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嬋,再不起床,你會遲到的!」
全身包了一層棉被繭的佟信蟬俯趴在床上,聽到母親的聲音,睜開惺忪的眼,吃力地往床頭櫃上明滅閃爍的計時鐘瞄去。
八點十五分。她稍頓幾秒,跟自己做了一番掙扎才破繭而出,哈欠連聲地朝盥洗室慢拖了過去。十分鐘後,又拖曳著步伐回到衣櫥前,歪著一頭仍被瞌睡蟲霸佔的腦袋,從衣櫥裡抓出一套衣服,更衣完畢後,無意識地將腥紅的唇膏塗上一張蒼白的臉,對著鏡裡首如飛蓬的女人抱怨著,「佟信蟬,你近來晚睡早起不得,八成長老了。」說完抿了一下唇。
一如往昔,她見到鏡子裡浮現一個鬢亂唇艷,怨著過去、躲著未來的女鬼,忍不住將臉湊上鏡子,印下唇記,好奇多年前的那一晚,她留在一個男人肉上的齒印是否也曾紅得這麼絕望。
「信蟬,好了沒啊?牛奶快冷掉了!」老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這才慢應了一句,「就來了。」隨後抽張紙巾抹掉唇印,抓過排骨梳將頭髮梳直,連同一份-案夾,塞進空空如也的手提公事包充胖,又是能拖便拖地朝餐廳方向而去。
餐桌上放著一杯半溫的牛奶、一盤煎蛋和吐司。照慣例,她的父親大人一早就到附近公園打太極拳去了,而剛從晨間市場買菜回來的母親踞在餐桌另一頭,正挑著菜蟲;這意謂老調又要重彈了。
「我和你爸拚了大半輩子,克勤克儉過日,錢賺得雖沒隔壁趙伯伯多,但畢竟把你們手足三人給拉拔成人,各有各的成就;尤其是你弟,當初以為他會最教我和你爸操心,沒想到如今他事業最穩,給人剪頭也能剪出學問來,還交了一個好女孩。唉,我和你爸現在退休在家養老,一切過得淡淡的,就只除了你和你大哥的終身大事看不開……」佟太太煞住話,蹙著眉把一條營養過剩的癡肥綠菜蟲往塑膠袋裡一丟。
佟信蟬將杯緣抵往自己的頰邊,出神地看著驚嚇的菜蟲從頭到尾捲得緊緊的,菜蟲翡翠般的皮油得發亮,其溫鮮和諧的色調,應該會很適合自己在吳興街承租的公寓的廁所。
「這裡是你們的老巢,你哥和你弟雖然搬出去自立門戶,回來過節時,我們還是高興得很。至於你,就不一樣了,將來嫁人後,說什麼都不能任性地跑回來,總是要先跟公、婆招呼過,不然會留下壞印象的。唉,說這些有什麼用?八字還不是獨缺一撇。」
佟太太眼裡淌著淚,將頭搖了搖後,心有不平地說:「這個董建民,連理由都不給,說退婚就退婚,當初真是沒將他看透!」
佟信蟬不應聲,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頓早點後,才提著公事包起身,提醒母親,「媽,我今晚還是有事,不能回家吃飯。」
「又只我和你爸守著這張桌子啊!唉,也罷,去就去,但可別玩得太晚,你一個大閨女,在外行為要檢點些。」
她兩耳如塞豆,把母親的叮嚀擋在心門外,碎步出了巷口,就近攔了一輛計程車,沒跟司機先生報出位於凱達格蘭大道的外交部,反而要司機開到吳興街口的一幢公寓前。
她一下車後,掏出鑰匙打開上了紅漆的門,途經三樓跟剛從門裡出來的鄰居鄭先生道聲早,不理對方的注視,直接轉上四樓。
甫遷進這租來的兩房兩廳一衛時,房子是慘澹得令人見了就要起雞皮疙瘩。然後她買了奶茶色的油漆,以一塊海綿和一把硬毛刷,抹、撇、點、按,為鬼白底色的空屋染了點顏色,沾了人氣才住得下去。
從此,這個老舊的公寓,便是她作威作福的洞天福地,也是躲避瑣事的桃花源,雖如此,裡面仍是很克難原始,沒有豪華的擺設,也缺乏女性的柔媚與巧思,空空然的屋子只鋪了四坪的榻榻米,其上踞了一張矮桌,矮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著一灶香、一個茶杯、一隻燒著熏衣草香油的陶瓶及一盞從桌緣邊橫生出來的案燈,眾星拱月地圍著一台桌上型電腦膜拜著。
