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趙公子獲救歸來,府中上上下下都對那姓杜的江湖劍手十分感激,雖然兩人回府之時都很狼狽,趙少爺卻是一副前所未有的高興樣子。
問起那幾日的詳細情形,兩人都只說惡徒已退,從此金盆洗手,不會再出來作惡。既然身為肉票的苦主都不願深究,官府中自然就此了事。趙老爺雖官高位顯,也不願多沾染那些江湖仇殺,所求的不過是家人平安,眼見兒子完整歸來,身體未受什麼損傷,已是謝天謝地了。
那劍手倒為了營救之事受傷頗重,老爺夫人雖然不想與江湖中人相交,這救子之恩還是要報的,何況趙公子對那劍手親密非常,不但把人帶了回來,還纏著父母把宮中太醫都請了回來為那人診治療養,說起那人便是一臉的眉開眼笑,連帶對其他人也和顏悅色了許多。說到底是救命之恩,趙公子這等情態也不足為奇,他甚至還私下與父親撒嬌,讓父親重金禮聘那姓杜的劍手留在府中做他貼身護衛,從此再不放那劍手離開。
趙老爺對這個寶貝兒子只得含糊其詞的敷衍著,心中卻是大大的不同意。那種來歷不明、刀尖舔血的江湖浪子怎可長留在府中?待那人傷勢痊癒之後,多多的賞他銀兩送出府去也算做足了禮遇,再求其他是萬萬不能了。兒子一向眼高於頂,連朋友都少得出奇,偏偏那日被救之後,對那人好得連他這個父親都自歎不如,只要說起那人,往日裡冰塊似的臉蛋也笑得跟一朵花兒般,這可是大大的不妙。結交了這種朋友,兒子本就不太乖順的性子豈不是更無法無天?若哪天被拐了去,學那些江湖草莽四處浪蕩,幾代單傳的趙氏香燈可就更加危險了。
趙思齊哪裡知道父親的顧慮,整日裡只顧粘著姓杜的噓寒問暖。他打出娘胎,未曾對一個人這麼好過,雖然杜劍橫此人性子輕浮,說話老沒正經,拖著一身重傷躺在床上也不改嬉皮笑臉,捉弄得他又羞又惱。有時羞極氣極,惡毒言辭險些就湧出口去,但只要想到這人渾身的傷都是那日相救自己留下的,便強行忍在喉中。見他那幅紅著臉怒目而視卻又苦苦忍耐的樣子,杜劍橫笑得更是開心,非要逼得他淚珠在眼裡打轉之時才軟下嘴哄上兩句。
此時又是一日正午,趙思齊心情大好,命人用一張軟塌把杜劍橫抬至花園中一個涼亭,兩人對著花香四溢品嚐精美小吃,有一句沒一句的相互逗嘴。
杜劍橫一隻手枕在腦後,姿態悠閒,看著趙思齊挑眉邪笑,眼中就似帶著把勾子,「乖,幫我剝一個。」
趙思齊紅臉怒視:「幫你就幫你……幹什麼做這種怪樣子。」話雖如此,那白嫩如春蔥的手指倒真的乖乖去剝了下顆葡萄,指尖帶著香甜的汁液伸至杜劍橫嘴邊。
杜劍橫舌頭一卷,把那顆葡萄帶入口中,還不老實的往旁邊多舔了一下,趙公子自然哆嗦著縮回了手,恨恨拿出絲絹把整隻手用力擦乾淨。
「哎喲,都擦破了皮,嘖嘖,真是叫人心疼啊……」
漫不經意地說著輕薄言語,杜劍橫一雙濃眉都皺了起來,彷彿真的很心疼,還勉強抬起受傷的那隻手臂摸摸趙思齊的臉蛋:「臉都紅了,真是好看,你若沒這麼好看,我就不會這麼氣你。」
趙思齊「啪」一聲打掉他的手,神情苦惱之極:「我是男的,要好看有什麼用?你再這麼無禮,我就……我就不理你了。我對你這麼好,你還……還這般羞辱我。若是換了別人……」
杜劍橫連忙輕打自己一個耳光:「是我不好,你對我好得很,我讚你好看卻是真的,好看就是好看,我老實得很,可沒有羞辱你的意思。你若不解氣……那我再打……」
趙思齊急急伸手拉住他,臉色更是紅上耳根:「我不怪你了……你別打。你老是說這些不正經的話,我……我不喜歡。」
杜劍橫反握住他手腕,指尖在他腕側如羽毛般搔刮:「……真的?」
語音低沉,帶著股說不出來的逗弄之意,腕側傳來的觸感突然十分敏銳,趙思齊只覺得嗓子莫名其妙的發乾,一陣麻癢從後腰直竄而上,連自己的聲音也跟著變得暗啞,竟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啊……」
