熱血滔滔似地教她刺癢難搪,她恨不得能把皮扯破讓血流光算了。不過她還是認命地伸出雙臂攀著只有些微傾斜的坡道,不顧雅觀與否地翹著屁股,掙扎地爬上了這個廢墟……
    特洛伊,這個經由盲詩人荷馬嘴裡吟唱出來,赫赫有名、威震八方的古城。
    在今天以前,若茴光是想到能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就會夙寐難眠、興奮好半天。
    現在她好後悔為何自己堅持要來到這個一度富榮鼎盛,曾經哀鴻遍野,如今卻野草叢生、滿目瘡痍的荒原,看著這些頹傾的大石頭散落在一望無垠的黃土石礫上,除了連青苔都不長的石頭外還是石頭,足以證明這些石頭有多頑冥不靈了。這些石頭的背後也許蘊藏滴滴血淚的故事,也許是導至最後一位尚在襁褓的少城主被希臘敵軍從高牆上丟下後的罪魁禍首。但又干你林若茴什麼事?
    「林若茴,你畢竟只是個修歷史的學生,考古的事還是留給考古學家吧!」若茴莫可奈何地隨地撿了一塊石頭丟進皮袋後,便大剌剌地蹲在地上喝水。
    頭頂上的烈陽像一個天然烘烤爐,毫不留情地直射在她灼紅的皮膚上,使她原本白皙的病態肌膚在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日曬雨淋下,已儼然脫水成了風乾福橘皮。
    「太好了,林若茴。你這輩子不可能再比這個時候丑了,除了你死後入棺開始腐爛的那一刻。」她喃喃自語地自嘲著,雙手攤開歐亞洲地圖研究,當她無意地瞥見她那十隻藏污納垢的指甲時,母親嚴厲的斥責頓時迸出,縈繞耳際。林若茴,你又耙土當飯吃了!呃!看看你的指甲,髒死了!下次再不聽話,媽媽真的命把土裡的蚯蚓挑出來,強迫你吞下去!多久了!那時她大概只有五歲吧!老是喜歡挖土回家,搞得有潔癖的母親見她就躲,非得等到帶上手套後才敢碰她。
    半個月前,她從桃園中正機場經日本飛抵海參威,搭上了西伯利亞鐵路到莫斯科,再輾轉來到伊士坦堡,迢迢漫長路途中,人生地不熟,國語沒講上半句,她已經養成自說自話的習慣了。她的英文雖然差強人意,但要和第三國語言的居民溝通時,簡直就是雞同鴨講,有溝沒有通。後來她發現最受用的語言竟然是阿拉伯數字,而最受歡迎的護照便是綠花花的美金鈔票,從此,她和賣主之間的關係便是非常的簡單俐落;一個猶豫的YES後,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冷酷的NO後,馬上甩頭走人。
    「你這個大白癡,現在可好了,漫天黃沙裡,只有你這只笨鳥才會蹲在這裡孵蛋。
    即使有力氣走到海邊,量你也沒膽游過去。」
    三千年前特洛伊濱臨黑海,如今在海水填石的大自然效應之下,離黑海已有相當遠的距離了,她後悔沒搭上飯店的服務生為她招徠的出租車,不過得怪那個司機漫天要價,她為了爭一個理字,「NO」連說了三次,還外加一個「滾蛋」。好不容易搭上公車,跑上好幾哩路才一償宿願。那時她在大飯店義正辭嚴直罵那個司機搶錢,表現的是大義凜然,有骨氣得不得了。現在呢?骨氣又有什麼用?她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了。她又是長長歎了口氣,折好地圖放回背包裡,打直腰。
    現在是下午一點,她得在晚上八點以前趕到伊士坦堡的機場,搭機赴希臘。如今照情況看來,機會是渺茫得跟一粒沙一般,因為根據時刻表顯示,下一班公車要下午四點才發車,而從這兒返回飯店得花上三個小時,她連打包行囊都來不及,除非她生了對翅膀,腳上長了雙飛鞋。思及此,她又開始自怨自艾了。「你喔!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連半個鳥人都沒有,簡直是個鳥地方。窩在這兒,死都不瞑目!」斷定四下無人,她一惱怒,便仰天長嘯了起來。
    不料,一陣懶散的聲音傳來,「小姐,你死不瞑目就算了,幹嘛黑心拖人下水?」
    若茴一愣,當下倒退三步,雙手緊捂著嘴,來回張望聲音出處,足足等了一分鐘都沒再聽到任何聲響,她便斷定自己被太陽曬昏了頭,神智不清,要不然,便是她太想念國語,腦筋已開始反常,不僅能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甚至到了自我調侃、消遣的地步了。
    抱持著這種想法,她連忙拍著胸脯安撫自己。「你是假的,出自我的幻想……」
    「我是真的,出自一個被你吵得睡不成一頓午覺的倒霉鬼!」這低沉的憤怒聲,彷彿是從陰朝地府裡傳上來的。