她將提包擱在桌腳,往躺在牆角落的答錄機走去,按了一個鍵,留言便在瞬間冒出來,是個悅耳熟悉的聲音。
「佟小姐,你還在吧?我是出版社的易欣,你的譯作我們校審過了,一切沒問題。
我們社長很欣賞你的文筆,對你的功力更是讚不絕口,想邀你吃個便飯,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老實說,我這個一直跟你用電話和信件接洽的人也對你好奇得要命,希望你若挪得出時間的話,回我一通電話好嗎?」
佟信蟬只考慮了一下,便蹲下身子將電話插頭拔掉。她不是冷血的人,但缺乏圓融性質的她卻害怕與人交際,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做事,省去複雜的人際交往。朋友裡唯一談得上心的是兩年前到西藏和印度邊界旅遊時,在達賴喇嘛營前撞上的於敏容。
一個是甘願被退婚的女人,一個是特立獨行、對愛情婚姻觀另有新解的年輕寡婦,兩個獨立自主慣的人,個性上帶了點孤傲的冷僻,反而看彼此順眼,竟也結成莫逆。
北印度之旅回來後,佟信蟬瞞著家人辭去外交部秘書處的職務,為了省去跟父母解釋一切,她只好維持白天朝九晚五的作息,以朋友的名義承租這間公寓,為出版社翻譯西、英外文書籍。
這自營的空間不需要有關單位審核身份與印記,不會做身家調查。除了得按月定時將房租郵撥給常出國拉皮、作臉、抽脂的女房東外,她所使用的水電瓦斯都是記在房東的名下。
有時她上銀行繳費時,辦事員照單喊她張李如玉,她也是應得不亦樂乎,愜意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會忘了。
只有這幢公寓一樓的老鄰鰥夫知道她不是那個風韻猶存的張李如玉,但他一年前已駕鶴西歸,所以,自那時起,每當郵差先生送掛號信、報大名時,她總是趿拉著拖鞋,咚咚跳下樓,臉不紅氣不喘地領信。
只不過她每次都是朝九晚五地關在屋裡,晚上則是外出當夜女神,所以在很多善良鄰居的耳目裡,「某號四樓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八成是干特種營業。」的傳聞便不徑而走。
她對這些閒言閒語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覺有趣,畢竟翻譯的工作很枯燥,給愛嚼舌根的人製造一些話題,待傳回她耳裡後,也能自娛一番。
平常,週一至週五佟信蟬都會安分地坐在電腦前工作,晚上則是安插不同的活動。
星期一和星期二,上「雲霓美人」造型公司學美容及儀態學,不是為了替弟弟開的店捧場,而是衝著於敏容而去。
星期三,回家吃晚飯。
星期四,上社交舞課。
星期五,若沒去逛書店,便是吃飽飯沒事做,閒閒加班。
但這個星期五不同以往。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她上了兩年的儀態美容學和社交舞課,就是等著今晚能派上用場,因此,要她現在簽定如常地坐在桌前敲鍵是難上加難。
佟信蟬走進臥室,裡面除了一面直立式的穿衣鏡和帆布衣櫥外,就只有一張沙發床,床上躺著張依著她臉型打造出來的面具、一件棗紅色的細肩露胸晚禮服和一雙紅色細皮的四-高跟涼鞋。
當初她在鞋店裡瞄到細細的鞋跟時,就頗懷疑,心想即使換了身輕如燕的趙飛燕來穿,恐怕都還得事先預買保險,直到她自己試穿後,瞄到鏡中腳踝的曲線因這雙紅鞋的烘托更顯雅致後,她悟到一點--就算跌斷脖子她都甘願。
她將衣服和鞋子裝進一隻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後,拎著今天的道具服走出公寓。
