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朦,一騎快馬駛至山腳,馬上的年輕騎士勒馬後未有稍停,使起輕身工夫沿山路飛馳而上。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那人被早已等在前庭的弟子擁至大廳中,門內一群等候多時的門人俱是面色緊張,唯有坐在主位的老掌門神情自若。
那人已是十分勞累,渾身上下均被汗水浸透,仍是勉力支撐著對掌門抱拳行禮:「稟伍世伯,貴派有喜!前去參賽的鐵兄弟已連過數人,奪得魁首……」
話音未落,廳上已響起一陣歡呼,便連掌門放在扶椅上的兩手也是微微發抖,心情激盪而禮不能失,掌門舉起右手阻下眾人的嘈雜之聲,沉聲問道:「請問閣下是哪派英雄?」
那人上前遞過一封書簡,伍勝天匆匆看過便捋鬚而笑:「原來是他……清言?你是他的老三?幾年不見,老夫竟認不出來了……呵呵,你父親近來可好?」
那人答道:「他老人家一切安好,吩咐小侄代為傳信,至多兩、三日便親自護送鐵兄弟他們回山,各派參賽的兄弟也並在敝幫稍作歇息,已設了兩天的英雄宴猶未盡歡。」
伍勝天笑道:「錚兒的輩分可做不得你的兄弟,你父親也忒過客氣了,不過嘛,江湖中這麼闊綽的便只有他,哈哈……」
那人雖然疲累,卻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小侄與鐵兄弟交手在前、同飲在後,彼此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也就顧不得什麼輩分;至於他老人家嘛……平生唯愛好客,幫中別的沒有,銀子倒是不曾缺過,賽場離敝派不過幾十里路程,自然要盡地主之宜。小侄在外學藝之時便早聞他老人家說起鐵兄弟的大名,又聞貴我兩派素來交好,這報喜的差事卻是小侄自告奮勇,一併拜見世伯。」
伍勝天聽他說話如此得體,心下也甚欣喜:「好!好……魏萬全有此佳兒,真乃萬全了,世侄,看你甚是疲累,先去客房休息吧,養足了精神再陪老夫好好喝他三杯!」
魏清言莞爾一笑:「家父萬全之名,只正合『有錢能使鬼推磨』之語,江湖中人人都知敝派無甚作為,僅日進萬金也。家父面子雖大,真心相交的友人卻寥寥無己,世伯便是其中翹楚,待小侄稍作休息再陪世伯把酒言歡,一併與門中眾位兄弟親近親近……」
伍勝天當即安排弟子領著清言去了客房,廳上才又喧嘩起來。人人都是喜上眉梢,遙想鐵錚在大賽上功蓋群雄的意氣風發,短刀門從此定會吐氣揚眉,再不會被人看不起。幾個年輕的七代弟子已纏著師父帶他們前去迎接鐵錚回山,也好嘗嘗挺胸昂首的滋味,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悄悄出了大廳,直往剛才那人離開的方向而去。
***
魏清言在客房裡正要脫衣洗浴,房外突然響起輕輕的扣門聲,門一拉開卻不由得發愣:眼前站著一個年紀甚輕的少年,雖然神情憔悴、身形瘦弱,臉上還帶著幾分羞澀難堪,但其面貌風神之美竟是平生未見,他心中陡生憐惜,壓下滿身疲累柔聲問道:「這位小兄弟,你……」
那少年已自敞開的房門間看見熱氣騰騰的浴桶,面上一紅,吶吶道:「……對不住,打擾了,但、但我想問你……錚……鐵錚師兄的事……我姓林,是他師弟。」
這少年正是若葉,鐵錚走後至此已有月餘,他日日想念牽掛,只望鐵錚早早奪魁歸來,一月下來竟瘦了好些。這幾日算著該是歸期,門中人人都是一大早起床便望著山下,他夾在一幫人裡倒也不覺突兀,加上四師伯陪著鐵錚一起去了賽場,身邊再沒人以言辭相惡,瘦是瘦了,精神可比前些日好。今日有人先至,雖是生面孔也顧不得了,急忙偷偷溜出來打聽鐵錚近況。
