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

    Ian是來自南半球的男子。27歲,電腦工程師。俊美,壯實,略帶魯莽和天真之氣,此前生活讀書工作一直在小城布裡斯班度過。熱衷戶外運動,登山,滑板,出海,自助旅行,和漂亮女孩做愛。他是獨子,備受父母寵愛,未必有過深刻的戀情,不過是18歲開始,與不同異性之間幼獸般的肌膚相親,戲耍玩樂。這一年,他失戀,也不是慘痛經歷,只是選擇與人分手。於是給自己一個理由,挑選一個孤僻遙遠的地點,抵達老撾。
    他對東方文化並沒有太多好奇。但是就這樣遇見沈信得。
    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超乎預料的熱情。童年,父母,工作,城市,戀愛,大學生涯,旅行趣聞,種種無盡話題,說給坐在對面略帶寂寥神色的女孩傾聽,享受妙語如珠不斷讓她泛起歡欣笑容。她很少笑,但笑起來極秀美。穿一件淡藍薄布縫製的衣衫,式樣簡潔,細細手工盤扣,領口袖子縫著絲線。脖子上掛一根紅絲線,串著一塊白玉一枚白色狗牙。這奇怪的飾物應該是用來驅凶辟邪。當她順手隨意挽起長髮盤成髮髻,他看到她轉身時露出後頸部位刺著一個青黑色中文字,凜。
    他問她,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她說,是寒冷,或者嚴肅的意思。停頓片刻,又說,也許還有透明,銳利,超脫,疼痛的意思。
    他說,一個漢字,可以負載這麼多不同含義嗎。這些含義又如何在特定狀態下對號入座。
    她說,中國文字不具備既定的嚴格苛刻的規則,到你掌握它到一定程度,你就可以用想像力來打開它的範圍。它會隨著意識和情感而流動、變化、發展,它將由你而定。這就是它的生命力和超越性。
    他表示無法理解。她輕輕微笑,說,你因此可知,這一生不必去學習中文是件幸運的事情。相比起現在的中文,我更喜歡古代中文。那是即使對中國人來說也更為優美而艱澀的文字。時間淘汰一切被現在的人認為不需要也不重要的事物。很多事物的價值最後被低估或者高估,並不客觀。我們不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也經常缺乏耐心。
    他們在街口一家露天餐廳吃飯,雖然暮色已深,空氣仍炎熱。在西方人密集的老城區,這家餐廳很有口碑,座位全滿。晚餐是青木瓜沙拉、烤魚、手抓糯米飯。他是擅長肢體和口頭表達的活躍健壯的男子,思維習慣直接有效的秩序和模式。他們之間的交流顯然有障礙,各自話題獨立疏遠。她的內心有他無法進入和理解的部分,雖然英文嫻熟,也不過是自說自話。但這沒有阻擋他們在異鄉初識氣氛愉悅的進展。差異帶來的刺激,她讓他著迷。
    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人去樓空,只剩下他們最後一桌。
    散步走回旅館。在即將分開的庭院裡,她站在月光樹陰之下,深黑瞳仁默默凝望他,心意難測。他遲疑是否要鼓起勇氣去親吻她的額頭,她已開口,說,你是否有興趣去我的房間小坐,喝杯中國茶。她主動提出邀約。
    她的房間在二樓,窄小單人房間,牆角放置一隻純黑色壓荔枝紋牛皮行李箱,很舊,但款式經典品質精美,整張厚牛皮散發溫潤光澤,撫摸時有緊繃的彈性。她說這是她與母親以前在歐洲跳蚤市場買的二手貨,在旅途中使用時久日長。最後到她手裡。她去倫敦讀書,帶著這只箱子,放了一些簡單衣物和書籍。
    他問她,家在哪裡。她說,沒有。在倫敦或者中國都沒有家。她一直住在學校宿舍,也租過短期公寓。她受別人照顧,目前已沒有親人存在於世。
    她用熱水沖泡中國綠茶。他出於禮貌啜飲一口,這綠色茶湯並不讓他產生興趣。他卻注意到她的單人床鋪上是自帶的白色床單,枕套與被單邊沿縫製棉布蕾絲,有手工刺繡出來的圖案和字。她說,小時候母親給她手工做的物品,不管是衣服、小包、手帕還是書套,都會刺繡上名字。她們出去旅行,也自帶床單枕套被單。母親對床有潔癖,不喜歡被陌生人反覆使用的布料。她因此形成這習慣。
    然後,她轉過身去,神情從容,伸手慢慢脫下身上衣衫。
    出乎他預料,這一切來得如此快速。認識不過12個小時。一起看了一座廟,吃了一頓飯。
    他戀慕她,反而不是有太過強烈的慾望。腦子裡也想像過擁抱住她的身體,感覺會是怎樣,卻並不覺得有付諸行動的可能。她不是他往日經驗中熟悉的活躍豐滿的白人女孩。她如同是從遙遠古老的異國書籍或者薄絹畫冊裡走出來的人物,是被提煉和重塑的形象,並非為世間而準備。她迅疾直接的方式讓他驚詫。他無法猜度瞭解她的質地,只能打開界限由她擺佈。
