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應該下床。」看到她衣衫單薄,他的眉忍不住地皺了起來,低沉地道。
看著他皺眉的表情,丁憐兒忽地想起,這男人在她面前,除了是面無表情之外,最常的就是擺出一副皺眉的樣子,瞪著她,好像她總是給他添不少亂子似的。
「我渴!」沒好氣也沒什麼好臉色地說完,她繼續往八仙桌走去。
「先把藥喝了。」
大掌在小手拿起茶壺時,按住了她,不讓她倒茶,然後,白瓷碗就湊到她的唇邊。
渴意,在看到這碗黑壓壓的東西時,全數退去,她苦著一張比碗中藥更要苦的臉,看著碗,一張小嘴要張不張的。
看得出她又想藉故不肯喝藥,白瓷碗威脅地往她唇近一湊,無聲地暗示她,如果再不乖乖的喝下藥,他就會動手灌她喝下。
這活生生的威脅,以及血淋淋的記憶,都讓丁憐兒想起他是怎麼不留情面的灌藥,百般不得已下,小嘴湊近白瓷碗,屏著呼吸,一小口一小口地嚥著碗中的湯藥,好不容易吞下藥,琥珀色的糖飴便送至唇邊,她想也不想張口便含下了。
「回去休息。」他低沉的命令。
她瞅了他一眼,「張大娘呢?」
「她家裡有事,回去了。」
他淡淡地解釋,其實,他鮮少向人解釋那麼多,其他人也很少向他追問原因,然而眼前的她卻固執,非得追問到原因為止。
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偷偷地瞥了他一眼,雖然這男人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甚至還可惡地灌她喝下那些苦苦的藥,但……他救了她,是事實,在回來飛鷹堡的路途上,一直保護著她,也是事實,她欠他一個道謝。
緩緩地抬臉,看向他,她輕啟小嘴,一句的道謝卻堵在唇邊。
她不知道,現在她的模樣,有多誘人,因發燒而暈紅的小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地楚楚可憐,饒是再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對她俯首稱臣。
北陵飛鷹有片刻看傻了眼,然而,自制力過人的他馬上便拾回自己的理智。
「好好歇著。」扔下話,他便拿著瓷碗離開,半次回首看她也沒有。
「等一下。」情急下,丁憐兒開口,喚住了他。
他轉身看著她,等著。
她漲紅了臉,深吸口氣,豁出去似的道:「謝……謝謝你。」
她鮮少向人道謝,所以這句話免不了結巴。
他沒有出聲回應她,僅是點了點頭,然後離開了廂房。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丁憐兒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居然有一種想他留下來陪她的感覺,明明她就很討厭他來著,有誰會想跟一個討厭的人待在一起?
她悶悶的想著,卻忍不住地聽話,重新爬回床上休息。
好不容易,在陳大夫再三的保證下,張大娘終於相信丁憐兒完全地痊癒了,可以下床走出廂房,呼吸新鮮的空氣。
雖然是願意給丁憐兒走出廂房,但張大娘還是從頭到腳地將丁憐兒牢牢密密地包裹起來,除了厚厚的棉襖外,還有一頂毛絨絨的毛帽子。
「小姐,你這樣穿起來真好看。」
張大娘看著在自己的一雙巧手下,丁憐兒看起來就像個俏生生的雲國儷人,不禁驕傲地挺了挺胸。
丁憐兒摸了摸毛帽子,這柔滑的質感,不是一般低劣的毛皮可以媲美的,「是兔毛?」
「對,小姐真是好眼力,你身上的衣服,都要堡主遣人送過來的,堡主的目光真好,看,這些衣服都極適合小姐。」張大娘大力地替自家堡主美言:「好了,這個時候是大夥兒在用早膳的時間,小姐你不如就隨我到飯廳用膳吧,相信堡主跟大夥兒都會很高興的。」
北陵飛鷹會高興?丁憐兒很懷疑這一點,但她卻沒有拒絕張大娘,跟在她的後方往飯隱走去。