魏清言將若葉讓進房內坐了,若葉又再期期艾艾的開口:「……鐵師兄他……近來可好?……你是他新認識的朋友,對不對?我……我很想念他,不知他……他可有提過我?」
魏清言心念一轉,恍然微笑道:「你是……若葉?家父最常提起的就是鐵兄弟和你,說道十年之前短刀門中便有一絕世美人呢,我還在詫異短刀門何時招收女弟子了……那個老不修,十年前你不過才幾歲……」
若葉頗覺尷尬,小時的事他哪裡還記得?嘴唇不知不覺間緊抿了起來,眼神也移至他處,其神態之靈動秀美教清言又是一愣,話也停了下來;若葉雙眼一瞟,見他面上滿是驚艷,心中立時變得厭惡不耐,冷冷道:「你看什麼?」
魏清言心神一凜,慌忙移開目光小聲道:「對不住,我失禮了……」頓了一頓,卻忍不住再看了若葉一眼,此刻的若葉面泛薄怒,眼神冰冷,比之方才又是別樣風情,他往昔也曾見過不少江湖中有名的美女,竟都不如這少年的冷冷一瞥,怪不得父親提起時常常歎息,有絕色之貌而身為男子,不知是福是禍矣,何況若葉天生體弱,亦不知能活幾夕?
想至此處,他心中憐惜更甚,也不怪若葉語氣冷淡無禮:「……若葉,你自小身子嬴弱,待日後到萬全幫去做客,須得請幾個名醫好好看看……」
若葉皺著雙眉將頭別開:「我不去……我只要知道錚哥哥怎樣了,什麼時候回來!」
清言看著若葉一臉任性亦只覺可愛,不覺打起精神逗他:「你錚哥哥嘛……他可沒提起你,呵呵……他結識了許多新朋友,歡喜得緊,說不定早就忘了你這個小師弟了……」
話音剛落,若葉已是渾身顫抖,情急之下竟自站起身來:「……你、你胡說!」
這幾個字說得尖利之極,直把清言嚇了好大一跳,再仔細看向若葉,但見他非但身子發抖,連雙眼內也是淚光盈然,不禁在心中大呼後悔。他本不知若葉鮮少與人交往,更從未與鐵錚之外的人逗樂調笑,自然把他的話當了真。
「小若葉啊……我只是開你玩笑,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他語音一頓,又續道:「鐵兄弟他好得很……也常常提起你,不過兩三日便可回來,到時我陪你親自迎接可好?」這句話後面是真的,前面卻是假的——鐵錚分明沒提過若葉半句,全是他無中生有。
若葉微愣之後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終於明白過來,扭頭便往房門那邊走去,嘴裡說話更加無禮:「……哼!我自己去,才不要你陪!」
清言看著他怒氣沖沖的身影,呆立半晌方才大笑出聲:「……有趣、有趣……若葉竟是這麼可愛的小人兒……」
***
五日之後,浩浩蕩蕩的騎隊一齊歸來。魏萬全、鐵錚、鐵靜山三人行在最前,其後是萬全幫的幫眾,再後是路上遇到或接到消息前來祝賀的江湖各派好手。
各種賀禮堆滿山頭,短刀門一時間人聲鼎沸。伍勝天早已帶著弟子徒孫們在山頭相迎,山道並不甚寬,眾人便笑笑談談、魚貫而入。
若葉這幾日等得好生心焦,一見鐵錚便衝到前頭叫了他一聲,心中諸多思念恨不得一刻盡訴,但鐵錚只對他點了點頭久移開目光,連話也未曾說上一句。若葉還要開口,站在鐵錚身側的鐵靜山面色一沉,左袖輕拂,不知有意無意,若葉竟當眾摔倒於地。
幾個師兄弟連忙扶了他起來,鐵錚一行人卻已走得遠了。
魏情言其時亦站在鐵錚之側,將那番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甚覺驚異。看他二人對其他人都是和顏悅色,獨獨對若葉如此冷淡,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若葉只是呆呆凝視鐵錚的背影,心內一陣奇寒徹骨,好一會才掙脫身邊人的攙扶低頭遠去,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中空無一人,父親也早去了大廳幫忙,短刀門好不容易有了今時今日,就算寡言如他亦是喜形於色,連著好幾日忙前忙後。門中除了自己,個個都聚在那裡吧,能有空閒陪著自己的,只剩後山的大師伯。想至此處,若葉又再起身,到鬧哄哄的廚房挑了幾樣精緻菜色帶往後山。