    沒有洗澡。一切隨興而起。白日被汗液和陽光滲透的肌膚,帶有黏膩的觸感和氣味,卻更使人纏綿糾葛,也是他從未有過的特別體驗。她的身體纖瘦有力,肌膚如玉石清涼,肉身如同黑洞,本能吸收對峙融合中的力量和矛盾,神情卻始終有一種鎮定自若。略帶冷淡,一言不發,冷眼旁觀他的興奮。他確信她是經驗豐富的女子,對肉身有出自天性的愛慕癡纏。一個24歲心意深邃的東方女子。她的過往、歷史和秘密無從探測。
    他離開她的身體。意識到剛才沒有採取任何避孕措施,略有擔心,說,是否會有麻煩。
    她說,我會處理。這跟你無關。
    他忍不住還是提出讓自己後悔的問題,說,我是你第幾個男人。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現在,我們兩個在一起,這樣已很完整。還需要其他嗎。
    她詢問他是否想回去房間洗澡睡眠。手錶上指針顯示凌晨2點,她清晨即離開萬象前去南部波羅芬高原,為沿途被挑選出來的少數民族村莊服務。時間持續兩月。他不願意離開。天亮之後,各奔東西,他不知道何時能再見到她。
    清洗身體,躺在她的單人床上嘗試入睡。她的髮絲散發出清香氣味,密密層層,鋪墊在他的臉頰之下。擁抱中的身體如同少女,可觸摸到纖瘦骨骼。大約5點多鐘,他醒過來,重新充盈起飽滿慾望,於是開始第二次。這一次她完全敞開,如同一朵春日海棠,在瞬間綻放之後,只能以肆意的力度沉淪下去。肉身展示出對這種與異質交換能量的天然趨向,熱烈有力,單純赤誠。盡力敞開所有通道,與他交換、匯聚、融合,但這又是無法被言語道盡的孤獨。
    他被她肉身頂撞出來的激情所震懾。墮入激流之中,柔軟無形但力量驚人的水流控制住他,身不由己全然失去徘徊餘地。微亮天色之中,與這個變幻莫測的女子聯結,這感受如此新鮮驚人。他願意探索這具幽暗充沛河流般的軀體,直到迷途。
    如果他繼續往下深入,她也許會展露更多令他困惑和無解的內容。也有可能始終守口如瓶。他已失去所有力氣,說,其實我並不懂得什麼是愛情,雖然我戀愛過多次。她說,時間本身保持著一種神秘感,所以我們才會雖然做過多次的事情,卻依然不能夠知曉它的真味。
    她說的話,他總是聽不太懂。但即便是看著她說話的樣子,為此心折也已足夠。第一縷陽光已從窗外茂密枝葉間滲透進來,灑到枕邊。他由背後緊緊抱住她,內心被突如其來的噴湧潮水沖去一切堤壩藩籬,只能袒露心跡。
    他說,Fiona,你是我見過的最為奇妙的女子。
    她離開萬象,一直在高原原始村寨裡工作。他在泰國度過假期最後幾日,即將回去澳洲。在清邁他思念她,腦子全是她的記憶。她的肉身具備一種強烈而粘纏的磁性,即使分隔遙遠,他仍清醒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和慾望如同一條河流,日夜奔騰流連,渴望趨向她而去。她留給他的手機,每次撥打都提示沒有信號。寫過很多電子郵件給她,也全無回音。
    最後一個夜晚,試圖再次撥打她的電話。這一次終於撥通,她清晰的聲音平淡自若,一如往昔,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只是說剛剛從森林裡出來,在當地附近的一個小鎮裡看病。身體一直不太舒服。
    他說,你要當心傳染到當地病症。
    她答非所問,說,我前幾天做夢,走到一個幽深連綿的山谷,一條曲折大路,路面潔白閃爍著光芒,兩邊是星羅棋布的深藍色湖泊。許多赤裸的孩子在水中游泳,沉沉浮浮,嬉戲喧鬧,發出的笑聲美麗極了。我從中間大路上走過,不知道該帶哪一個孩子上來,跟我一起走。路延伸到山谷的背後。前面黑夜茫茫,天空有無數明亮的繁星。
    他說,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夢。
    她說,是。在夢裡我有一種安寧喜悅。
    我非常想你,Fiona,我們可否再見。
    她說,不知道。Ian,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過去。此後我們不過都是前途未卜。
    她繼續失蹤從未和他聯繫。他回到澳洲。如常開始工作,運動,與年輕女孩重新約會,與她們上床。卻始終無法忘記炎熱的萬象,在旅館房間鋪著刺繡白床單的單人床上,那個脖子後面有漢字刺青的女子。她的神情冷淡奇幻。她說的話他總是無法理解。她的身體一直在對他發出呼喚。他的心在某種被禁錮般的思念中碎裂。開始終日隱隱作痛。
    他成為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另一個男人,堅持打電話給她,無法停止。一個月後,她接了他的電話。她已回去倫敦。