於敏容穩執唇筆為上了蜜粉的佟信蟬勾勒出唇型,嫻熟地補上冷艷的口紅,輕促道:
「稍抿一下嘴。」
她照指示做,沒耐性地開口,「化裝舞會我戴著面具,你就算再怎麼給我補強,也派不上用場。」
於敏容為她刷上睫毛膏,還不忘為朋友打氣,「話不能這麼說,既然你想改頭換面去勾引人家,就得做得徹頭徹尾些。」
「我可沒你樂觀。從他上次邀我共舞後已一個月了,可就沒見他再現身過,也許今天又要白忙一場。」
「他當時跟你跳完舞,不是在你耳邊咬舌根,要你隔周再去俱樂部同他跳嗎?既然他已開了金口,就表示他有心想再見你。」
「我看他當時只是禮貌說說而已。」
「禮貌說說?誰?那個雷干城。別騙自己了,他俱樂部舞場裡培養出來的舞小姐是以打來論,相貌好不提,身材個個噴火,足教男人噴鼻血,他何必為了禮貌,去討好你這號戴了副怪面具的『良家婦女』?」
「也許是我舞跳得還不差吧。」佟信蟬苦笑。
「那你更該把握住這個機會!說實在,你若不跟他配對跳,展現不出你曼妙的舞姿,他若沒來邀你,也絕對是孤掌難嗚。我當初坐在一旁觀看時,就忍不住要為你們這對棋逢敵手的『璧人舞棍』舞出的神韻喝。」
佟信蟬對她的褒獎淡然處之,「他顯然不這麼認為。要不然,這一個月來,不會整晚將自己隱藏在裝了防彈玻璃鏡牆的二樓辦公室。」
「你怎麼知道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
她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給了答案,「女人的第六感。」
於敏容拿起一頂預備好的晚宴假髮往她頭頂蓋去,興奮的說:「我打包票他平日即使再怎麼色而不淫,今晚也絕對無法漠視你的存在。」
「如果他還是不上鉤的話呢?」
「怎麼可能會不上鉤。你這件衣服等於閃著『我等著你來調戲我』的記號,如果他再興趣缺缺的話,他這個大哥大就該急流勇退,轉行敲木魚去了。」
佟信蟬白了於敏容一眼,「當初挑這件衣服的人是你,現在你反倒說些風涼話來消遣我。」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她冷冷地說:「我對自己有信心得很,我是對那個『雷公』沒信心。」
於敏容可是比她樂觀多了,「A計劃不行,我還有更限制級的R計劃,包準他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這麼有把握?你也是循著女人的第六感嗎?」
「不,是循著常識判斷。」於敏容將紅艷艷的晚宴服攤吊在自己胸前,賊賊地朝她一笑,眨眼道:「善舞的國王碰上會跳舞的女巫,四目相望的結果是跟王子在台階前「意外」地撿到灰姑娘丟掉那只玻璃鞋的後果一樣,姑且不論她是不是故意留一腳的。」
佟信蟬齜牙,強扮出崇拜的笑容,「繼續掰啊,我好期待你驚世駭俗的結論。」
於敏容裝作沒看見,大發謬論,「那當然是慾求不滿地想見灰姑娘的那只香港腳滑進那只鞋裡,然後就近取材地找個合法的洞鑽,紓解一番啊。」
佟信蟬聽得兩眼大睜,不認識她的人怕是誤會她被於敏容的話嚇到,不料,才轉回身就見她眼縫兒一挾,擰出一滴淚,噎不住氣地說:「我發誓,往後若生了孩子,打死我都不推薦他們看童話。」
「那是以後的事,等你將來懷孕,真的從產門裡『大出一個西瓜』後再操心吧。現在,熊貓小姐,瞧你一笑,就把睫毛膏弄糊了,你的隱形眼鏡慢點戴,我得重新幫你補妝。」
「何必大費周章,反正我們都會戴面具,嚇不著人家的。」
「我倒從沒想那麼遠,只是擔心你會嚇破緊貼著你的面具罷了。」