看著大師伯開開心心的吃飯,若葉始終一言不發,心裡頭空蕩蕩的,哪裡還找得到話說?明天、後天、大後天……錚哥哥都不會理他了,再怎麼等也沒有用。今日即未流淚也未心痛,想必他日會更容易熬過。
就這麼靜坐了好久,大師伯跟他說話他都是充耳不聞,後來大師伯跑回山洞睡覺,他依然動也不動的坐在洞口。那顆老樹於不遠處枝搖葉擺,山風將他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仿似天地之間只餘他一人。
當驕陽升至天空正中,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把他自冥想裡拉出:「小若葉,你果然在這裡!我帶你吃飯好不好?」
若葉慢慢抬起頭來,面前卻是那個討厭的魏清言。此時他再沒生氣著惱的精神,只搖了搖頭便不理人。
魏清言見他眼神黯淡、面色蒼白,不禁好一陣心疼,蹲在他身前柔聲勸道:「若葉,你別不開心,鐵兄弟他……他只是旅途勞累,不是不跟你說話,快起來,我這就陪你去見他。」
若葉又看他一眼,仍是緩緩搖頭,教魏清言看得心中難受,竟一把將他拉了起來:「跟我走!」語畢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只顧拽著他衣袖前行。
若葉身不由己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怒氣漸漸上湧,終於說出話來:「我……你放手!我不去!」
清言回頭笑道:「就算師兄不理你,還有那麼多新朋友可以結交,我這就帶你去……他們都是少年英雄,也不比鐵兄弟差……」
若葉高聲打斷他的話:「我只要他!我只要他……除了他我誰也不要!你放手!放手!」
魏清言心中一驚,手便放開了,兩眼眨也不眨的看著若葉,神色甚為古怪:「你……若葉,你這樣很是不妥……」
若葉兩邊臉頰都因掙扎染上紅暈,呼吸也變得急促,嘴裡說話卻極為清楚:「不妥又怎樣?我就是喜歡錚哥哥,這個世上我最喜歡的就是他!你走開!」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若葉心中暢快了好些,動作也伶俐起來,一把推開清言便跑了開去,清言心下震驚猶未平復,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
若葉即不去參宴,自然躺在床上挨餓,四周喧鬧歡笑之聲聽在他耳裡全是嘲弄。到得午後,父親在外呼喚,他只得搖搖晃晃起身去開門。
父親端著熱騰騰的飯菜進得門來,將之一樣樣擺放桌上,他兀自小聲推拒:「爹……我不想吃。」
林遠道暗歎一聲,仍將竹筷放在他手裡:「若葉,縱有天大的事填飽肚子再說,爹為你挑的都是你喜歡的菜,快趁熱吃吧。」
若葉小嘴一撇,幾乎流下淚來,哽咽著叫了他一聲便撲進他懷裡,原來……這世上還是只有爹待他最好。
林遠道手指輕輕撫過他瘦削的肩背,心中好生難過,卻只是勸他快些吃飯,若葉這才聽話執筷,雖無甚食慾但還是吃了不少,全因父親一直陪在身側含笑注視。
等他吃完,林遠道安慰了他幾句便收拾碗筷離去,不多時卻又回來,身後還帶了好幾個人。領頭那人衣飾華貴,四十幾歲模樣,後面六、七人都是年輕隨從,但衣著比起平常所見亦是華麗得多。
眾人神色間對父親甚是恭敬有禮,若葉聽得他們稱呼父親為「二姑爺」,正在心裡奇怪,為首的那人已面露驚喜之色向他施禮,畢恭畢敬叫了聲:「小少爺!」,其餘幾人也都如此。
若葉嚇了一跳,,忙拉住父親衣袖問道:「爹……他們是誰?」