    她說她懷孕了。
    如果命運要把一些離奇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安排給他,那麼一定有其中道理。就讓它來吧,他想。他已在長久的渴望和思念中,撤掉內心所有防禦和退路,只能隨波逐流被席捲而去。她捉摸不定的個性需要周圍的人對此順服,對未知無懼也沒有憂慮,如同野地裡的百合花,不種不收。即使告知他這件事實,語氣裡也沒有試探或目的。她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危險,也對結果毫無執著。
    他說,你打算如何處理。
    她說,也許生下來。我沒有親人,想要自己的孩子。
    你確定這是因我而起的嗎。
    是的。但這可以和你無關。
    你一直在說這句話,包括我們在萬象的時候。那我是什麼,一個工具嗎,一個不需要發表意見和感覺的協助生育的機器嗎。
    不要生氣。Ian,我為剛才的話語抱歉。
    那讓我們生下孩子。如果你願意,跟我在澳洲,我照顧你。
    我從未有過打算要去那裡。
    那現在開始打算吧。這裡會有你的家。
    25歲,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女孩,取名Isabel。在孩子3歲時,他們舉行婚禮,她又已懷孕。第二個孩子是男孩,Alex。她對感情失去一個階段性的寄望,找到一個合作的男子停歇下來。她需要休息。他們之間肉身聯繫如此緊密,以個性和特質互相施展魔力。這段婚姻,肉體的粘著沉迷是牢固堅實的基礎。除此之外,不過是一對精神模式上沒有共通之處的異國男女。
    很少交流。早期還曾互相探索新奇話題,結婚生子後,日常生活很快被工作、孩子、瑣碎家庭事務代替。她是沉默寡言的女子,性格也不活潑,但他知道她心意細密,絕非面目沉悶,只是無從獲得通道進入她的內心。她即使生下兩個孩子,個性依舊如大海深沉難測。
    就這樣她跟隨一個內心無法溝通的白人男子,在南半球美而沉悶的小鎮建立起家庭。因為童年離奇的生活有太多安全感上的缺陷,她對家庭的照料經營出乎意料的熾烈和專注。得到一個形式和內容極為完備的穩定的家,這是她希望做到的,為此付出意志和能量。這意志和能量在Ian第一次與她相遇的時候,就已察覺。她雖不動聲色,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卻都在對他發出呼叫:跟我一起聯結。讓我懷孕。跟我結婚。帶我離開。
    他無法理解和分辨她生命的結構以及屬性,但卻能聽到這源自本能的聲響,孤單而強烈地發出,根本不容忽視。
    在他的所在地,Ian是極為普通的本地男子。開車上班,早出晚歸,以工作支撐家庭,養活一家大小。她成為住在近郊小鎮朗霞的全職家庭主婦。朗霞鎮有1萬多人,是個空曠而邊緣的地區。大片整潔有序的花園房子,一個中心廣場,有一條商業街道可以購買到家用必需品。也有學校、醫院、教堂等各式機構。開闊路面兩邊綠樹成蔭,田野開闊。平時極少能見到人,氣氛相當冷清。他們在此地購買寬大住宅,因為土地價格較城裡便宜。此地位於南迴歸線稍南,從來沒有寒冷日子,陽光暖煦親近,是艷陽高照的地方。氣候宜人。連空氣都是乏味至極的清新。
    他們很少離開小鎮。除了Ian有假期,一起攜帶孩子去國外度假旅行。隔壁鄰居交往稀鬆,這裡也有華人,但她不愛與人交際。混血孩子使用英文說話,對中文完全不感興趣。她試圖跟孩子們說中文,教他們認字,收效甚微最終難以繼續。她試圖教會他們背唐詩,現在看來不過是幻想。她想起以前貞諒書架裡密密麻麻的書籍。在她決定離開臨遠放棄那裡的一切的時候,就已明白什麼都無法帶走。
    生活歷史一片空白。沒有信物,沒有紀念,除了地圖冊中母親的一張素描、一枚戒指和保存下來的少量照片。她只能在逐步建立的現實生活中添加未曾有過的存在,比如婚姻,以及孩子。
    照顧幼童,清掃整理,烹煮洗刷,一日三餐。在屋前屋後種植玫瑰、百里香、迷迭香、薄荷、石楠。有時想起童年花園裡的鳳仙、牽牛、忍冬、臘梅、蘭草,這裡的植物都是不一樣的。親自動手做麵包。推車帶孩子們去鎮上超級市場購物,歸途時在街邊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煙,喝杯咖啡,孩子們笨拙地給店裡鸚鵡餵食。有時孩子都入睡,她深夜做工,用各色花布縫製包袋,枕頭,墊子,帶著孩子們去集市上售賣玩耍,當做一種消遣。
    週末,Ian願意幫她看一天孩子,她會獨自坐火車去城裡遊逛。