還沒有走近,飯廳內便傳來陣陣高聲的吆喝聲,以及豪爽的大笑聲,乍聽之下還以為裡頭發生了什麼爆笑的事。
「小姐別被他們嚇著了,咱北方人嗓門大,不拘小節慣了,所以談話聲、笑聲都大。這就是飯廳,咱們全堡上下百餘人口都喜歡不分家,彼此一同吃飯,所以飯廳在用膳時間特別的多人。」
張大娘似乎看得出她的困惑,笑意濃濃地替她解釋,並且領著她走進飯廳。
原來在吃飯、在吆喝、在大笑的人,一見到張大娘以及她身後的美人兒,個個莫不張著大嘴,一副傻不隆冬的樣子直盯著丁憐兒瞧。
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出現,居然會令原本鬧哄哄的飯廳驀地沉寂下來,丁憐兒忍不住地摸摸臉,以為自己的臉髒了,又或者是她冷不防多生了兩隻手腳,背後長了翼。
「你們這是什麼一回事?難道不知道這是憐兒小姐?」
看到丁憐兒的窘困,張大娘白了飯廳裡的人一眼。
「哎呀,張大娘,這裡只有堡主、連力跟你和陳大夫見過小姐而已,自小姐來到咱們這兒,就一直被……」眸子賊兮兮地瞄眼那神色自若,八風不動的高大身影,「藏在房間裡,咱們可是全都沒瞧過,當然是一下子看傻了呀!」
忽地,戲譫的嗓音傳來,而後是一聲又一聲的聲援,教沉寂的飯廳再一次變回方纔的鬧哄哄。
張大娘再白了這些兔崽子一眼,而後將丁憐兒帶到北陵飛鷹身旁的座位坐下,臨走前,還特意地看了北陵飛鷹一眼。
北陵飛鷹沒理會張大娘的目光,只是逕自地喝著薄粥,瞧見丁憐兒坐在位置上左顧右盼,似乎等著有人送上早點,他這才緩緩地啟唇:「早膳在前面的大鍋裡,自己去盛。」
飛鷹堡裡,不興有下人照顧,饒是身為堡主的他,許多事都會親力親為,前一陣子是因為她生病了,所以才會托張大娘去照顧她,現在她已經完全痊癒了,所以再也不需要張大娘來照顧她了。
丁憐兒瞪了瞪眼兒,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自己盛早膳,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她還有爹娘,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弟弟,但是後來,爹為了還賭債,就將她賣進了妓院。如果不是那次偷跑遇上了月嬤嬤,可能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當上歌伶,更不能成為美人閣的憐兒花魁。
見她久久沒有動手,北陵飛鷹皺起了眉,以為她是在耍脾氣,雖然她很久沒有耍大小姐的脾氣,可是,難保是因為這陣子她在生病,所以才不見她在鬧脾氣,現在她已經好了,再耍任性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一夜,在美人閣裡頭,她的任性可是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坐在丁憐兒旁邊桌上的一個小女孩,左看看丁憐兒,右看看北陵飛鷹,然後趁著娘親沒瞧見,咚咚咚地跑到大鍋旁,拿起大碗,吃力地抓起鍋中的大杓杓,好不容易盛了一杓子的粥,圓圓的手想再盛一杓時,手上的大杓杓卻被搶走了。
「啊啊啊……桂桂要盛粥粥給漂亮姐姐……」梳著兩個小圓髻的小腦袋半轉,有點生氣地看著那個搶走杓子的人……她口中的「漂亮姐姐」。
丁憐兒帶著微怒地瞪了桂桂一眼,然後再瞪向那鍋還冒著熱氣的白粥,小嘴不悅地問著:「你不知道,如果燙到的話,你會很疼很疼,會哭很久的嗎?」
昔日的記憶,一瞬間地浮上眼前。
那時候,她總是很乖很聽話地替家人盛粥、盛熱湯,偶爾一不小心打翻了,燙著了嫩白的小手,小手疼極,可是卻還是會被爹罵是不中用的賠錢貨,那感覺,很難受。