    不到一秒,若茴倏地楞住,她感受到有人在她的背後點了點,一陣毛骨悚然的涼意頓時從腳底板陰陰地襲上她的腦血管。這提醒她,高一時曾陪同父母親上山掃墓過,那時她也是如此蹲坐著,忽地就被人點了點背,她一轉身,卻不見半個人影。她告訴母親後,母親譏她撞鬼了,父親卻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那一次掃墓完畢回途中,父親比往年多花了五個小時才離開那個山坡地。
    後來拜土地規畫的問題,父親同幾位兄弟及近親商量的結果,才合資蓋了間祠堂供奉祖先靈位,從此她就很少接觸到這方面的事。不過一人夜晚深眠後,還是時常會有夢魘侵擾,那個夢魘是她升上國一以來便緊跟著她的,起初她驚慌失措,持續一個月硬是要擠在父母親之間才睡得著,不過日子一久,她反而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裡是古戰場,曾歷經戰亂,金兵嘶鳴,導致成千成萬的大軍潰敗,死傷慘重無以計數。若今日撞見了異地鬼,再遇上鬼擋牆事件的話,她這趟歐洲之旅還沒開始就得宣告終了。
    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但是對方又用一個尖尖的東西點點她的肩,甚至戳她的背,她惱怒之下,就要轉身準備面對這個可能有著任何慘狀的倒霉鬼,「它」也許是一個少了頭、少了胳臂、少了腿、滿目猙獰或是一張面無表情的無臉鬼;若糟一點的話,大不了是她夢魘裡那個糾纏她多年、五官模糊不清的巧克力色情鬼現身了。若茴心一橫,便將頭重重往後扭,一接觸到的影像竟是一個對她齜牙咧嘴的大鬍子!
    他的頭從岌岌可危的傾垣上露出,與她的臉相距不到五公分,吐出來的氣直吹上她的鼻頭。這個倒霉鬼呼出的氣息中竟然還帶有微涼的薄荷味!連考慮都沒有,她驟然拉開緊繃的喉頭,發出足以震碎大石的尖銳音頻,瘦弱的身子亦赫然躍起,一雙手胡亂地便住口袋摸索著,想掏出東西,嘴裡直嚷:「見鬼了!見鬼了!你別過來,倒霉鬼!我發誓我有十字架、大蒜、可蘭經、觀士音菩薩的咒語。總之,你趕快告訴我,你信奉什麼教的?我好對症下藥,請神捉妖。」那些玩意兒是老媽千叮嚀萬囑咐為她準備的。
    「我信睡覺!」這個倒霉鬼口氣很差,態度不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後忽地臨空一躍,翻越危牆,站在她面前與她對峙,還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你……別過來,我會尖叫的。」原來這個倒霉鬼還是有手有腳的,若茴吞了一口口水,也一步步地往後退,看著節節逼近的大鬍子抬起一隻手往他的腰間一掏,他的手上頓時多了一把時髦的瑞土小刀,然後往肩膀一撩,割下了自己的肩膀……不!不是肩膀,是他卡其襯衫的袖子,然後粗魯地將長袖子從中割成兩半。
    她抖著聲音問:「你……要幹嘛?」
    「將一隻吵死人的烏鴉嘴堵起來。」他拉扯著布條,似在測試那條布的韌勁,最後努著一張看不太清楚的嘴,滿意地點了頭,欺身上前扳住若茴的手,三兩下的功夫就把她的雙手緊緊地綁在身後。
    若茴嚇死了,她根本不是撞到倒霉鬼,而是個活生生的大色鬼,她才是那個倒霉鬼。
    她就要被劫財劫色了!在這裡,一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石堆中。她突然覺得跟鬼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要安全多了,最起碼她所認識的鬼從來沒有攻擊過她。
    「你要幹嘛?在這裡裝神弄鬼的,還不放開我!虧你還是中國人,這樣對待落難同胞,我告訴你,我寧死不屈!」她雙手拚命地在背後摩搓著,嘴裡放狠話,「喂!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我會報警的,即使死了,也要向……嗯……嗯……」
    他長布一蓋上她的嘴,便在她腦後打了一個結,大手來回拍了三下,身子一矮便一屁股地坐在地上,雙手環抱胸前,仰視眼前這只雙手被他反綁在屁股後的聒噪烏鴉,氣急敗壞的跳來跳去,嘴裡咿咿喔喔地跟他做無謂的抗議。
    「這回換我開口說話了,小姐。我得說你今早在飯店雄赳赳氣昂昂的表現實非明智之舉。」他看若茴原本氣得狹長的眼睛緩慢地睜得跟銅鈴般大,便放聲朗笑,「對!沒錯!毋庸懷疑。我跟你住同一家飯店,也的確是跟蹤你來此,不過只比你早到半個小時,好不容易躲進一處可遮點陽的牆角歇息,就被你這只喋喋不休的烏鴉吵得心煩氣躁。你聽清楚!你是要坐下來省點力氣,還是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展露身材?這荒郊野地,你我孤男寡女的獨處,很容易讓人突增歹念,雖然你長得非常愛國,但男人的色慾一旦被激起是跟禽獸無異,我才懶得管你是不是尼姑、修女或是平民老百姓呢!那套民胞物與的高調不適用在我這個野蠻人身上。」他用瑞士刀刮著鬍子,恐嚇地威脅她。
