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理站內,佳儷坐在櫃檯後方整理著護理日記,順便幫護理長把下個月的班表列印出來。
她看著自己少得可憐的休假日,忍不住感歎起自己為什麼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呢?也許這樣她就能陪譚予海到日本出差,然後兩人會趁著開會的空檔,一起到處逛逛、拍拍照,吃飯什麼的。
而不是週末假期還得留在醫院值班,累得像條狗似的。
雖然她很喜歡護士這份工作,但低潮期發作時,難免還是會在心底嘀咕幾句,幸好這樣的念頭不會在腦子裡停留太久,在面對病患蒼白無助的神情時,再多的抱怨和低潮都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幸好譚予海明天就會搭機從日本回來,要不然以兩人熱線的程度,下個月收到手機帳單時荷包準會大失血。
想起譚予海,她的眼底浮現了一抹笑意。
老天,明明他只去日本出差五天而已,但對她而言感覺好像離開快一個月了,她真的好想他。
她想念他的擁抱,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做菜的背影,想念他迷戀她的眼神,想念他的吻。
她真不敢想像要是有一天兩人分手了,他不再愛她了,那該怎麼辦呢?
她還能夠再找一個自己這麼愛的男人嗎?
她耽陷在思念譚予海的情緒裡,直到同事的叫喚聲響起才將她拉回現實。
「小佳,你之前負責的那個姓黎的患者有點狀況,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幫忙一下?」婷婷咚咚咚地從走廊上跑過來。
「姓黎的?」佳儷意會過來,好奇地問道:「是黎子倩嗎?我有跟護理長反應過說不顧她了,不是由你照顧了嗎?」
「是沒錯,但現在我跟周醫師有點搞不定她,所以想請你一起過來幫忙一下。」婷婷解釋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佳儷追問道。
「就是周醫師幫黎子倩在做簡單的心理咨商時,剛好黎子倩的老公帶小孩來病房,結果她突然像發瘋似的……總之,情況很混亂就是了,你進去看就曉得了……」婷婷來不及解釋得更詳細,遠遠的從走廊上就傳出小孩的哭鬧聲和女人的咆哮聲。
兩人一起進入病房後,佳儷被眼前的景象給駭住了。
地板上散落著枕頭、被毯、熱水瓶、點滴和點滴架,幾乎能砸的東西全都砸在地上了。
「哇——啊——」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孩蜷縮在牆角,哭得滿臉通紅,小小的臉上淨是鼻涕和淚水。
「子倩,你冷靜一點……」沈揚浩和周醫師用力地箝住在病床上掙扎蠕動的黎子倩。
「沈揚浩,你給我走開!我不需要你!走開——」黎子倩竭斯底裡地哭喊著,使勁全力掙扎著,手腕上的點滴已硬生生被她扯下,藍色病袍上沾著幾滴醒目的血漬。
「子倩,你這樣會嚇到圓圓……」沈揚浩安撫道。
黎子倩扭動著身體,冷不防給了沈揚浩一拳,揍飛了他鼻樑上的眼鏡。
「婷婷、小佳,快來幫忙!」周醫師轉頭喊道。
「好的。」兩人見狀,立即上前壓住黎子倩的手腳。
周醫師連忙從換藥車上取出針筒,扎進她的皮膚裡,沒多久,黎子倩掙扎僵硬的四肢立即鬆弛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床上,閉上眼睛。
「沈先生,因為病人的情緒太過激動,深怕她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所以我先幫她打了點鎮定劑,讓她休息一下。」周醫師解釋道。
「謝謝你,醫師。」少了眼鏡,沈揚浩的視線變得模模糊糊的。
「沈先生,針對我對沈太太做的諮商商和診斷,以及她手腕上的疤痕看來,她有自我傷害的傾向,也就是說,患者刻意以製造身體上的苦痛,來解決精神層面的痛苦與折磨。」周醫師解釋道。
「嗯。」沈揚浩點點頭。
「簡單來說,自傷者習慣用疼痛與自我傷害來轉移心理創傷。」周醫師說。
在周醫師和沈揚浩談論黎子倩的病況時,婷婷幫忙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點滴袋、點滴架還有熱水瓶等,一一將它們歸位。
「沈先生,你的眼鏡。」婷婷將掉落在地上的眼鏡遞給他。
「謝謝。」沈揚浩說。
而佳儷則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安撫著她的情緒。