今夜是位於小雅酒店地下室的「ROUGE」夜總會每週一次的社交舞之夜,也是淑女之夜。凡年滿十八歲以上的女賓,即可免費入場,加之不需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結伴到此一遊的女賓是趨之若鶩,各行各業都有;從好玩心與好奇心等重的大學女學生、事業有成的單身上班族到結過婚的良家婦女,甚至還有年過半百阿媽級的人物受到老夫慫恿與鼓勵,背著兒媳、孫子出來見世面,增加生活情趣的。
不過既然是各行各業都有,打算利用這個機會魚目混珠、釣凱子的特種營業小姐也不少,經驗老道者大多數是作正經打扮入場。如果她們是抱著「以舞會友」的單純念頭來光顧小店,做頭家的人和氣生財,沒有趕人出場的道理,只可惜,十之八九都是心存做交易而來。
她們不是不知道綽號「雷公」的城哥訂下的規距,只不過心知這裡的男賓身份來頭皆不小,出手自然闊綽,不貪個苟且來撈一筆,簡直就是出賣自己的智商。不幸,魔高一尺的守門警衛的嗅覺似乎跟狗一樣靈,只要一偵測出狐狸尾巴,當下張臂攔人,要求參觀證件,並驗指紋。
於是第一關免不了會刷掉一些不夠聰明的貨色,余留幾個道高一丈的小姐進去。可是,進得去並不表示就可高枕無憂、任性妄為,她們還是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不露出「雞」腳,暗地尋找好下手的凱子釣。
偏就在每每要釣上手時,就被和顏悅色過了頭的雞婆工作人員拆穿西洋鏡,魚貫地請進一間辦公室,要求拿下面具,並由邢谷風代為勸戒。其警世文般的內容,枯燥乏味得要命,遠不及他那張俊俏的臉和雄壯威武的體格夠瞧。
無論如何,自從雷干城開放週五為淑女之夜業已三年,其手下一堆左右前後「護法」
雖然抓得緊,但大抵念著大家都在江湖上討飯吃,不願將她們送交警局,再加上他交代手下處理她們的態度總是客客氣氣,讓她們從後門出去時,還能保留最後一份做人的尊嚴。
真可惜他對經營牛肉場興趣缺缺,要不然,她們一定啣環結草趕來效勞,即使被恩客操到死,也要讓他成為北部生意最旺的「大盤牛肉商」,唯一的前提是,他得比其他皮條客多分她們三分紅,要不然,抵死也不幹。
在她們這些街花的心目中,城哥做事太中規中矩,不夠狠,立的江湖規矩沒意思又不嚇人,她們自然沒將他手下的大將看在眼底,應話時,免不了失去分寸。
右邊第一個先開口,「反正小姐『偶們』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左邊第二個緊跟著答腔,「是啊,倒不如便宜『邢哥』,免費讓你玩個痛快。一對七,你該沒上過吧?」
一陣母雞般的吃吃笑聲此起彼落地傳出。
正中間那個自作聰明地補上一句,「或許還可以傚法李白『鐵杵磨成繡花針』的精神哦!」
七個女人來回互望領會後,當下笑得花枝亂顫。
邢谷風臉色一變,斜著嘴接口,「既然你們這麼慇勤備至,我若拒絕,豈不是不識抬舉?」
他大腳一提,往中間那個女人露出的大腿用力踩了下去,從腳踝處掏出一把暗藏的小刀,肘抵著膝頭將刀尖比向塗著厚粉的臉,不懷好意地說:「既然是你打的比喻,咱們不妨就從你先開始吧,我看連內褲也省著脫了,讓我試試看這把鐵刀能不能被你吃飯的傢伙磨成銹花針。」
那個女人本來聽不太懂,擰著眉將他的話思索一遍後,當下花容失色,哇地哭了出來,還猛咒他變態。
平常的邢谷風本就不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更遑論在被激怒時,面對一張哭糊的大花臉,他收回腳,陰惻惻地對守在門口的兩個兄弟使了一個眼色。
兩人得訊馬上欺上前,將哭得呼天搶地的女人硬拉了出去。
其餘六名女子靜得像六尊強屍,背貼著牆一動也不敢動。直到邢谷風冷著臉,要她們安靜地離開,別再上城哥的店搗蛋後,她們才慌張地往後門擠去。
儘管如此,她們在門外私下碰頭時,仍不禁要問。
「莫非城哥的手下個個有天眼通,要不然,怎麼來了十次,有九次會敗興而歸?」