    若茴聽出他的言下之意,馬上停下身子,跌坐地上,雙腳刻意的併攏,神色戒備地瞪著這個黑得跟煤炭無異的魯男子瞧。
    「很好!你滿聽話的。出門在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滿意地說著,還一邊伸手拿起她放在地上的水壺,不看她一眼便舉壺跟她比了一下,象徵性的徵求她的同意後,虛偽地說:「謝了,我不客氣了。」他灌了好久,把整壺水都喝光了,才打一個呵欠,躺在地上問:「想不想離開這裡?」
    若茴聽他這麼一問,想這個「魯國來的男子」畢竟還是有一丁點同胞愛,便決定盡釋前嫌的猛點頭。
    「那有什麼問題!」他欣然允諾,「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缺錢用,你得先借我二千塊美金。」
    若茴怒視這個趁火打劫的獅子跟她張嘴索價,她才剛對這個王八烏龜有些好的評價,不及一秒他又原形畢露,她之所以住得起高級飯店,全是拜一個摯友的死才得以有這麼奢華的享受,她身上的錢還是東湊西湊才攢到的,二千塊美金等於她全部財產約三分之一!說什麼她都不會拍電報回去求她母親匯錢給她。
    她試著發出聲音請他解開嘴上的鹹袖子,好跟他討價還價。
    「可以!那有什麼問題!你先點頭再說。」
    若茴氣得就要左右大搖其頭時,想到今早為爭一個理字的處境後,頹然地安慰自己,無論如何,老天就是要她花錢消災就是了。抱定這個想法後,她遂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頭。
    魯男子見她一點頭後,便毫不客氣的伸過手要觸她的腰,嚇得若茴以為他又心懷不軌,便要用腳去踹他。但他迅如閃電的手,快速一伸一縮便取走她的腰包,當下拉開腰包拉鏈,拈指數著鈔票,嘖嘖有聲地說:「哇!小富婆一個,都是綠花花的鈔票,」然後把她的鈔票洗劫一空,一古腦地往自己的褲袋裡塞,還故作瀟灑地說:「其它的錢我幫你保管,看來我跟你是跟對了。」
    若茴聞聲眼一眨,等到他鬆開她嘴上的布料時,劈頭問:「你說什麼?跟上我是對的?」
    他送給她惡意的一瞥。「跟你三天了!跑遍了整個土耳其,鎮日看著一隻長腳鷺鷥蹲在地上到處挖土撿蟲吃。」
    原來她被人盯梢多時,而她竟沒有警覺到,不假思索便罵道:「你這個沒有國格的敗類!」
    「哎呀!講這麼難聽!」他嘻皮笑臉的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全球中國人口已破十二億,身為黃帝的後代,同是天涯淪落人,又來自台灣,我們更該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才是啊!反正這區區三千塊美金對你而言是九牛一毛,算是我借的,以後有機會再還你。」
    「你會才怪!」若茴輕蔑地看著蹲在她眼前的人,不屑的說:「我的錢都被你搜刮一空,你可以解開我手上的破布,載我回去了吧!」
    「好商量。」他挪下了身子,為她輕鬆扯下了布。「你沒事一個人往這麼偏僻的地方跑幹什麼?你每到一個地方,便丟一塊石粒進袋裡,你該不會有戀土情結吧?」
    「不干你的事。你說要帶我回飯店,車子呢?」
    「在村子裡。」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來的村子?」若茴皺眉不信他。
    「你睜大眼看清楚!後面有一排防風林,樹林後有五戶人家,不就是了?」他粗魯的將她一轉,讓若茴回身看個究竟。的確是有一叢樹林,但樹林茂密,根本透視不過去。
    「我們最好趕快啟程,等人追來後,就難應付了。」他撇下她,直走下城牆。
    若茴好奇的問:「誰?」也跟在他身後步下頹傾的石階。
    「你早上得罪的司機啊!說『不』就可以了,偏偏你不識相的補上一句『GETOUT』,惹到了人家。你出發後,他招了一些兄弟想給你一些顏色瞧瞧。」
    「我沒惡意,那是一時氣話,是他開出的天價我不滿意,當然我也有說不的權利。」
    「是啊!誰會理你呢?你一名弱女子隻身在外,最好守口如瓶一些,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雖然不是很高,只有一八○公分,但腿長得離譜,腳勁又快得輕盈,教高個子的若茴還得用小跑步才能趕上他的速度,與他並肩齊步而行。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該不是想保護落難女同胞吧?不過請省省口水,我不會相信你的。」因為他剛才就坦承他已跟了她三天之久,可見他是另有企圖。