    那一日。她穿正式衣裙,化妝,穿上繡花鞋。很多衣裙是貞諒留下。白色夏布刺繡裙子款式屬於舊時,Ian很難理解這是一種美,但也已習慣遺世獨立的東方妻子,彷彿活在世間另一個界面,與她自己共存。布裡斯班是安靜的城市,依據山形而建立,街巷常有許多坡度。有時暖熱,有時下起細細的雨絲。她走在街道上,知道目的地所在。這是她結婚兩年之後擁有的秘密。
    一個隱匿的情人,比她大20歲的白人男子。每週見面一次。還有一個女子,華裔,比她小3歲。她在一天時間裡輪流與這互相分隔的兩個人見面。聊天,吃飯,喝酒。黃昏時若無其事離開,坐火車歸家回去鎮上。
    有時她自問,希望在他們身上得到什麼。那個男人在圖書館裡與她相識,一個小時之後,他邀請她一起去看電影。她去了。下雨的晚上,她身上穿的裙子略有潮濕,緊貼在腿上,露出少女般纖瘦秀麗的輪廓。在燈光熄滅的電影院裡,他反覆撫摸她手腕和耳朵上的皮膚,皮膚的觸覺如同一條絲線,在黑暗中悄悄纏綿盤旋,逐漸產生麻醉。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與他做,因為她意識和確認了彼此肌膚所產生的粘纏屬性。分別之後,他發給她短信,說,手上一直留著你的香氣。整個凌晨我用手指摀住臉入睡,只為嗅聞到你的氣味。他們之後也只做兩件事情,進入彼此,離開對方。如此循環,始終維持。
    她和年輕女子在餐廳裡偶遇。對方很瘦,每天抽兩包香煙,輕度抑鬱症,滔滔不絕說話。有時亢奮,有時焦躁,有時粗暴,有時溫馴。她們嘗試各種觸摸和愛撫的可能性,在女孩窄小的公寓裡,在點燃著印度香的悶熱房間裡赤裸,聊天傾談,喝酒,有時無端哭泣。女孩深深愛戀和依賴她,而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嬉戲流連。訴說,傾聽。進入,被進入。飽足的平衡。
    她經常凝望自己的臉。在酒店或者餐廳洗手間的鏡子裡,在商店的試衣鏡裡,在家裡梳洗台的鏡子裡,見到不同時刻的面容,疲憊的,隱忍的,衰竭的,意興闌珊的。她想認清和確定自我的來源和實質。而那個新的自我,是臉頰上膨脹出兩團胭脂紅暈的女子。年少時,激情之後臉頰就會變得這樣紅,微醺而爛熟的雲霞般絢爛沉醉的紅暈。她害怕失去這種敏感而獨特的身體反應。
    她買許多胭脂,收集色彩,熱衷化妝。若無愛,情感和肉身停滯困頓,這是令人害怕的事情。害怕變老,代謝機能退化,或者壓抑讓身體陷入一種沉睡。化妝品櫃檯裡的胭脂,是為身體陷入沉睡的女子所準備。那原本是自身能產生的顏色,如果要借用外物,只能說是確實的內部的匱乏。與不同的人做之後,她發現自己變得特別美。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脫胎換骨,彷彿被喚醒。
    每次與他或她分開,她都覺得身體極為疲倦,只想找到一個地方獲得休憩。回到家一旦躺下就是極為困長的睡眠。這能量交換如此激越,耗盡力氣,被聯結過的身體極為空洞,如同走入深邃幽暗的森林,告別人世,同時也無比純淨。經過與他人強烈的苟合,彷彿是一種深入內部的更新和淨化,傾倒出所有黑暗淤積,包括創痛、匱乏和歷史。它帶來生命本源的證明和存在感,讓她知道自己活著並且存在。
    在約會之外的時間,她從不與他們聯繫。沒有短信、電話,只是約定俗成的見面,秘密沉默地推進。這重新回復的渴求,使她明白內心有一處陷落並未被填補。有時她覺得走在哪裡都是一樣。在這個地球上,走東走西,生活在哪一個角落,耳邊響起的是哪一種語言,身邊走過的是哪一種膚色的人群。貞諒從小給予她四海為家的生活,使她突破對空間概念性的界限。唯一相續的,只是孤獨。
    因為孤獨,她需要這些骨子裡早已習以為常的食物存在:優美惆悵的表達所代表的情感,失去語言的性愛,虐與被虐的肉體關係,被不斷開發的想像力和意識,疼痛,出血,交談,秘密,罪惡感。
    她問琴藥,相愛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生活。男子說,這是兩回事情。那時她無法理解,現在她以實踐獲知。她自問,這是她所要的生活的真相嗎。將近5年,以極為沉靜和忍耐的意志,實踐生兒育女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成為一個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女人。她這樣急促、飽滿、激盛地推進自己的人生,不覺得這樣的消耗過度是一種傷害。抑或說,她無法成形,早已在虛空中破碎。