「還有,他會拿阿琴怎麼辦?前幾天報上登了香港一名舞小姐欠黑道大哥錢不還,又故作清高強調只賣藝不賣身,結果給人做了不說,還被分屍入鍋裡煮了,下場慘不忍睹。你們說,邢哥會不會也來這招。」
「不會啦!她又沒欠邢哥錢。」
其中一名女子忐忑不安地說:「可是……她好像有跟城哥調過頭寸。」
一陣倒抽驚喘,靜默了三秒後,有人-了霉氣,「啊,別黑白講,城哥不會對我們這麼無情的。」
「是啊,他沒必要找我們這種小角色的麻煩。」
「除非是受不了我們的搗亂,決定殺雞儆猴。」
「這個可能性很大哩。不要看城哥表面好說話,就以為他狠不起來,在道上要真不狠的話,地盤早就被人接收了。」
有人一聽,當下表明心志,「那下次你們自己來,別算我一份。」
「還有我,也別算我。」
「我也是。」
說著高跟鞋一旋,喀啦、喀啦、喀啦地離去,最後竟沒剩半隻鞋影「踩」阿琴死活。
「將那票聒噪的娘娘都送走了?」雷干城一身休閒打扮,踞守在有著完善監控裝制的辦公室裡,聆聽邢谷風的報告。
邢谷風對著天花板翻了一記白眼,沉著口氣解釋,「還有一個佔著茅坑拉不出屎的。」
正在審核一份帳目表的雷干城忽地側轉過頭,一眉高揚,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有趣表情。
邢谷風解釋,「她講話太不禮貌,我跟兄弟商量結果是罰她坐馬桶種芋頭,她若種不出來,今晚就別想走出這裡。她們不僅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還吃我豆腐,這些囂張的女人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讓她們吃點苦頭,遲早要騎到咱們頭上來。」
雷干城看著手下,笑問:「那你想到了什麼好主意對付她們嗎?」
「下回我會用強力膠布把她們口沒遮攔的嘴一張張貼起來,省得聽她們瞎編一氣。」
雷干城眄了向來沉著的邢谷風一眼,嘴角揚起一抹瞭然的笑。
「會把你氣到這樣,她們的話想必是不堪入耳極了。這樣吧,下次帶阿松進台,誰要是敢再多辯駁一句,連嘴也不用摑了,直接押進警分局,要警察伯伯關照她們兩天。」
「也只能這麼辦了。」
正巧,內線電話嗶嗶兩下,一陣警告式的聲音赫然響起,「城哥,那兩個女人又五度臨門了,要不要攔下來?」
雷干城聞言將辦公皮椅一旋,輕鬆按了一個鍵,監視大門的閉路電視像一面照妖鏡,在兩秒內叫佇立在大門口的兩名蒙面女人現形;一個穿得像是紅玫瑰,另一個則像黑色鬱金香。
一手拄在頰上的雷干城本能地將雙目盯在紅衣女子身上,注意到她一改前四周幽嫻貞靜的良家婦女裝扮,搖身變成一位性感女神。兩條綴了金線的紅細肩帶吊著一件同色系的晚禮服,露出一對光滑潔嫩的纖細膀子和美背,金紅的衣料寬容地包著她亭亭窈窕的腰身一路直落到腳踝,高雅的裙-不時隨著她四-高的性感紅色涼鞋搖曳生姿。
要命!一枝紅艷露凝香也不過如此耳。
這賞心悅目的一幕令雷干城滿意地笑出來,直到紅衣女郎側轉過身子,露出一路往上斜岔到大腿的禮服時,他的笑容才慢慢地被沖淡,終至無痕。
「城哥,要不要攔?」催促話音再度從擴音器傳出。
雷干城這下回神,慢應一句,「沒關係,她們想玩火,就讓她們進來玩吧。」他說完抬頭想對邢谷風傳達指令,見手下也是目不轉眼地望著閉路電視時,他犀利的眼角快速掃回螢幕上。這下已不見紅玫瑰的蹤跡,只有黑色鬱金香愈走愈窈窕的背影。
雷干城動了一下腦筋,對身後的邢谷風說:「麻煩你下去盯著那只黑烏鴉,看看能套出什麼話來?」
邢谷風的臉上依舊不見喜色,態度從容的退出雷干城的辦公室。
雷干城對監控室的助手下指令,「幫我緊盯住紅衣女郎,可能的話,將每個角落的畫面傳回來。」