    「那種殺身成仁取義的事,我一向敬而遠之。我從沒說我是要保護你才跟著你的;事實上,我是需要你的協助,護我走出這個國家。」他領在前端,走向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隨口解釋,「這是租來的,得用你的錢付清租金。」他跨進熱呼呼的車座,開始發動引擎。
    「那麼你可以走了,我的錢都在你身上,你拿了錢可以買機票走人啊!」若茴伸手拉另一側的門把,忽地痛喊一聲。「我的天!這門怎麼燙得跟火爐一樣!」
    「你趕快跳上車,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跟你耗在這裡,上路再談!」他命令的口吻蘊藏著刻不容緩的緊迫,教若茴乖乖地聽命。
    她一關上破車門,身子還沒坐穩,他便迅速地倒轉車輪,忽地踩住煞車板,不顧踉蹌前仆的她,接著又急轉著方向盤向小徑開去,車輪所滾起的黃沙飛散在空氣中,硬是教若茴咳了好幾聲。
    「你聽清楚!我現在只需要你護駕我通關離境,所以你得幫我一個忙,我知道你會搭今晚八點的飛機抵達土耳其的東塞浦路斯島,所以請你跟旅館的櫃檯服務生定同班機的位子。但是……」他像個土霸王似地交代著命令,但是若茴可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小卒仔。
    「免談!你我最好分道揚鑣,你再跟著我去希臘,我的逍遙旅程就會被你毀了一半。」
    若茴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黑黑髒髒的男人,也許她自小還是受母親的影響,潛移默化之下也存在些許的潔癖,更何況她夢裡的男人也是黑黑的。
    「我不會去希臘,」這回答令若茴輕鬆了一下,但只有一下。「我們要搭另一班飛機直達意大利。」
    「我們要去意大利?!你瘋了!我的行程表上要五天後才能進入那個國家。」
    「那恐怕得說抱歉了!我們就提前到那裡吧!其實我這樣做,無異解救你多繞一圈。
    你從這裡到希臘的西塞浦路斯,實在不是個明智之舉。」
    「為什麼?」
    「希臘和土耳其兩國之間宿怨由來已久,最早是在特洛伊戰爭,十七世紀時,整個奧圖曼帝國又全數併吞蠶食整個巴爾幹半島,一九七○年時,兩國為了爭奪塞浦路斯島的完整領土權又佈陣了大批軍隊,差點掀起大戰。這麼樣的深仇大恨使兩國人民互不通航多年,難道你連旅行手冊都沒看嗎?」
    「上面說土耳其擁有東塞浦路斯島,只要是第三國的旅客都可以從那兒入境西塞浦路斯島的啊!我是觀光客,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他們會百般刁難!而你不能怪他們,如果換作是你的話,相信你也會有同仇敵愾之意。畢竟入境要問俗!體諒別人,才會連帶體諒自己。你歐洲各國的簽證都適用嗎?
    有沒有過期的?」
    「我才剛申請沒多久。」若茴不懂他為何問了這麼一大串。「你問這麼多幹嘛?你該不會是走私販吧!」她瞄了他一眼,看他一副邋遢樣,初步假設他準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如果他是一個禍國殃民、被祖國通緝的毒販怎麼辦?她若幫了他不啻助紂為孽。
    這怎麼成?她媽媽一定會是第一個跟她發難的人,甚至可能跟她斷絕母女關係。
    她母親系出名門之後,高祖父在清朝末年時官爵一品,民初時的曾租父還是個軍閥,但花無百日紅,好命一時不見得好命一世,戰亂一起,逃命最要緊,哪裡有時間惋惜那些大好河山及金玉珠寶?龍虎爭鬥,逐鹿中原時,尋常老百姓不管逃到哪都只有吃癟的份,有錢的大地主若沒有應急的管道,幾十箱的金塊還不見得買到一張赴台的船票,在撤退前,蘭艾俱焚之事層出不窮。母親三歲時,跟著外祖父母來到台灣,吃台灣米長大的,但人是念舊的動物,其大腦的運作方式向來是追根溯源的,所以自命不凡得很,雖然嫁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台灣書生,對方也成了頗負知名度的殷實商人,仍還是不大滿於現況。
    母親對她施展的教育方式是非常擅用技巧、因勢利導的。從小到大,所有的叔伯姨嬸就褒獎她非常懂事、貼心、自動自發、循規蹈矩、善解人意、不亂發脾氣,為了這個沉重的褒獎,她就非得恪遵大家的期望去做事。對若茴而言,二十二年來的日子,除了討媽媽歡心以外,她根本沒有度過任何的反叛期。若非她爸爸及外祖父在一旁為她爭取機會的話,她根本無法獨自順利成行。