    她說,我覺得不需要任何人,而在不斷反覆循環一種感情模式:沉溺,抽離。抽離,沉溺。我一直想知道,情感與性,背叛與歸屬,放縱與安全,禁錮和逃離,這種種共存之中哪些更趨近愛的本質。反覆做出試探,執拗需索論證。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無法獨自存在於世,卻又無法與別人真正的相愛。愛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找到證實,證明,我希望能夠得到更為強悍和明確的結論。
    29歲,Ian有了婚外戀情。他由萬象俊美開朗的年輕男子,變成肩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此間即使有著種種不甘願,依舊單純地戀慕她,照顧她,跟隨她,陪伴她。結婚5年,盡最大努力做到他能夠提供的最終。但男人終究會有疲憊時候,對她反覆懷孕分娩的身體感覺疲憊,對她深邃幽暗不動聲色的心境感覺疲憊。始終無力控制他們之間的局面,從未在她這裡得到呼應。
    有時他坐在電視機前看體育比賽,吃薯條,喝啤酒,獨自大呼小叫自娛自樂,最終在沙發上沉沉睡去。電視屏幕余留著亮光和噪音。他的年輕面容健壯身體日益荒廢。強烈粘實的肉身聯結,在時日延續中以重力般慣性下墜,漸漸淪落冷淡,而彼此內心起初就從未搭建過橋樑,始終疏離隔膜難以靠近。她從孩子睡房裡出來,給他蓋上一條毛毯,順手撫摸他汗濕頭髮,心裡想,他們給予對方的漸漸只是憐憫。即便如此,卻無力互助。
    戀情對方是他的公司同事。30歲本地女子,還未結婚。從他開始穿上風格迥異的新襯衣,標牌未拆,獨自在衛生間一邊刮鬚一邊輕聲哼唱歌曲,她即洞曉他變化。旁觀他開始頻繁出差加班,其實是與女子一起去度假,在酒店留宿。她佯裝不知,放任他陷入沉迷在刺激、活躍、新奇、同質的情感之中。他有時愧疚,有時消沉,有時暴躁,有時討好。如此一直反覆無常。
    她試圖判斷他是否因此會想離開家庭。如果他想要離開,她和兩個孩子該作如何安排。但即使如此,她保持鎮定,在他面前從不表露。持續半年之後,她確認要拿出行動證實直覺。在一次他例行提出兩天公差之後,她跟蹤了他。
    她把孩子們托給上門的代看人員,跟蹤他們一天的安排。在海邊沙灘日光浴,裸身嬉戲,晚上燭光晚餐,去酒吧喝酒,又換了一個酒吧喝酒。直到回到酒店。等他們關上房門,她輕聲走過走廊,站在房門邊上等待。激情勃發的聲響傳送出來,隱約的笑聲和尖叫。她屏息站在那裡,心想,如果他能夠得到喜悅滿足,她可以放手。她並不認為在這段關係裡,她的立場處於他的對立面。他們的婚姻漸漸走回到陌生人的原點,各自都有無能為力的缺陷所在。致命的是,這缺陷他們無法依靠對方互補,而只是逐漸認清並使它凸現。最終它成為一個分界線,讓他們意識和理解彼此完全陌生的本質。
    她把他變成一個在電視機前喝著啤酒入睡的男子。她成為養育兩個孩子的母親。在瑣碎勞頓的主婦生涯中,每日辛勞操持家務樸素忍耐,每週一次獨自出門,煥然變化成另一個女子衣錦夜行,如同少女時百無禁忌。否則她就會覺得被庸俗現實徹底湮沒,身心無法勃發出生機。這分裂的生活又如何自治。當下只覺無限疲倦,再無力氣踏出前行或後退的一步。坐下來,靠著門閉上眼睛,試圖獲得安睡。
    睡了多久,幾個小時,幾十分鐘,不知道。醒過來渾身冰冷發硬,封閉的環形走廊,照明燈光星星點點灑落。沒有窗口可以看見天色變化,但她感覺已是凌晨。內心有無限寥落洞明,如同少年時獨自在空曠房間裡醒來,猜測失蹤的貞諒是否回返。如同手裡捧著一面鏡子,小心翼翼,背負難以置放的重量和易碎的前景。安靜下來,反省和回望一路選擇,原來是一次機會。給心摁上最為切實篤定的一個長鐵釘,這樣能夠在現實中徹底沉默。才能讓自己平靜。
    彷彿是多年生活帶來的靈敏感應,突然房門打開,他穿著酒店浴袍出來探望。見到坐在門外地毯上的她,極為驚懼,兩個人頓時僵持無法動彈。她支撐身體從地毯上站起來,眼神安寧地看著他。無話可對,心如止水。對他輕輕擺了一下手轉身離開,當晚直接開車3個小時回到家裡。
    次日黃昏,男子回來,神情憔悴。她什麼也沒說,在廚房裡給孩子們做飯。吃完飯收拾餐桌和廚房。讓他們洗澡。講故事唱歌哄他們入睡。忙完一切。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體育頻道。她走進臥室,看見他躺在床上,空氣中都是酒精的氣味。他喝了烈酒,但還沒有喝醉,也許只是想感覺舒服一些。