不到十秒,五張「黑面紅鸚鵡」畫面清晰地躍上螢幕。雷干城看向她戴著面具的側面輪廓,回想一個月前,穿得一本正經的她初次在店裡露面的情景。
平常,舞藝高人一等的雷干城跳舞的興致一來,都是就近邀請旗下的伴舞小姐切磋舞技,他從沒在週五時現身舞場,跟賓客湊熱鬧。
同今晚一樣,那晚他跟佟玉樹通完電話後,耗在自己的辦公室聽取各位兄弟的簡報,共同解決營運上遭遇到的難題,尤其有一位專走法律漏洞的吳姓商人和黑道一位郭姓大哥串連上,想擴大藍色小精靈威而剛的黑市銷售點,希望邊上兄弟能獲盤推銷,屆時有紅大家吃。
「你們說怎麼辦?」
大伙把意見說了出來——
「當然不賣。城哥拚了十二年,給人殺殺砍砍地,好不容易搶回地盤,和紅的、白的毒品劃清界線,若對小精靈點頭,以後就沒藉口跟大魔頭推拖了。」
另一人反駁,「藥丸又不是毒品,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就是啊,最近大陸深圳的銷金窟一家家地開,客人都往那兒尋歡去了,搞得我們業績難做得很,反正不賺白不賺。」
「我反對。屆時客人服藥後對小姐沒規矩還是小事,若騷擾上門的女客準會捅出樓子;更何況,那藥有副作用,不是人人挺得住。」
「說得也是。城哥,你的意思呢?」
雷干城沒馬上開口,抬頭看了邢谷風一眼,問:「這店是你在經營,你怎麼說?」
邢谷風答了,「馬上回絕姓吳的,一定會讓大郭顏面盡失,不如先跟他們說最近生意不好做,我們也是有點心動,但打這金算盤主意不是只有他們一票,為了不得罪各方人,叫他們先把利潤、數量、貨源管道報來聽聽,只要他們出的價錢夠誠意,我們自然會考慮。至於姓吳的身份來歷值得再調查清楚,不過大郭那邊就沒那麼好商量,不是用錢就可打發的。」
有人提醒,「城哥,以前跑警察時,你不是替他擋過兩槍嗎?怎麼不跟他討個人情債?」
雷干城淡淡一笑,「大郭若真念著我替他擋的兩顆子彈,不會不知道咱們的規矩,不識相地跑來這裡替姓吳的撐腰。人情債只能跟記性好的人討,跟一個健忘鬼要,簡直是自找沒趣。」
「那麼咱們這回可棘手了。」
「也不見得,只要能說得動治大郭的人便成……」
一陣細微的電訊乍然響起,警告他們有不速之客侵入二樓的員工作業區。
其中一位緊臨儀器的手下得到指示,扭開二樓長廊間的偵訊電眼。才眨個眼,一個戴著半截貓眼面具的女子陡然躍上由二十五台監控電視鋪成的螢光幕--我的乖乖,那麼大顆突兀的腦袋,要不嚇人也難!
「城哥,是個女的。你說會不會是臨檢人員偏不信咱們不包娼包賭,又派人來臥底找麻煩的?」
雷干城沒有答腔,兩眼不經心地掃了身處在長廊處的女子,見她仰頭,專心地審視左右兩側牆上的十來幅中、西名畫,忽地又將臉湊上暗裝了電眼的偽裝畫框,研究畫家的簽名及落款時,他的眉頭不禁遽揚,轉頭對保鏢說--「不管她是迷了路的客人、便警,抑或雅賊,我這層敏感的樓房都承受不起她的眷顧。阿松,你幫我把這只好奇黑貓請回舞場去,免得她以為這裡是國家畫廊分館。」
五分鐘後,黑貓女子在阿松的伴同下,紅著脖子與耳根,尷尬地離開現場,他們才繼續談論正經事。
一個小時過後,成員陸續離去。雷干城放下一疊報告書,起身往防彈玻璃牆走去。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往下俯瞰一樓舞場,悠揚的華爾滋音樂被擋在牆外,但他卻能依著翩翩舞客的節奏,哼出一段音韻來,腳下還打著拍子。
哼不過一輪,他的視線被那位黑貓女客的樸實倩影吸引住。不完全因為她的身材及舞藝好,而是她「帶著」男伴跳舞的神氣模樣像是在跟人比賽社交舞似地,動作很是誇張,但舉手投足優雅得不得了,不禁讓他想像起屈原九歌裡跳舞祭天的-女,再良善媚麗也不過如此。
奇哉!他從不知道「誇張」竟也能跟「優雅」畫上等號!不知道她對西班牙佛朗明哥舞有沒有研究?如果有,湊成舞伴倒也不錯。雷干城想著時,一曲華爾滋舞罷,她獨自要下舞場,走不到一半就被人攔住邀回舞池。