    「我不是走私販,更不是毒販!」他瞄了她一眼,為她解惑。「通常走私販及毒販都是穿著光鮮的西裝、打著昂貴領帶的雅痞,我這副登徒子的德行還嫌寒酸了點。」
    若茴被他看穿自己的想法而心虛了一下。「我對你的來歷一點興趣都沒有,」若茴老實的回話,平穩的音調使她聽起來格外老成。「所以你不用跟我提及你的任何計畫,因為我不打算加入你的陰謀詭計。」報上年輕姑娘被毒販栽贓的新聞屢見不鮮,她若見怪不怪,其怪就得自敗了,屆時若捅出一丁點樓子,只有獨自吃癟的份。
    「拜託你別這麼正經八百、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好嗎?跟個小道姑似的!」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實說,除非必要,我根本懶得求你這種品行端良、不可一世的社會新鮮人………」
    「你……」若茴惱怒地責問:「你還探人隱私!」
    「我沒有,根本就不需要!你整張老臉上早就明明白白寫著:『我很蠢,而且我很不懂得人情世故!』儘管你看起來、聽起來像個失去生氣的老媽子,還是掩飾不了你很蠢的事實。」
    「我警告你講話別太刻薄。」若茴冷傲地說著,絲毫不動怒。
    「你好像沒脾氣似的。」他故作驚訝狀。「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女孩子家要懂得一點撒嬌的技巧;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算是女人。不是有一句成語叫苗而不秀嗎?大概就是說你這種老處女型的女孩子,連唐璜轉世遇上你都會得陽癢。」說完後,他嘴角嘲諷地彎起,哂然一笑。
    若茴心裡直咒這個講話沒分沒寸的魯國男子下地獄。「請這位先生不要亂用成語,『苗而不秀』不是這樣用的。」
    「喔!決定開班授課了?不用說,讓我猜猜看,你從小一定是服裝儀容整潔、年年拿模範生的木牌子,屆屆當守法負責的班長,要不然,就是不苟言笑的風紀股長之類的職務,寫作文時,長大後的抱負與志向便是當一位受人敬重的偉大老師、做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對不對?老掉牙了,真是遜得缺乏想像力,怎麼就沒人寫過要當總統夫人或舞女呢?」
    他的話句句鋒利,教若茴全身不舒服。「沒想到你還會替人看相?可不可以請你為我看看前世來生的運?」
    「不用看了!這輩子你即使嫁了人,還是一副不討喜的尼姑樣,孛星穢氣得很。上輩子賣到妓院都還讓人求饒倒貼錢,請你回家唸經。下輩子嘛!我看也還是當尼姑的料。」
    他輕鬆咯咯笑了起來,盯著身旁一臉發青的女孩,對她的能耐嘖嘖稱奇。她清湯掛面的頭髮了無生氣的垂在頸背上,明明已是一臉想將他狠剁、入油鍋炸的神情,嘴上卻是有禮得很。當真他去國十年,台灣的女孩都變得這麼保守矜持?日子倒退走了嗎?現在很少有女孩這麼忍怒吞聲、不動氣的。他倒想瞧瞧她的極限大到什麼程度!
    「先生,請你別任意污蔑宗教信仰!什麼樣的玩笑都可以拿來當笑柄,但是請尊重我的信仰自由。」她這次是真的發火了。
    他聳肩,無所謂地道了歉。「抱歉,我不該這樣戲謔你的同僚,實在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個無神論者,搞不懂那些宗教禁忌。不過沒關係,我發誓爾後絕對不當面衝著你喊道姑,改喚你聖女貞德怎麼樣?」
    簡直是換湯不換藥!這種表裡不一的道歉態度,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得好。若茴頭一扭,不去理會身邊這個滿嘴百無禁忌的人。
    但是他沒打算讓她這麼容易甩開他。「你多大年紀了?」
    「二十二。」
    「哎!你是點不通是不是?」好像受不了她的直率,他往塵埃厚布的車窗外吐了一口唾液,雙手架在方向盤上,叭了一下擋在小徑前,正揮著柳棍、趕著羊群的牧羊人。
    「又怎麼了?」若茴覺得自己好像裡外不是人似地,只要一開口說話,就會被人嫌東嫌西。
    「我警告過你了;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對陌生人的問題沒必要有問必答。還有,女孩子的年紀說什麼都不可以隨便報出來,即使想要勾引人的興趣時,也要做得有技巧一些,譬如你可以流轉一下秋波、微噘起櫻唇,反問對方:『你認為呢?不告訴你!