杜劍橫見他只稍一撩動便如此反應,霧濛濛的眸中染上水色,微微一怔之餘,湊近他耳邊低聲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趙思齊迷迷濛濛的答道:「我今年一十九歲……怎麼?」
杜劍橫又是吃了一驚,連抓住他的手都鬆了下來:「你已經這麼大了,尚未親近過女子嗎?」
趙思齊本己紅透的臉更是羞赧,卻強自橫眼怒視他:「我親不親近女子……跟你有什麼相干!那些女子……塗脂抹粉的臭死了。」
杜劍橫哭笑不得,撓撓頭繼續問道:「那……男子呢?你有跟男子……那個?」
趙思齊羞色漸消,只餘怒意,險些氣得哭了出來,手指發顫的指住他:「你欺負人!什麼這個那個……那天你看了我的好戲,一直等著戲弄羞辱我是不是?」
杜劍橫嚇了一跳,心中倒真的斷無此意,再一想趙公子對那日被人強暴未遂之事竟介懷了這麼久,果然是個小雛……又有些憐惜、又有些頭痛,原先想與這妙人兒春風一度的心思便消退不少。平常紈褲子弟早在十四五歲便遊遍花叢,經歷豐富,若到趙思齊這個年紀,該是子女都有了。先前那些逗弄全當是兩人間調情的手段,哪知這位趙公子竟是白紙一張。若沾惹了這位未經人事,卻偏又任性蠻橫的美少年,這一段風流債定要帶來無窮後患了,因此把那多情之心強自收斂,正了臉色道:「對不住,是我輕薄無禮了,我只道你容色過人,那個……想必……也有不少過往經歷……你既然不喜歡,我便再也不與你調笑,是我不對,別生氣了。」
趙思齊似懂非懂的聽著這席話,看杜劍橫的神色變得正經了好些,心中隱隱明白了什麼,卻又隱隱有些難受,只看著眼前那張臉似乎陌生起來,轉開頭看向花朵盛放的庭園,那些鳥叫蜂鳴都不再動聽。
兩人間沉默了一會,趙思齊才幽幽低語道:「你……傷好之後,是不是就要走了?」
杜劍橫看著他如花面容轉瞬失卻顏色,心下隱隱一痛,勉強笑了笑,嘴裡的話也頗不是滋味:「……我只是個江湖浪子,無根無絆,不解溫柔……過不了幾日你便會忘了我這個人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趙思齊久久未曾搭話,杜劍橫只道他再不會理睬自己,哪知過了良久,那任性的少年卻轉過身直視眼前人,斬釘截鐵的說了三個字:「我、不、會。」
杜劍橫手一抖,乾笑一聲回道:「記著我幹什麼?不怪我逗你、騙你、惹你生氣?」
趙思齊湊近他身前,小臉蒼白,一雙亮眼卻一眨不眨的與他對視:「無論你怎麼對我,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過不了幾日便會忘記我的,是你。」
腹中縱有無數哄人逗人的甜言蜜語,但杜劍橫此刻一句都說不出了,只覺得一滴冷汗從脖子上緩緩潛入後背。
趙思齊無言地看了他半晌,終於移開了目光,把無盡的委屈怒氣全部撒在無辜的點心上,一掌把那些小盤小碟全都掃落在地,惡狠狠的開口叫道:「來人!這種難吃的東西也敢送過來,給本少爺全部換掉。杜大俠累了,給本少爺送他回房!這些花醜死了,俗不可耐,給本少爺全都剪了!」
杜劍橫看著他如此刁蠻大叫,嗓子卻是啞的,眼中的亮光全變作點點淚光,心裡暗暗有些憐惜愧疚,但也更加篤定了自己方纔的所為尚算懸崖勒馬:趙少爺果然是一朵招惹不得的帶刺薔薇。
這番口角過後,杜劍橫連著三四天未再見到趙思齊,偶爾想起那張白嫩漂亮的臉蛋、面紅耳赤又怒目相對的可愛神情,他也會小小的鬱悶一陣。他苦練武功十幾載,初入江湖的第一年便為家人報了血仇,此後孤身一人、了無牽掛,憑著一手狠辣劍法掙得金銀無數,只想及時行樂、快意風流的度完眼下這一世。江湖中人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他原本就沒有成親生子的念頭,自己身上人命太多,若有了後代也是冤冤相報沒個盡頭,身負血仇一心報復的苦楚何必再讓子女去嘗,因此於個人情事上男女不拘,浪蕩之極,卻從不招惹半點真心。