    她走過去,撫摸他的額頭,手指輕輕拂過他額際頭髮,如同安撫頑劣遲歸的孩子。他把腦袋埋在她腿上,愧疚無措,淚如雨下開始抽泣。他說,Fiona,你可愛我,你有無真正愛過我。她停頓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應答他。一直遲疑,最終依然只有沉默。他的微笑彷彿是嘲笑自己卻有一種悲慼,輕聲說,其實我在萬象遇見你就已知道,我是你操縱在手裡的工具。家,孩子,我的愛。這一切有無讓你覺得安全。有無讓你感覺到最終的滿足。有無讓你得到歸宿。我知道你沒有。我曾深深愛過你,你可知道。
    但是。他知道什麼是愛。她想,連她自己都未曾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真正的愛,什麼是可以長久和堅定的愛,什麼是充滿溫柔和忍耐的愛,什麼是不會變化不會消減不會失去的愛。呵。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只見到過人為愛所迷惘,所翻騰,所覆蓋,所毀滅,所撕裂,所粉碎。世間所謂的愛,最終都不過是人們各自的失望。所有人,一定還未曾得到愛的真諦。
    她說,如今你想怎樣。她在此刻心裡已完全清朗。
    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她想跟我結婚,但我要你和孩子。
    她用雙手捧住他的臉,清晰地問他,Ian,告訴我,你出去是否覺得快樂,你快樂嗎。
    他說,是。我快樂。我很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快樂。
    她說,那麼,我們離婚吧。生命中任何穩固和安全的存在,都比不上我們內心的快樂重要,哪怕是暫時的存在都是值得。相信我。它值得你去追尋。
    她又說,不要覺得這是你的過錯。我不覺得我們需要別人或愛上別人,是一種過錯。唯一的過錯,只是我們不夠強大。
    婚姻,如同湍急水流沖刷身心,她最終知道,它要奔向它自身組成所形成的秩序和方向,而不是用以滿足個體內心的意願和妄想。
    每個人都希望它帶來愉悅、飽足、和諧、舒適、溫暖、安全。這是一廂情願的念頭。這條河流的方向,最終遠方是獲得釋然和自由。真正的自由,則是放棄我們對他人的要求和期望,放棄對外在形式的依賴和需索。最終,是對自己所堅持的意願和妄想的放棄。這種放棄,並不令她覺得婚姻使人頭破血流或者一撅不振。這是命運賜予給人的一次機會。給予休憩、完成以及思省。
    跳進一條危險的河流,去瞭解自由的真相,並讓自己得到潔淨。
    她在幼兒園的窗外,默默觀察孩子在教室裡面的活動。兩個孩子都給了他,他以及他的家人極為喜愛兩個混血孩子。她打算離開南半球,什麼都沒有要,只想離開5年僵滯停頓的生活環境。無法跟孩子在一起。也許也可以像貞諒,帶著孩子在世間東奔西顛,但她不覺得這是好的方式。這個家庭式幼兒園提倡美德、素食、勞動、安靜,把孩子托付給一個小範圍的有規範的社會是必要的。他們在那裡受到理念的約束和指導,周圍都是同類,不會覺得隔離和邊緣。
    孩子們在活動室裡嚴肅地模仿大人的舉動,給別人倒茶遞送點心,彼此禮貌問候,各自專注地做手工活動。他們的世界簡單明瞭充滿能量,尚與幼獸同類,一旦成長就會身心混沌分裂。成年人的世界如同黑洞。即使如此,她並不因為把他們帶到世界上來而感覺負疚。她遇見一個善良及時的男子,與他一起孕育生命。生養,哺育,直到他們將最終離開,開始獨立嶄新的生活。
    生育孩子,是她所需要的一種處理生命的方式。他們的存在,則最終會成為他們的生命方式。這是兩清的。
    但是此刻,讓我們來玩耍吧。她用力抱起孩子,感覺到手臂的強壯心臟的躍動,正面對視,微笑,深深而長久凝望彼此眼睛。這樣的時刻,她都會一再被他們的美麗感動。幼小孩童散發出光芒一般的芬芳和活力,這種澄澈,明亮,天真,力量。女人生下一個孩子,就有機會一再體會和回味這種對美麗的感動和折服。觀察孩子的眉眼,嘴唇,臉頰,小手,小腳,逐一親吻。她這樣單純地戀慕和崇敬幼小的孩子。全身心的熱情,真心實意,超過她對這個世界的期望。這是一個母親能夠得到的最為寬厚充沛的回報。
    她與孩子外出,並不指導方向,總是默默跟隨其後,觀察,聆聽,不受注意地保護他們,由他們活潑奔跑,做一切感興趣的事情。他指責她對孩子的態度太過縱容和自由散漫,認為應該講求規則。她說,真正的規則是人內心的信念。他們只能在實踐中具備信念,而不是所謂的該往東還是該往西,該洗手還是該睡覺的規則。人要先把自己弄髒,弄痛,知道失望和傷害是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是真實。也許。說這樣的話,也顯示出一種理所當然的輕率。過程的複雜性總是會超過人的經驗,但她依舊具備一種信心。
