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曾經以為,除了復仇,他不會再有七情六慾,什麼歡喜、感動、氣惱、心痛,通通埋葬在無憂死去的那一刻。甚至聽人說起,從前待他那麼好的二師兄可能已不在人世,也只感覺到更深的空寂。
    那日回到短刀門,看到師傅那張蒼老的臉,看到愛過也恨過的段飛揚,竟然那麼陌生而遙遠,完全像隔了一世,過往之事可以輕鬆的了結。他以為他週身的血,都已變得冷透,誰知道……誰知道在嚴傲天橫劍吻頸的那一刻,他忘了,忘得一乾二淨,還沒來得及想起什麼,已經抓住那把劍,他居然害怕——嚴傲天會倒在他的面前。然後……所有的感覺慢慢回歸,生氣、羞恥、還有哭泣。他討厭這樣的自己,身體卻率先投降,沉醉於那個不可能屬於他的懷抱,每次過後他都不停的告訴自己,沒有下次了,緊接著是無窮無盡的下一次。直到在嚴傲天的面前笑了以後,他才發現,真的不行了……他惶恐得就像個迷了路的小孩子,只想再任性最後一次,就此返回到自己的軌道中。
    但是嚴傲天……討厭的嚴傲天,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了他,竟面不改色的做出那樣的事,說著那樣的話。
    可恨的嚴傲天……為什麼要跟著他跳下來?他不願意細想原因,一定又是欺騙……從不例外的欺騙,或者愧疚,這個他更不需要,就算是現在,他仍然不敢相信,只是再也找不到懷疑的理由而已。可為什麼自己又哭了呢?一向冰冷的軀體開始發熱,久違的喜悅剎那間穿透心臟,那擁抱著他的溫暖可是他從不曾奢求的幸福?
    幸福……他也有機會去想像嗎?那站在雲端、彷彿永遠觸摸不到的光……不再一個人深夜裡冷得發抖、可以盡情軟弱、可以長久依賴、可以從那人的眼中隨時看見有自己在、可以……兩個人相伴著走完這一世的路?彼此的身體、髮膚、氣息緊緊相連,再不分開?
    他幾乎就要閉上眼睛,伸出雙臂,微笑著將自己的人生從頭來過,唾手可得的幸福,已經擺在面前,傲天在等他,只要……只要輕輕的點一下頭,他就能得到幸福。
    幸福啊……是多麼好的東西,他的幸福已來到一念之間。可是……他的幸福在這裡,無憂呢?無憂怎麼辦?他答應過無憂的話怎麼辦?
    想了好久好久,他的淚漸漸乾涸,雖然不能停止劇烈的顫抖,卻終於搖了搖頭。僅僅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已經困難的快要窒息,就像瀕臨死亡之前的那種。他不敢看傲天的臉,那張充滿期待和認真的臉,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後悔,哭叫著乞求饒恕。
    傲天也沉默了很久,不說話也不放手,直到雲晨偏著頭說了聲「對不起」,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雲晨還是不看他,努力用最平穩的語調開口:「我要殺你父親。」
    「為了那個葉無憂?……他到底是誰?跟我爹有什麼仇?……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訴我。」
    「我不想說……你最好別知道。」
    「我要知道。你的事和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麼能不知道?我要聽真相,然後我們再一起決定怎麼做。」
    「……不管說不說,我們不會在一起……不會的……」雲晨喃喃低語,眼神空洞的移向遠處。
    「雲晨,你別這樣……先告訴我再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想?怎麼想?他為娶世家之女……就是你的親娘,殺了自己海誓山盟的情人,而且不是一個,他殺了葉家滿門!除了血債血償,還能怎麼想?我答應了無憂,一定要殺掉你爹……」
    未完的話被傲天的驚呼打斷:「不!不可能,我爹他……怎麼會作出這種事?」遽聽此言,他手足不禁一陣發涼,抱著雲晨的勁力也鬆了不少。
    雲晨猛然推開他,冷笑道:「你不信?何不想想你爹種種見不得人的手段,你從前不知,現下還不知嗎?」
    「他……」傲天只說了一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細想父親六年前和那天晚上的作為,竟只覺不寒而慄。當初雲晨武功全廢,手無縛雞之力,父親身為正道盟主卻全不念及身份,不惜痛下殺手,單單這件事已足以令人心寒,哪裡像往常的父親?那日雲晨與他相鬥,他趁雲晨救自己的空檔暗施偷襲,此舉之卑鄙下作更比黑道中人行事都不如,如此再想得遠些,還有什麼事做不出?自己一向嫉惡如仇,若做出這些事的是別人,早已親自誅殺,哪需雲晨動手,可做這些事的是身生之父,便只能傷心難過,自己說到底還是存有私心。那日本已決心求死來化解這段恩怨,雲晨卻救了他,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兩情相悅,他只想拋卻恩仇,與雲晨長相依偎,別的什麼都可不要。
    想至此處,他輕撫上雲晨淚痕尚留的臉,柔聲道:「我們忘記以前所有的事,好不好?我……從此以後,再也不回那個家,你也不要再執著於仇恨,我們兩個人只是一個你、一個我,塵世間的俗事再也不理,就像……就像一對平凡夫妻般過活。」

《短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