「不哭了,沒事了喔……」佳儷蹲了下來,伸出雙手欲抱起小女孩。
「走開……你是壞蛋……欺負馬麻……」小女孩撲向前,扯住佳儷的馬尾,還用力地咬了一下她的側頸。
「啊——」佳儷吃痛地喊道。
「壞人……欺負馬麻……」小女孩又往她的後頸咬了一口。
方纔她見到幾個大人將自己的媽咪壓制在床上,以為他們是在欺負媽咪,便手腳並用地做出反擊。
「快放手——」婷婷見狀,立即扯開小女孩,旋即關心道:「小佳,你有沒有怎樣?」
佳儷撫著後頸,微蹙起眉頭說:「只是被咬了兩、三下,沒關係。」
「對不起,圓圓以為你們在欺負她媽咪——」沈揚浩抱起小女孩,站起身,向兩位護士道歉,而後目光錯愕的停在佳儷的臉上。
剛才一團混亂,他的眼鏡又被黎子倩打落在地上,模模糊糊之際根本不知道佳儷也在病房內。
「沒關係。」佳儷對上他的臉,勉強擠出一抹尷尬的笑容。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纏著,眼底交換過許多無言的訊息。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護理站了。」佳儷淡淡地收回目光。
「小佳,謝謝你的幫忙。」婷婷微笑地說。
佳儷朝他們頷首,退出病房。
***
醫院後方的植物園裡,三三兩兩的病患拄著枴杖或坐著輪椅,在小徑上散步。
下午五點多,佳儷做完交班的工作,換上便服準備下班時,沈揚浩到護理站前找她,想約她聊一聊。
礙於他必須照顧妻子和女兒圓圓,不方便走太遠,於是兩人選擇在植物園前碰面。圓圓拿著小鏟子蹲在地上,玩著沙子。
「好久不見。」沈揚浩打破沉默,怎麼也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碰見佳儷,過往負疚的回憶一幕一幕地湧進腦海。
分手多年後,再見到佳儷,他鎮定的外表下內心掀騰得厲害,目光熱切地望向她,忍不住比較起眼前的她和記憶中的模樣有何不同?
現在的她依舊清麗可人,但眼神多了幾分自信神采,不像他,終日為工作與家庭所苦,臉上佈滿滄桑和疲憊。
「對啊。」她側眸望了他一眼,又看看他的小孩。「沒想到你們都已經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了,長得很像……子倩。」
自從在病房裡見過黎子倩後,她猜想自己或許也會遇見沈揚浩,到時候她該用什麼心情來面對他呢?
會不會恨到甩一巴掌給他呢?
看到黎子倩和沈揚浩過得那麼不開心,她會不會有一種復仇的快感呢?
她的腦海浮現過許多假想的畫面和對白,但真正見了面,她才發現自己對他的感覺淡得像一杯白開水。
他早已不能牽動她的情緒。
「這幾年你過得好嗎?」沈揚浩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那一年,佳儷從護理系畢業,他們計劃好要一起去峇裡島旅行,當時擔任空姐的黎子倩也要飛東南亞,於是原本一趟單純的旅行,演變成複雜的三人游。
那時他承受不住黎子倩的挑逗,兩人就這麼背著佳儷,互相愛著了。
他享受著黎子倩帶給他的激情快感,卻又懦弱得沒有勇氣向佳儷坦白一切,一直瞞到拍完婚紗、印好喜帖後,才讓她發現自己背叛她的事。
他一直想當好人,想選個適當的時機坦白,最終卻成為傷害她的壞人。
「我看起來像過得不好嗎?」她轉過身,回給他一記燦爛的微笑。
關於過去的風風雨雨,她早已不在意了。
若說時間是治癒傷痕的解藥,那譚予海就是給了她愛人能力的良藥。
現在的她,只會專注於眼前的幸福,而不是陷困在過去的恩怨糾葛中。對她來說,不管是黎子倩或者沈揚浩,都只是過去生命軌跡中曾經交集過的人。
「你看起來很好……」沈揚浩望著她,忍不住又問道:「那你還恨我嗎?」
「恨你?」她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道:「如果說不恨你,那代表我沒有愛過你,所以我曾經很恨、很恨你們兩個人,覺得你們太過可惡,行為太低級,還曾經詛咒希望你們婚姻不幸福……
「但在病房看到黎子倩手腕上的傷之後,我發現自己早就不氣你們了,甚至開始同情她的處境,她看起來很不快樂。」她垂眸,盯視著自己的腳尖說道:「我以為她搶到了你的愛,應該會快樂的……」
「我們也曾經有過一段幸福快樂的日子,但自從她懷了圓圓後,就開始變得猜忌、不安,疑神疑鬼,老擔心我會劈腿、會拋棄她。」他的嘴角牽著一抹苦澀的笑。
從她瑩亮的眼睛和自信樂觀的模樣,他發覺自己太高估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
她沉默地點點頭。
愛情,也太過諷刺,歷經了風風雨雨,卻經不起平凡。