    總有一天,幼小的孩子都會明白,明白母親去過的地方留下的記憶做過的決定經歷過的顛沛流離。明白父母之間的關係。明白人性的無奈,無解,所有細微褶皺層面裡的內容,以及生活形式的多樣性和其本質上的殘酷直接。是的。終究都會明白。
    她要再次遠行。
    她夢見和這個男子睡在同一床上。
    在清遠山古老荒廢寺院旁邊的小旅館。榻榻米房間,窗口處可見茫茫大雪,瀰漫灰白空遠的山嶺,雪粒子敲打玻璃發出叮叮咚咚脆響。他在背後抱住她的身體,盡量克制舉動試圖不驚動無形,但仍無法控制某種致命的激情。劇烈的肉身熱量,拍在她的背上,滲透到骨血裡。聲息在寂靜中被放大振動,一面起伏著的遼闊的愛慾的海洋。
    在現實中,他們從未互相佔有和歸屬。此刻卻有一個儀式需要完成。相會、出發、泅渡、回歸。這是在夢中完成的期待於虛無的旅程,務必躍身而入,以真實赤裸相呈。使之終結。
    只是,這灼熱與愉悅因何而生。如果說它們不是憑空而起,那麼一定有其確鑿來處。追逐一束光源一條追溯而上的道路。皮膚滲出細密汗水。他的身體如同遵循一種指令,在她體內生長、延伸、飽滿。這活躍的傳遞,靜默的渴求。耳邊發出的低沉呼吸,律動的潮水起伏。她期待被這個男子的生命交換、充盈、清空、淨化。
    某種回聲從胸腔裡面逼出,在喉嚨中竄動,在空氣裡發出嘶嘶碰撞。哭泣,也是同樣的發聲方式,只是兩者表達截然不同。這叫聲,乾脆,潔淨,單純,如同密林深處在花叢中迷失了道路的幼獸,帶著隱約無助和期待,知道歸途所在。此刻,他們是安全的,擁有時間和信任。等待最終火焰般亮光在腹腔凝聚成形,無聲迸發,貫穿身體,從頭部中心噴湧而出。融入空無。
    也許她從未輕易信任過人的本身,卻信任肉體。它是不附帶形式理論的光明的存在。沒有權力,沒有謊言,沒有懷疑,沒有惶惑,沒有貧乏,沒有對抗。只有交付,融合,芳香,天真。情慾被提煉至幽藍明亮的生命火苗。在一切被衝破的瞬間,肉體在虛空裡碎裂。人也許應該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這深刻喜悅逼近死亡邊緣。而死亡,也許是人最為終極的渴望。
    她愛慕他的美和脆弱。這愛慕將會如骨骼般脆弱和堅硬,直到死亡把它摧毀成灰,並再次進入輪迴的漫長軌道。
    很久之後,她在夢中又見到這個男子。他們之間有一場對話沒有結束。她終於可以說出心裡的話。只在這個男子身邊,她才覺得是自由的。
    她說,我夢見依舊睡在她臥房旁邊。凌晨時分,工作間裡響起織布的聲音,間歇持續,是從小熟悉的聲音。醒不過來,心裡想著她已回來,不禁內心釋然。我期待她帶我上路。期待她從背後拿出一束石竹花。她離去後,我便不知道可以跟隨誰。我愛她。在愛她的同時,又輕視她。我站在岸邊旁觀她如何墮落於海水之中,我看到她死去。
    他目光澄澈地看著她,沒有愧疚,也沒有傷感。
    她說,這麼多年,她有無來到你的夢裡。
    有。很多次,她從屋外進來,站在我的身後,雙手蒙住我的眼睛。我轉過臉去,拉下她的手,看見她臉上有頑皮笑容。她問我,琴藥,你害怕嗎。我回答她,是,我很害怕。直到我變老,死去,都將如此。
    她說,沒有你們,我多麼孤單。但我依然在活下去。
    再一次,她試圖靠近他。伸出手掌貼在玻璃上,穿越一層冰冷堅硬的隔膜,撫摸他的臉,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亮光閃閃。呵,那是味空亭雨後的月光之下的男子面容。她跪在他身下,抬頭看見他。他的臉上有溫柔的悵惘,淡淡的感傷,容忍擔當她對他的探索和幻覺。即使秉燭夜遊,也無法延續歡愉的幻覺,消滅虛空的破碎。他們在那一刻已彼此告別。
    她在玻璃後面無聲地說,我愛著你,琴藥。你要記得。
    他用眼神回答她,我知道。
    她在玻璃上輕輕留下自己的一個吻。
    此後她遊蕩人世,情路坎坷,只想尋找回來心裡對美和真實曾持有的信仰,卻再未得到機會愛上任何一個世間的男女。
    就在他們於法庭見面的1年後,這個男子死於肝癌不治。
    最後一面,告別時,他說,在你徹底離開臨遠之前,去尋找一下春梅。看看你不存在的故鄉,也當替我完成答應過你的諾言。
    她查到路線。先坐飛機,再坐火車,換客車,換當地小巴。一路輾轉。形跡越來越荒涼,漸漸失去生機。路上看到因為地震而被劈成兩半的山巒,裸露出來的白色傷口觸目驚心。地動山搖,地球重新排列秩序。這種力量,人豈能抵擋。她已無法找到一個地方叫春梅。當地人的小巴,載著她穿越過迂迴曲折的高山和田野上的窄小路徑,始終在兜轉。周圍是望不到邊際的冬季田野。黑灰色一片。草木蕭瑟。