這回是曲舞步活潑的吉魯巴,她轉身晃圈的飛揚模樣像是一把任性旋轉的美麗蕾絲花傘,雷干城除了盯著她裙下穿了平底黑鞋的美腿瞪眼外,無法理解自己竟會對這個沒臉的「良家婦女」起興致。
大概是她跳舞的樣子吧,舞棍對上行家,技癢難捱。
而雷干城最不喜歡的就是委屈自己,於是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桌前,將掛在椅背上的領帶往脖子一結,套上工整的西裝後,步出自己的辦公室,穿過長廊,走下旋階樓梯,來到銀河璇宮的舞場旁邊,觀候著。
待樂曲結束,他對樂隊指揮做了一個手勢,馬上快步朝黑貓女子走去,趁她還來不及反應,便牽住他的手,側頭對一位準備上來邀舞的男客,抱歉地一笑,並說:「對不起,小姐已答應與我共舞探戈了。」
一首較不為人熟悉的輕快旋律隨著指揮棒優美地滑了出來,但卻似乎嚇著了始料未及的黑貓小姐,因為她以為會是被演藝人員作秀、誇張成濫觴的那首。
「我沒跳過這曲了。」黑貓小姐字正腔圓地說完,急急要甩掉他的手。
不料雷干城硬是不放,輕鬆將她攬入懷,不用一秒,敏捷地牽住她的左手優雅地往旁一撐,另一隻大手則是禮貌地貼在她的胳肢窩上,面帶鼓勵地說:「別擔心,就當做是在走路,包你一學就忘不了。」
於是,他技巧地帶著她斜轉身子跟上節拍,慢--快--快--慢--慢--快,快,慢--往旁彎身滑出一個下沉步。兩人一氣呵成的平衡動作,伴著異國風情的阿根廷探戈舞曲,既浪漫又戲劇化,看來繁複世故卻是簡單易舞。
黑貓女子在雷干城輕鬆率意的舞步帶動下,跳脫了那一股職業競賽舞者的誇張包袱,額微傾,微貼地與他享受跳舞的樂趣。
他首先打破沉默。「小姐為什麼要戴這副怪面具。」
「這家店東說可以戴的。」
「哦,你認識店老闆。」他不著痕跡地想套話。
她沒說是,也沒否認,只慧黠地說:「不就近在眼前嗎。」
雷干城凝視著她,眼裡有激賞,尤其見她面具下的雙目閃閃,晶瑩剔透得像天上的星辰,心頭一陣暖意,不過,他還是開口糾正她了,「據我所知,這家店只有股東,沒有老闆。不介意摘下面具,讓我見你的廬山真面目吧?」
「很不湊巧,我介意得很。」
「哦,這麼見不得人嗎?莫非你背著老公出來玩?」他的口吻裡沒有批判,只是純粹地在探口風。
她聳了一下肩,否認,「當然不是,而是因為我怕現出原形後,可能會讓你當下踩扁我的腳。」
他咯咯大笑兩聲,輕鬆地改變話題,「我猜猜,既然你的舞藝這麼卓越出眾,想必是舞蹈班出身的。」
「照你這套論調,那你也該是才對啊!你是不是呢?」
雷干城不答腔,只是掐了一下她的手,算是對她口齒伶俐的一種讚許的懲罰,繼續問:
「既然如此,小姐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你在廣播界服務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吊他胃口,「為什麼問?」
「只是想確定你不是我認識的女人罷了。」
「哦,是嗎?因為我跟她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他想像著戴著一副大眼鏡的信蟬用那可愛的台灣腔調喚他的模樣,不禁荒謬地笑出來,「不,正好相反。你們除了身高、體態類似外,我找不出一點雷同之處,最明顯的一點,你和她的香水品味就截然不同。」
「怎麼不同法?」
「她愛用國貨,是明星花露水的主顧客,噴香之外還兼治痱子。說到這兒,我忍不住想問,你知道這年頭上哪兒買嗎?」
你舊家巷尾的西藥房!除非先付款,否則老闆才懶得下訂單呢!黑貓女子心裡這麼應著。
雷干城見懷裡的女人遲遲不應聲,似乎不高興他將她與另一個女人作比較,便重新起了話題,「你哪裡學的舞?」