初見趙思齊,還以為是誰家的紈褲公子在外耀武揚威,逗弄恐嚇一番也就罷了,及至後來有了那段共歷生死的機緣,說完全不動心倒也不對,與這毒嘴的美人兒來一段風流韻事自是妙極,只萬萬想不到這位趙思齊趙公子竟是半點閱歷也無,便像那未經破瓜的良家少女一般,會把第一個挑動情懷的男子認做終生托付。杜劍橫長歎一口氣,回味起那美少年嘴唇上的甜蜜滋味,腦中尚留餘香,卻自知絕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
經過半月修養,自己身上的傷己經好了一大半,杜劍橫尋思著已是離去之期,明日……明日便親自去見那少年一面,經此一別後,該是再無相見之日的了。想起來雖然遺憾,也算少做了一件錯事,與那嬌縱任性的少年相遇是緣、相聚是緣,若再向前一步,說不得便是孽了。
他在這廂歎息遺憾,那任性的少年卻比他難受得多。自小要什麼便有什麼的趙公子幾時有過思念牽掛,只幾日不見那該死的杜劍橫,竟是做什麼都不得趣味。
也確是那杜劍橫的不該,趙公子年紀雖已一十有九,就交友之事從來都是眼高於頂,更別說什麼男女情慾,他連想都是覺得髒的。也並不是完全不知,府中下人之間偷偷摸摸說起時他自然聽到過,只是從來自戀之極,想到若有一人與自己赤裸相交便倍覺羞辱。在趙公子的眼裡,多數人都是醜的、臭的,便接近他身邊太近他都恨不得飛起一腳踢開才好,因此起初被杜劍橫戲耍之時才恨了數日都不解氣,每日少不得沐浴焚香數次以辟其臭。也正因如此,愛惜性命的趙公子被那孫老二欲施強暴時才噁心得想死,唯獨杜劍橫救了他之後,有了那段親密扶持的舉止,他眼中的杜劍橫便變得香了,從此只願與之親近。加上杜劍橫此人常常對他動手動腳,說話也是不加避忌,逗得他一時開心、一時生氣,情緒反反覆覆,大起大落。此前哪裡有人敢如此待他,那番無禮逾越反而撩動了他深埋心底的情慾,竟連著數夜都迷迷糊糊的做起春夢來。這種凡是年輕男子都會做的夢出現在旁人身上毫不稀奇,出現在趙少爺趙公子身上,不締是晴天霹靂,每日早晨都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發誓晚間再也不做這樣的髒夢。
可惜情慾一事,越是壓制越是洶湧,到得與那人口角冷戰之後,趙思齊夢中的人竟然有了清晰的面容,還能是哪個,便是那可惡該死的杜劍橫。那一夜的趙思齊,生生從夢中驚醒,喘息不止之餘,身下也是狼狽一片。他欲哭無淚的半夜爬起來,偷偷去了府中的暖池沐浴,經過杜劍橫門口時恨得牙齒緊咬,咯咯有聲,身子卻似乎再次發熱起來。
他連著幾日未見杜劍橫,倒有一半是為了這個羞人的秘密,只怕一見杜劍橫,身子又再露出什麼異像,那可真的是無地自容,從此都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他不去見杜劍橫,那人卻要來見他,即使數年之後,他還記得那日是一片美麗朝霞之後突然下了暴雨,正如他那日變化無端的心緒。
那正是杜劍橫準備離開趙府的當天,下人來報杜公子求見少爺時,趙思齊方才起床,連發也來不及梳。
他稍稍驚詫之餘,更多的是滿心羞澀,前一晚夢中他正與杜劍橫交頸而眠,做了些他雖然並不清楚但肯定是見不得人的醜事,鏡中的自己此刻面色飛紅,十足一副被抓個正著的窘態。見他盯著銅鏡發楞,一旁伺候的丫鬟小聲說道:「少爺……少爺?」
他「啊」了一聲,清清嗓子對房外的下人道:「讓他過一會兒再來……我現在不想見他。」
過了半晌,卻是杜劍橫低沉的聲音在房外響起:「趙公子,我這便走了……只是來向你辭行。你若不願見我……在下也不強求,就此一別,以後各自保重罷。」
他一聽之下,登時手足無措的站了起來,把身後服侍的丫鬟嚇了一跳,只是他哪裡還注意得到其他物事,前一刻的滿腔羞澀全化作震撼迷茫,對著房外癡癡道:「你說什麼?你……」