    猜對給你一個吻。』這樣才稱得上可愛。」
    什麼矛盾的歪理!問人家問題又不要人家回答!若茴僅是點頭,不表贊同,也不反對。「謝謝你,我會牢記在心。」她忍了好久,放棄先前曾固執地說過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念頭,反而詢問起他的來歷。「你到底是幹嘛的?為什麼要我護你出關?憑我這個女子又怎麼幫你呢?」
    「說來話長,不過兩小時的車程也夠講完一小段故事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吾乃金愣是也,那個楞是二楞子的楞,於金吾不禁之夜(上元節)降生,所以百無禁忌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
    「你倒是很會為自己找個作怪的借口。」若茴一語戳破他的意圖。
    「那當然!如果我逢人解釋那個楞字是來自佛語中楞嚴經的話,不就太沒意思了嗎?
    我口袋裡有一張照片,你伸手掏來瞧一瞧。」他只將下頷微微一點,催促她動手。
    若茴身子前傾,引領望了一眼他右胸上的口袋,只見袋中裝著一包皺巴巴的煙袋及一些小紙片。
    「動手掏比較快,我發誓不會大喊非禮的。」他斜睨了一下她澀縮的表情,朗聲笑說:「好吧!給你機會你不要,以後別後悔!」然後騰出一隻手,隨意掏出一張照片丟到她身上,照片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腿際。
    那是一張慌亂之中拍下的照片,晦暗色調的正中央泛著一絲紅色的金光,從中向左右兩側迤邐擴散,上緣處有好幾十個宛若小星的綠點綴飾著,使這一張印象派十足的照片,依稀像是乍暖還寒的芳辰前景,說那浩瀚無垠的天空像是魚肚白的曙光,倒不如說是一群活得不耐煩的螢火蟲環繞著在黑暗中默默燃燒飄蕩的磷火;既詭異又令人起寒意。
    「這是什麼?」
    「是一件寶石作品。」
    「寶石作品!」若茴吃了一驚,一瞥再瞧也有不出個竅門。「都烏漆漆的一團,我看不出來。」
    「那是匆忙間在黑暗中,藉著微熹的月光拍下來的,能衝出一點光已經該偷笑了。
    中間的亮光點是一顆一百九十五克拉的極品血紅紅鑽,四周圍的灰白點則是十五顆近一克拉的綠鑽鑲成的基座。」
    「嗯,」若茴猶豫了一下。她對寶石一點概念也沒有,只知道她二十歲生日時,爸爸曾送她一個尚不足一克拉的火油鑽石墜子做為生日禮物,樣式平凡但也要四、五萬元。
    若照這個男人的說法,這件所謂的寶石作品必定價值不菲,而這個魯男子竟會打起寶石的主意,想必來者不苦,也許他是喬裝成庸夫的珠寶大盜。「你打算搶……嗯,打算將它佔為己有嗎?」若茴抖著音調,結巴的問著。
    對方的側面輪廓漾起一絲不恭的線條,隔了五秒才揶揄說:「你挺受教的,上一秒我是毒販,這一秒又把我看成了盜賊,看來我不用跟你提太多的防範概念。」
    接著不到一秒,他又丟了一張紙過來,這回是張從報上撕下來的剪報,標題是一連串東倒西歪的問號,內文全是英文。她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根本沒辦法安下心來看懂這篇報導的要意,只能大略抓出幾個關鍵詞,什麼「珠寶」、「伯利恆之星」、「某某設計師」、「是真耶?非耶?」之類的簡單字彙。文章上端還有一張黑白人相圖片,她覺得這個人頗眼熟,便拿近瞧個仔細,又想不出曾見過這個人。這名東方男子長得瀟灑不羈,雖然不是漂亮型的完美男子,卻散發著一股危險的魅力,他直挺的鼻樑令人欽羨,似有若無的迷人笑容淺浮在刮得光淨的兩頰,優越的神態充塞薄面寬的嘴角間,亂中有序的黑色短髮配著深沉的憂鬱眼眸,教人不禁要多看上兩眼,好一張今人神魂顛倒的俊臉。
    「某個電影明星?」
    「果真如此就好了!」他看著若茴失神的表情,咯咯笑出聲,一徑地看著前路說:
    「很感謝你寬大的恭維,我該將你的這句話視為褒揚嗎?」
    「你少臭美了!我是指這照片上的人……」若茴倏地住口,轉頭望進狹長鏡子裡的那對黑眸,再猛地低頭看著剪報上的男子,比較差異。是他!這個蓄了一臉大鬍子的魯男子!」是你!」
    「噓!小聲點!此刻只有我們兩個人,既然你已搞懂了我的身份,那就好辦事了。」
    「你的身份?但是我……」若茴鼓足了勇氣,坦誠地說:「抱歉!我的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在『碰碰車』上看懂這篇報導。如果你不嫌累的話,麻煩自己解說一下。」
    「那麼你是會說德文或法文了?」
    「也……不會。」
    他沒好氣的空出一手扯過剪報,直塞進自己的褲袋內,大為不滿的說:「你是說,你的語言能力還有待加強,卻一個人獨自旅行?你未免太大膽了吧?要證明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是這樣子做的吧!」