「生下圓圓後,她得了產後憂鬱症,情緒起起伏伏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沈揚浩疲憊地歎息,繼續說:「之後只要我們吵架,她就開始傷害自己……每次看到她進進出出醫院,我就不禁想問自己,當初選擇她,究竟是愛她還是害她呢?」
她靜靜地聆聽著,沒有接口。
原來偷來的幸福,不見得是幸福。
「如果是愛的話,那她怎麼會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自己?如果不愛的話,那圓圓出生對她來說又算什麼呢?」沈揚浩苦澀地自問。
「如果你們認為自己相愛是對的事,那就堅持到底,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放棄。」她淡淡地說。
「謝謝你。」沈揚浩主動伸出手,希望與她交握。
「希望我們下回不是在醫院見面,而是在其他的場合。」她也伸出手與他交握。
兩人有默契地相視而笑。
***
醫院附屬的咖啡廳內,譚予海選了一個靠近玻璃櫥窗的位子坐下,點了杯咖啡,取出小筆電,一邊上網瀏覽資料,一邊等佳儷下班。
咖啡廳內,客人不算太多,只有幾個來探病的家屬和穿著制服的醫護人員,只要彼此間不壓低聲音談話,基本上可以聽見各科各部門的八卦。
話題不外乎是抱怨病患、抱怨護理長班表排得亂七八糟、工作壓力太大、考績分數太差,再不然就是誰和誰交往的事。
譚予海向來對於這些八卦話題沒啥興趣,突地,一個熟悉的名字攫住他的注意,讓他忍不住拔尖耳朵,仔細聆聽著——
「婷婷,你知道為什麼309的病患會輪到你的手上嗎?」一名身材微胖的護士問道。
「就護理長指派的啊!」婷婷說。
「那個病患原本是排給尤佳儷的,突然換到你手上,你都不會感到奇怪嗎?」另一名個兒較高的護士說。
「可能是病患投訴的吧,那個沈太太有自傷傾向,很不好照顧,昨天才在病房大吵大鬧呢。」婷婷說。
「婷婷,我跟你說,你不准說出去喔!」微胖護士說。
「好啊。」婷婷點點頭。
她的座位恰巧背著譚予海,所以瞧不見他刻意將椅子稍稍往後挪。
「我親耳聽見尤佳儷向護理長說,她不想照顧那個309的沈太太,然後護理長就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沈先生是她的前男友,她怕影響到沈太太的病情,所以希望護理長指派其他護士照顧她。」微胖的護士說。
「真的還假的?」婷婷錯愕道。
「百分百是真的!我親耳聽到的。」微胖護士又補充道:「那時尤佳儷還跟護理長說,他們三個人以前發生過很不愉快的事……好像有劈腿什麼的……」
「尤佳儷該不會是小三吧?」另一名護士說。
「小佳姐是小三?」婷婷頓了一下又說:「昨天我們在病房時,沈太太的女兒也有在場,她女兒一直哭、一直打小佳姐……還說什麼你是壞蛋……不要欺負我媽媽……」
「該不會尤佳儷真的介入他們的婚姻關係吧?」胖護士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沈太太是因為割腕才被送醫的。」婷婷說。
她跟尤佳儷雖然同在外科服務,但她相當資淺,年紀也差一截,所以除了上班時間外,幾乎沒啥交集。
「各位,由我來告訴你們答案吧!」高個子護士得意地挑了挑眉,誇張的形容昨天的景象。「昨天我在走廊上,親眼看見尤佳儷跟一個男人牽手逛植物園!」
忽然之間,幾名護士同時倒抽口氣。
「尤佳儷不是已經有一個又帥又有錢的男朋友了嗎?」
「男人最難抵擋的是小三的魅惑,女人最難抗拒的就是前男友的誘惑。」高個子護士儼然一副兩性專家的口吻。
「所以他們該不會舊情復燃了吧?」
「想不到尤佳儷看起來秀秀氣氣的,竟然還會搞劈腿,當小三……」
「外表愈是純真的,私底下都嘛玩得很凶……」
不待她們的談話結束,譚予海便收起筆電,踩著憤怒的步伐離開咖啡廳。
他一刻都沒有辦法再坐下來,壓根兒無法接受她們在背後非議女友的行徑,巴不得站起身為佳儷的清白與她們爭論一番,更想賞給她們每人一記耳刮子,要她們乖乖閉上嘴巴!
但,理性終究戰勝了怒氣。如果他真的大聲斥責她們,只會替佳儷在職場上樹立起敵人,招惹來更多麻煩與非議。
流言止於智者。
他才不相信佳儷會背叛兩人的愛情,不相信她會介入他人的婚姻,但仔細想想,他好像對於她過去的戀情全然不知。
他一直以為「過去」就是過去,只是記憶裡的一幕風景而已。
但是,如果她和前男友不曾碰面的話,那為什麼有人會看到他們一起牽手逛植物園呢?
猜忌如同毒蛇般,緊緊纏住譚予海,教他的心情悲傷的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