林遠道神色頗有些怪異,說傷心不太像,說高興也牽強,稍一猶豫才對那領頭人說道:「各位剛趕了遠路,還是先去客房休息吧……人既已見過,別的事容後再議可好?」
眾人別無他議,對兩人再施了一禮便即離去,那領頭人邊走邊回頭看了若葉好幾眼,嘴裡不住喃喃輕歎:「真像……真像……」
若葉與父親進房坐定,林遠道沉默甚久方才開口:「……若葉,他們是從京城來的,你外公……上個月去世了,現下當家的是你外婆,她很是想你,所以……所以……」
若葉又吃了好大一驚,外婆……就是娘的母親?他自小跟著父親來了短刀門,從不知娘那邊還有親人,父親也從未提過,只說了些從前跟母親相遇相知的事。
林遠道歎息道:「若葉,十五年前,你娘是京城首富葉家的二小姐,早與人有了婚約,正是在送嫁途中遇上劫匪。那時大師兄和我一起救了她,但送親隊伍已全軍覆沒,我們兩人自然一路護送……哪知……哪知一路相處下來,我與她雙雙動心,一來二去便有了你……她如何還能嫁人?因此只好回京求父母恩准我們兩人的婚事。我一介草莽、無才無勢,你母親家世顯赫,美貌絕世,原就是不相配的,更何況我們先斬後奏,壞了你娘名節,更壞了葉家聲譽,她原本要嫁的夫家那邊也無法交待……老爺大發雷霆,將我們當日便趕出家門,此後再無聯絡。記得那日……我們臨走時,她娘親很是傷心,偷偷塞了些金銀細軟在她手上,但她一件也沒要,凝霜……」
林遠道眼神漸漸漂遠,彷彿又回到昔日夫妻恩愛之時:「凝霜她……性子向來都是很烈……她說既然跟了我便再不受娘家接濟,過什麼日子也不後悔……可惜,我還是沒能好好照顧她……」
若葉偎入他懷中安慰道:「爹,娘從來沒怪過你,對嗎?我……我也不會離開你,我這就去趕走他們,若葉一輩子都會陪著你的。」
若葉只管說著那等任性言語,林遠道卻緩緩搖頭道:「若葉……你怎可陪我一輩子?過兩天你便跟他們去吧。你外婆既然這麼記掛你,一定會待你好……那也是你的家,你就好好修養身子,爹會常去看你的……」
若葉顫聲道:「爹……你不要我了?我……我哪兒也不想去!」
林遠道又是一聲微歎:「若葉,我照顧不了你那麼多,你年歲漸漸大了,也要去見見世面才好………我答應你,一有空就去陪你……」
「我不去……爹,你真的捨得把我送給別人?」若葉說話聲音漸底,淚水似將奪眶而出,想不到父親竟可如此平靜的把他送人。
林遠道將他輕擁在懷裡,察覺他身子在不斷發抖,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短暫的沈默之後卻突然問他:「若葉,你可是鍾情於錚兒?」
若葉渾身一僵,抬起頭看著父親,那沈靜的雙眸竟似乎什麼都瞞不過,林遠道不等他開口,又接著說道:「其實……我一早便看出來了……你看著錚兒的樣子就跟凝霜看著我的樣子一模一樣,但錚兒他對你甚是無情,否則……否則無論怎樣我也要成全你,若葉……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
若葉心情激盪,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林遠道柔聲續道:「若葉,京城裡什麼好玩的東西都有,等你去了就知道。多交些朋友、養好身子,把錚兒忘了吧,天下間必定有適合你的姑娘,就像爹遇到娘一樣。」
「……爹,你遇到娘以前也喜歡過別的人嗎?」
林遠道略一猶豫便即微笑道:「是啊,爹以前也喜歡過別的姑娘,但最後仍是跟你娘一起。若葉,你年紀還小,還可以遇到很多好姑娘,你便聽爹的話跟他們去吧。」
若葉想了好一會,心中很是迷茫,林遠道看他心念已動,又勸了他小半個時辰,終於哄得他點頭方才落下心口大石,帶著他去了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