    若茴覺得這個人的論調真是可笑到極點。「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替我操心。」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不過,前一陣子有一位漂亮的美國女孩也是這麼認為,但在羅馬旅行時,不慎被四個意大利帥哥輪暴,事後跟美國領事抗議,結果勝訴後仍死性不改依然故我的繼續獨自旅行,很不幸還沒出意大利就被人砍傷了。別以為你長得安全,就可以逃過一劫。男人一旦無恥起來有時跟野獸無異,根本不會計較太多。」
    「你永遠只有這句話要說嗎?」若茴冷冷地問著他。
    「信不信由你。」他聳了聳肩,繼續道:「話題該回到寶石身上了。五年前,我從英國的格拉斯哥大學建築系畢業,由於沒名氣,只能做個小小建築工匠,平時打臨時工餬口,閒暇時間靠設計寶石、賣些設計圖給廠商以賺取微薄的零用金,其中有幾件作品被過氣的名家看中,拿到歐洲市場上成了他們東山再起的轉折點。不過這些我都不知情,直到三年前有位英籍珠寶商人出現在我眼前,告訴我這個事實時,我才知道有這種事情。
    這名珠寶商正式將我網羅至旗下,並成為我的贊助者,甚至推薦我到大學教授珠寶課程。
    一年前,這位英國贊助者願意提供給我一塊重達四百三十克拉、尚未琢磨過的原石讓我捉刀。這塊原石是他的祖先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從東方帶回來的數件寶物之一,因為在十二世紀時,鑽石的價值尚未普遍為歐洲人認同,所以這顆來自東方、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黃色石頭就一直沒入土裡,直到一年前,我的贊助人打算請建築師重新改造一棟謠傳鬧鬼的祖宅時,才在石地板下挖掘出這塊石頭。」
    「那個贊助者又是怎麼找上門的?」
    「事實上他擁有一家叫芳登的寶石專賣店,而我這些年來所賣的設計圖有三分之一是拿到他店裡兜售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贊助者盜用你的作品?」
    「不是他,他是店老闆,身份顯赫,根本不用搶我的作品。」他一談到這個贊助者時,眼神變得相當的溫和。「我的作品都是經由一個叫皮耶揚的法國設計師購得,皮耶揚是這名贊助人旗下眾多出色的設計師之一,不過由於才華有限,已步入江郎才盡的窘況,近年來一直以這種方式跟籍籍無名的年輕小伙子買現成的設計圖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也因此他的作品時時會有良莠不齊的懸殊差異;有時會轟動整個珠寶界,有時又會被名家譏嘲,但群眾是育目的,只要有名家的刻印在寶石的基座上,要賣個好價錢,幾乎不成問題。但這件不名譽的事被我的贊助人發現,他將皮耶揚開除,並要他將得獎作品的原創作人大名公諸於世,但皮耶揚一直沒有公開澄清這件不名譽的醜聞。」
    「但跟這張照片裡的珠寶又有什麼關係?」若茴聽得有一點暈頭轉向的。
    「你運用一點想像力好嗎?那塊黃色結晶石裡的紅寶石就是這張照片裡叫『伯利恆之星』的紅鑽寶石。」他惡聲惡語地迸出一句話。
    「我是學歷史的,只重事實,想像力過豐對我無濟於事。」若茴不服輸的辯道:
    「金吾不禁先生,你要就一次把話講清楚,別到處兜著圈子。」
    「既然這樣的話,小道姑,你也聽清楚,我不是珠寶大盜,我就是設計這件寶石的人,而且我的贊助人也決定讓我以這件作品參加明天在米蘭舉辦的珠寶設計展。但很不幸的事是,這件作品的設計圖在成品還沒完成前就不翼而飛,當時我以為是自己搞丟了,沒有警覺到異狀,等到鑽石切磨成形,還沒送抵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寶石監定中心前,又發生了寶石被人用幾可亂真的贗品調了包。我跟我的贊助人利用各種人情壓力及管道想打探消息,終於在伊士坦堡的一位寶石監賞家那裡得知寶石的下落,他說他曾被沙漠部落裡的蘇丹王邀請來檢定這顆寶石的真偽,也探出是誰提供給蘇丹王的,但對方很聰明,連我的原設計概念及設計圖也一併盜走,他為了怕被別人盜走,已將寶石送抵參賽會場,接受嚴密的監控。」
    「你乾脆告訴我,是那個法國設計師皮耶揚偷的還省時些,」若茴也學著他的口氣,落井下石的說:「他連寶石及設計原圖都一併偷走了,你是不可能得回那顆寶石的。」
    「你別幸災樂禍得太早,世事總是有轉機的。」他皺眉斜睨若茴一眼,繼續解釋。
    「在彩鑽家族裡,紅鑽與綠鑽礦脈相當稀少,要求得兩個成分、重量、色彩濃度不分軒輊的彩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即使是同一個礦脈出產的也難以辦到,更何況是十五個一克拉的綠鑽,除非是由同一顆大綠鑽切割下來的碎鑽才有可能!但是沒有一個稍具智商的珠寶商會做這種傻事的。事實上,設計圖遺失之時,切磨過後的紅鑽還是不夠完美,因為鑽石的外圍部分還是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瑕疵,為了讓這顆鑽石達到無瑕的等級,我和切磨師商量的結果,決定再切掉近二十克拉的重量,並將細部鑿工也改變,連十五顆的綠鑽石都被我稍微調整過。所以只要我和我的贊助人能趕在明天上午十點以前在會場碰面,向大會評審團出示鑽石出土的照片、修改後的設計圖,以及那十五顆綠鑽的產地證明書,然後要求對方也出示原始設計圖,就可以向監定家指出作品與遭竊設計圖的精確差異處。」