桂桂紅了眼眶,「桂桂只是想盛粥粥給姐姐……」她努著小嘴,怯懦懦地說。
丁憐兒握緊了手中的杓子,她知道桂桂只是一番的好意,可是,她卻無法對桂桂解釋,她為什麼會說這番話。
始終看著她們互動的北陵飛鷹,莫名地,看著她那倔強的小臉,他居然明白為什麼她會指責桂桂。
只是,他更加在意,為什麼她會以一副她曾經深受其痛的表情以及語氣,說出被熱粥燙到後的疼?她應該是養尊處優,從小到大被人捧在手心上仔細呵護的人,美人閣之內怕是連讓她捧個碗的人也沒有。
「對不起,是桂桂不好,桂桂下次不敢了。」忽地,桂桂開口,小臉上佈滿歉意,「漂亮姐姐是怕桂桂會燙到哭哭,對不對?」
沒想到桂桂居然懂,丁憐兒有些驚訝,看著桂桂小臉上的歉意,忽地,她在桂桂手上的碗裡加入了一小杓的粥。
桂桂傻傻地看著她,不明白。
「替我拿到位置上,好不好?」丁憐兒將杓子放在鍋邊,半彎下身子,小小聲地問著桂桂。
聞言,桂桂笑開了,原本的挫敗不翼而飛。
「好!」她大聲地答應,很高興很高興地拿著碗,一小步一小步地往桌子走去。
只有五分滿的碗,任小女孩再走不穩,也不會那麼容易被裡頭的熱粥濺到,但丁憐兒還是緊緊地跟在桂桂後方,就怕她一個不小心會燙著了自己,直到碗被擺上桌面,她才小小地鬆了口氣。
摸摸桂桂的頭當是獎勵兼道謝,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看著桂桂興高采烈地跑到親娘的身後害羞地笑著,她才端起已經變溫了的粥,湊近漾著淺淺笑意的唇邊。
一隻大掌,按住了她的手,「粥已經涼了。」
她大病初癒,不應該再冒著再病一回的險。
她學著他皺起眉,以無比認真嚴肅的口吻回道:「是溫的,不是涼的。」見他一臉懷疑,她火氣一揚,將碗湊近他,「不信,你自己嘗嘗!」
她沒有察覺自己做了什麼事,分食同一碗的食物,只有夫妻間才會做的事。
北陵飛鷹看著她,不發一語。
見他久久只是盯著自己,卻不發一語,丁憐兒狐疑地看看他,而後,又回頭看向自己的背後,瞧瞧是不是有人站在她背後了……誰知道,飯廳裡不管大小,不管姓啥的人,通通都看著她與北陵飛鷹。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卻忘了自己正坐在椅上,這一不小心,人失了平衡,眼見快要摔著。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臂牢牢地環住她的腰,將她穩穩地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掌則是接過她手中的碗,不讓她被還是溫著的粥潑到。
冷漠的黑眸往眾人掃去,只見眾人忙不迭的收回原來興致勃勃的目光,個個專心不已地吃著碗裡的食物。
心頭因為剛剛差點的驚嚇而怦怦跳著,她小小地喘著氣,十指不自覺地揪緊北陵飛鷹胸前的衣物,好一陣子後,她才驚覺自己做了些什麼事來,她趕緊地鬆開他,站直了身子。
「我……」
「去盛另一碗粥吃。」
他沒有給她機會說話,逕自地一口飲盡碗裡已經不再溫暖的涼粥,將碗放在桌上後便起身離開飯廳。
丁憐兒傻住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聰穎的小腦袋這時卻像被糊住了似的,轉不過來。
「憐兒小姐跟堡主的感情真好。」
「對,你瞧他們居然兩人共飲同一碗粥。」
「真的羨煞我這個孤家寡人了!阿花呀,你什麼時候才肯跟我共飲同一碗粥?」
「哼,等你心裡只有我一個的時候再說吧!」
不需要再聽下去,丁憐兒已經知道,自己幹下了什麼樣羞人的事了,難怪他剛剛直勾勾的盯著她瞧……
小臉浮上紅艷艷的暈紅,粥也不敢吃了,直挺挺地往飯廳外跑去。
氣喘吁吁地跑著,當丁憐兒停下腳步時,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