    最終,車子停在一個一望無際的曠野裡,遠處是斷裂和創痛的山巒。當地人說,這是地震之後改變的地形,如果想看到村莊的痕跡已絕無可能。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塊磚,都被覆沒於地面之下。她在曠野呼嘯風聲中試圖往前行走,越走越遠。然後在曠野中心,看到一面異常靜謐而碧藍的湖水。
    大湖呈現完美的卵形。孕育過人煙和俗世的氣味和痕跡被掃蕩一空。湖面上棲息過路灰雁,發出斷續蒼涼叫聲。因為有人跡靠近,這群大鳥在突然之間振翅拍打,如同一股悸動的風暴,飛往空中遠去。[天涯書庫:http://]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內心一塊沉靜的凹陷。她從未見過故鄉春梅。此刻她知道,它從未遠離。它是她身體內部的骨骼和血肉。它不會消失,她的存在就是它在世間存活的憑據並且將繼續延續。
    她脫下一直戴在手上的屬於貞諒的鑽石戒指,把它丟進湖水之中。站在旁邊,為這面與世隔絕因為地震而形成的湖,拍下一幅照片。轉身離開。
    她的餘生再未回到那裡。
    她給遠方的作者,寫出最後一封電郵:
    有些地方,不想再去,如同有些人,無法再見。不是對方消失或者無法抵達,而是在記憶裡,它已成為終結的標記。它打包過往和歷史。如果試圖掀開微小一角,撕裂之後,傾瀉出來的內容使人恐懼。這是一種禁忌,寧願把它拋棄。如同一種封存,在死去的同時獲得永久的生機。
    因此,春梅已死,在我內心卻復生尋找根源的意願,茁壯有活力。我離開澳洲,依然從事義務工作,跟隨一個人類學研究小組,來到尼泊爾與西藏南部邊緣交界的高山深處。在海拔高達上萬英尺的山谷之中,有一群波提亞人。我查閱資料,在地震中失蹤的春梅,血緣上與他們有遙遠而神秘的牽連。
    跟隨小組沿著開滿杜鵑花的河流前行,穿越過喜馬拉雅山白雪皚皚的山丘,攀過山脈頂峰,來到也許是世界上最高的與世隔絕的村莊。
    在村莊裡度過一個月。山谷中氣候變幻莫測,陽光灼傷皮膚,疾風和冰雹突然而至,塌方和雪崩隨時都會發生。這種生活方式、地理、氣候並不使我覺得生疏。融入他們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烘烤碾磨大麥,釀啤酒,在田里除草,編織衣物,擠奶,製作乾酪,參加驅邪、慶祝和祭祀的儀式。在屋頂平台上唱歌,在月光下蓋著犛牛毛毯子睡覺。
    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自己臉部的輪廓和眼睛的形狀。感覺到世間萬事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分別。每一個微小個體都是宇宙神秘而不可觀測的系統的一份子。在哪裡都是歸宿。與任何人都有血緣。我已適應在時間緩慢無所事事的地區停留,他們更注重生命的當下感。
    離開村莊之後,我停留在加德滿都,在那裡加入國際性慈善組織,從事調研和教育。
    時間給人的感受,有時是軟的,粘稠的,潮濕的,像濕泥一樣包裹,甩脫不掉,糾纏打攪。有時是硬的,是一面可用肉體貼近但無法打碎內核的牆。命運顛簸自有秩序。轉折之處總有接應,做出安排。讀《聖經》,讀到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曠野中去往已定的地域,耶和華一路引領,白天以雲柱,夜晚以火柱。渺小微薄如人,在命運的曠野裡,能否看清在前方移動著的雲柱或者火柱。我相信我看到過。即使沒有看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
    文、生活如同巨大的幻術。明知如此,步步還需艱難持重,全神貫注。我們渴望做一場離經叛道的嬉戲,如履薄冰,如蹈高空,並且最終不知所蹤。愛是和真相共存的幻術。隨時老去,隨時死去。即便如此,為探尋和得到愛,為獲得生命的真實性所付出的代價,依舊是這個幻術中最令人迷醉和感動的核心。
    人、即便,在愛呈現出真相的同時,它們注定在這此刻融為一體共同消失。
    書、迄今,我所經歷的都已說盡。即便你從不回信,但我知道你在閱讀。我所需要的,也不是回復,而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在這裡,我以這樣的形態存在。如此,我們之間便有了關聯,這對我很重要。
    屋、我將停止寫信給你,但不覺得需要跟你道別,因為我們還未曾以生命真實質地相逢交會。我不說再見。我期待你。
《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