    「很高興你找到解決方式,太好了!但那又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要我跟著你去意大利,還要我幫你訂飛抵希臘的機票?最奇怪的是,訂了機票又不坐飛機,反而要搭另一班飛機去意大利?你以為我爸爸是王永慶是不是?我警告你,我可是窮哈哈的平民老百姓,沒有多餘的錢給你敲竹槓!」
    他哈哈大笑出來。「你別老是跟我嚷窮好嗎?我現在也是一窮二白、阮囊羞澀的異鄉客,半路跟你調頭寸也是情非得已!我的皮夾在三天前被人偷了,裡面的鈔票、金融卡全數遺失,好險我租車時得登記護照號碼,無心地將護照滯留車上,才逃過這項看似意外、實為預謀的計畫。」
    「你是說你也被人盯梢了!」若茴太訝異了。「怪不得這幾日我一直有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
    「是啊!這可印證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話了。跟著我的人是兩個粗壯的大漢,他們……」他將方向盤一轉,車子就進入了喧鬧的市集,路邊道上擺滿乾糧、雜貨和水果攤,看來進市區只要十幾分鐘了。「現在是過午三點,我只要求你能到我的房間打電話給飯店櫃檯,告訴他們幫一位廣崎日一先生訂機票,護照號碼是……並請他們送機票到505房,這樣一來,盯住我的人也會進而跟著我的路線走。等我們於八點時雙雙到機場劃位後再躲到一旁看他們入關,於飛機起飛前的最後五分鐘內取消行程。這樣就可以甩開他們了!」
    「太好了!」若茴大聲附和道,隨即變色。「你要我幫廣崎日一訂機票,但你不是說你的名字叫金楞嗎?」
    「這個你不用管,照我的話做就行了。」
    「但是我不一定得跟你同行啊,他們的目標是你,我們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對我無禮的。」
    「呵!你還真瞭解阿拉伯男人啊!」
    「阿拉伯男人?」
    「是啊!是啊!你是勸我不要擔心沙漠裡某個蘇丹王雇來的強盜不會攻擊你這名弱女於,是嗎?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天真地告訴我阿里巴巴逢凶化吉的天方夜譚呢?」他諷刺的口吻裡夾雜著怒意。「別傻了!他們知道我這些日子一直跟著你,等他們一發現我不在同班飛機上時,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你,反而會抓住你問東問西的,即使你跪下來求他們相信你我實在是陌生人也沒用,因為他們是天生的土匪,管你是不是有理,反正你阻撓了他們的計畫就該被砍。」
    「你聽起來比他們更野蠻!」她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聽起來野蠻,總比實際上是野蠻來得好吧!」他無所謂地反駁她的話。「其實何必一人獨自旅行呢?光是腦筋想,嘴巴無人可談心,實在是煩悶得很。等事情解決後,何不由我這個嚮導帶你看看整個歐州,以便清償債務,這樣你也有三倍的樂趣!」
    「跟你這種人在一起旅行,何樂之有?又哪裡會有三倍的樂趣?」若茴直話直說。
    他一點都不介意,反而耐心的解釋。「根據以往我個人自助旅行的經驗,說句老實話,當我和其它朋友聊起來時,常會有剃頭擔子一頭熱的尷尬感。對方不好意思澆冷水,但又實在沒有那麼熱中我的故事。如果兩人以上旅行,彼此可以享受行前計畫旅程時的樂趣和旅途上的經驗,等到旅行結束後,又能有共同的興奮回憶。這不好嗎?」他柔聲地說著。
    若茴看了他一眼,猶豫著他的為人,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相倍他,考慮片刻才說:
    「好吧!我會照你的請求做,但是我只答應跟你到意大利米蘭,屆時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咱們誰也不欠誰。」
    「連錢也不用還嗎?」他好奇了。
    「不用了!你只要把其餘的錢還給我,至於那二千塊美金,我就當是被土匪搶了!」
    「你真仁慈!」他高興地接受了。
    若茴板著一張棺材臉,心裡正為著那三分之一的美金在滴血。更令她滿心不悅的是,她得打電話回家要求母親匯錢給她了。她恨自己時運不濟!

《只願天空不生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