杜劍橫把心一狠,大聲續道:「趙公子,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話未說完,那扇薄薄的房門便開了,披散著長髮的趙思齊紅了眼問他:「你是說真的?」
饒他經歷過無數分離場面,見慣情人們依依不捨的樣子,此刻也幾乎要心軟──只穿著中衣的趙思齊身子發抖,雙眼中淚珠不斷打轉,卻是強忍著狠狠瞪他,雪白的牙齒咬住下唇,連血絲都滲了出來,那雙眼睛彷彿在求他,又充滿濃烈的恨意,看在他眼中只覺美艷無匹,冰火交雜,竟比平日的趙思齊還要漂亮十分。他腦子一暈,差點說出軟語安慰的話來,嘴唇一動之後才猛然驚醒,往後退了一步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趙公子,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原本也……也沒多大的交情。」
這句話一說出,趙思齊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慌亂中伸出衣袖胡亂擦拭臉上的淚水,卻像怎麼也擦不乾淨,這驕傲的少年淚眼模糊中看著臉色怪異的丫鬟和下人,還不忘捍衛他最後的尊嚴,對那兩人高聲叫道:「滾!你們在看什麼,再看……再看我就挖了你們的眼睛!」
那兩人自然不敢再看,拔腿就跑,趙思齊卻抽噎著叫住他們:「不、不准跟人說……若是別人知道了……」
那兩人忙回道:「是!少爺!」說完便再不敢抬頭,一溜煙的跑了。
杜劍橫本也覺得難受之極,自己方纔的話委實太過了些,正待措辭說幾句不那麼傷人的離別之辭,這當口卻不知怎的被那兩人逗得笑了出來。趙思齊更覺羞辱,一怒之下提手便去抽他腰間那把長劍,嘴裡嘶聲道:「你還笑我?你好!你好!」
他吃了好大一驚,打又不是,推又不是,只得手臂一帶,把趙思齊攬在懷中:「莫鬧了,我沒有要笑你,我只是……」
趙思齊此刻已有些歇斯底里,哪裡還能平心靜氣的聽他講話,低頭便咬住他手腕狠狠使勁,他武功再高,這種攻擊也是無法抵擋,當下痛叫一聲,抬手欲打,手掌剛一碰到那張濕漉漉的小臉就僵住了──那全是趙思齊流下的淚水,他還怎麼打得下手去?
趙思齊咬牙抬頭繼續怒視他,唇齒間鮮紅的血跡和滿臉的淚水更添艷色,杜劍橫本就是江湖中人,見慣血腥,此等情景不但不令他厭惡,反激起一陣熱血沸騰的慾望來,身體只想把這任性少年抱著好好蹂躪一番才好。身體不聽使喚,心中卻暗道不妙,偏偏天上突然響起一個暴雷,原本美麗溫暖的朝霞還未散去,豆大的雨點已急急敲打下來。
雨勢很大,須臾之間兩人衣衫都濕了大半,杜劍橫勉強伸出手臂推拒那少年的身體,卻被更緊的抱住,幾番糾纏之間,牢牢相貼的兩具男性胴體一齊倒在雨地裡,被杜劍橫壓在身下的趙思齊不住掙扎,嘴裡叫道:「髒……髒死了!」
身下的人如此扭動,杜劍橫自是深受折磨,看趙思齊掙扎間被雨水淋得瑟瑟發抖,心頭酸軟成一片,終於把他攔腰抱起,走向虛掩的房門。
一進房中,趙思齊便滿面厭惡的脫去濕衣,邊脫邊打著小小的噴嚏,惹得杜劍橫再次失笑,也幫他整理起紛亂的髮絲。漸漸地,他笑不出來了,長髮盡濕的少年身體不斷滴著水珠,那被寒冷侵襲的、脆弱又病態的青白膚色竟是極盡妖嬈。杜劍橫呼吸之聲漸重,猛然抓住少年顫抖不已的手:「……你在勾引我?」
趙思齊兩手一僵,索性抬起頭直視他:「不錯!我、我做了這麼丟臉的事,你可開心了?你儘管看不起我,笑我,但我就是……就是不捨得你,你縱然要走,也……也等這場雨過了再走罷……」
耳中聽這驕傲的少年說著如此委曲求全的言語,杜劍橫的心都跟著痛了起來,苦笑一聲便將他滿腹的委屈以吻封住,腦中不由長歎:果然是不願躲、不想躲、縱是躲也躲不過的一場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