她笑而不答,隱了名稱,報了地點,「舞蹈社。」
他調侃一句,「想必該社的舞場一定有中正紀念堂的廣場那麼大,不然,照你剛才華爾滋的跳法,不把閒雜人等打出舞池才怪。」
黑貓女子不以為忤,反而噗哧出聲,「我知道我跳舞很誇張就是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
「我沒有挖苦你的意思,而是真心讚美你的舞姿。」他接著又補上一句,「是真的很美。」
她不答腔,嘴角邊卻掛著一抹甜暖的笑。
「不知小姐對西班牙舞有沒有興趣?」
她搖搖頭,堅定地回視他,「若有機會的話,我倒不反對學。」話裡擺明她藏著莫大的興趣,對舞,更是對人。
雷干城很高興她的坦白,關懷地點頭,輕聲在她耳際說:「機會有的,只要你定時來光顧。」
之後,他們靜默地享受彼此,不再出聲說話。探戈過後,他們又共舞調皮輕快的恰恰,最後以華爾滋做終結。在一陣鼓掌聲後,他送她回原桌休息,不顧眾人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可愛的陌生人,要學舞,別忘了下週五來這裡。」
「再說吧。」黑貓小姐非常懂得良家婦女含蓄的美德,盯晴看著他嘴角漾著一抹揶揄的笑容,轉身離開舞場。
當雷干城退進自己的辦公室,從酒櫃裡挑了一瓶威土忌,倒了美酒小飲一番後,便打定主意要查出這個可愛陌生人的名字。
於是,他撥電給下屬,「小剛,你剛才有看見和我跳舞的小姐吧,很好。
麻煩你幫我查查她的名字。」他頓了一下,又說:「也是可以,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
隔沒幾日,小剛帶回了幾個尚未印證的小道消息,頗讓雷干城失望。那個可愛又挺會裝蒜的陌生人叫張李如玉,今年三十四歲,有一個寶貝兒子在紐約中學當小留學生,移民美國等待公民權,身份證欄上,她的確是已婚婦女,但跑船的張先生早在她十八歲時就半途失蹤了,不到一個月,她便成了老富商兼大慈善家的三房,巧得很那個富商也姓張,還算得上是一位媒體焦點人物。不過,大概是姓張的富商年事已衰,常常讓她獨守空閨,按捺不住寂寞之下,她便常在晚上跑出去當夜女神……雷干城聽到這種就再也聽不下去,最後連要求小剛去證實的打算都省了。
原因一,江湖上的觀念,女人等於物品,被人「包」跟已婚沒差別,反正是別人的東西,他壞事幹盡,唯獨厭惡不告而取,更遑論偷人。
原因二,他安慰自己,也許她除就一副好身材及舞藝外,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搞不好生了一副晚娘臉孔,要不然為何那麼怕見光。
原因三,她明明有老公,卻可睜眼說瞎話,日後還有什麼謊編不出來。
總而言之,他必須避開這個會撒謊騙人的張李如玉。所以,連著一個月,每到週五晚上,雷干城是盡可能地待在二樓辦公室,面無表情地俯瞰舞場的動靜。
好在看久了,感官也麻木,不再覺得這個張李如玉有獨特之處。
直到今晚,他才再度被她妖嬈媚麗的新裝扮所牽動,這份認知讓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同時又矛盾地排斥她起來。
「你以為我是那種禁不起色惑的男人嗎?」雷干城滿臉不悅地問著螢幕上的女人。
結論是,他是,但也不全然是;對於性,他有需要,但他也可以不做。
趁著自己的腦袋清醒,尚存一絲理智,他不假思索地抄起話筒,順手鍵入設定碼,待線路接駁上後,開口了,「喂,玉樹,現在有空嗎?太好了,選日不如撞日,咱們今晚直接殺上烏來如何?好,我這就去醫院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