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記(4)
八月。重光被剪壞的頭髮又漸漸長了起來,她把它盤成潦草的髮髻,恢復原來樣子。這一日,她清晨早起,打車去國貿,等待桂興一起參加讀經會。桂興關注她的心情,覺得她應該多出來見見人散心,讀經會也由她提議。國貿裡面的店舖還未開門,只有溜冰場裡有孩子在滑冰。一個十歲的女孩子技巧很好,輕盈地在冰面上打轉,一圈又一圈。那女孩有一頭漆黑長髮,平直劉海,黑色抹胸,芭蕾式短裙,完全是成人式裝束,健康圓潤,眼神非常明亮。
重光站在欄杆邊,久久俯視冰面上的孩子。她聞到從自己的頭髮和皮膚之間散發出來的氣味,一種陳舊的逐漸發淡的氣味。只有一個極其敏感的人,才能聞到這樣的氣味。重光知道自己已不是二十歲的模樣,連氣味都是不一樣的。就彷彿一隻新鮮的剛從樹梢摘下來的綠蘋果,在空氣裡擱置過久,水分一點一點地抽乾,皮色一點一點地改變,內部纖維一點一點地變形。她不是那種企圖掩飾年齡的女人,她不恐慌。
她只是覺得任何困頓,即使暫且還看不到盡頭,依舊需要平衡。繼續忍耐。如同病時疼痛,行時疲憊。時間在走,一切遲早變化。
桂興匆匆從通道裡走過來,說,重光你也不換雙鞋子,化妝收拾一下。那天重光穿著一件白色小圓領襯衣,綠色布褶裙。她日常習慣穿紅繡鞋,緞面上刺繡並蒂蓮和鴛鴦,小圓頭淺口,老字號店舖售賣。有時出門,赤腳穿上它,走遠路也不覺得矜持。搭配尼泊爾式的拼片布裙,搭配鳳尾紋的長襠大布褲,顯得邋遢,卻也好看。重光經常有一些略帶詭異的搭配。
公眾場合裡願意穿紅緞子繡花鞋示人的女子,總是稀少。重光可以穿得若無其事。總有陌生的女子特意走近,輕聲讚歎,說,好漂亮的鞋子。彷彿從未曾意料到過它可以被穿出來,但她們即使內心喜歡也不做嘗試。重光低下頭來,輕輕踢了一下鞋子。在夏天她從不穿絲襪,覺得是累贅。紅色繡鞋十分耀眼,不符合她一貫樸素平實的風格,但這是她性格裡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沉默寡言的重光,帶著她身上某種尖銳明亮的費解的部分,看起來似乎不和諧,但十分真實。
她們一起上了一座高級寫字樓的三十層。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衣的中年男子。他們打了個照面,他不認識她們,笑容溫和。桂興說,蘭姐來了嗎。他說,是的,她在。他的聲音是那種有教養的發聲習慣,顯得很敦重。一個活潑秀麗的五十歲左右的女子,從側邊閃現出來,見到她們,熱情地打招呼。房間裡已經有二十來個人,放著很多茶葉和茶具,這個活動的內容,是大家圍著一張長木桌坐成一圈,一起喝茶,讀佛經,彼此介紹心得,類似一種學習小組的形式,參加的都是熟悉的固定成員,有公司經理人董事等高級管理人員,也有大學老師等各種成分的人。桂興和蘭姐相識,通過她介紹來參加這個活動。
那天成員裡只有三個男性,兩個陪著女朋友一起來,另外一個年長一些,坐在蘭姐身邊,坐在重光的斜對面,是開門的穿白色襯衣的男子。重光在活動中,長久凝望窗外北京夏天的天空,逼仄的高樓頂端,此起彼伏,互相分割。天氣憋悶得厲害。多雨,卻不似南方雨天的痛快淋漓,雨後格外青翠淋漓。這裡窗外只見灰濛濛一片。
除了輪到讀經書的時候,她在其他時間裡一言不發,也沒有和任何陌生人說話。她默默打量這房間裡的一切人與物,唯一注意到的細節,是那個男子身上的白襯衣。從式樣及質料上來看,這是一件價格不菲精工細作的衣服,穿在那個男子的身上十分合襯。他的身形高大結實,身材保持得很好,是肌肉和骨骼曾被鍛煉過的輪廓。
重光喜歡這樣的衣服,看起來低調樸素,但隱隱蘊涵著一種高貴。會選擇這樣的衣服的人,她通常都會多注意幾分鐘,她相信自動選擇傾向的衣服,跟一個人的內心是基本符合的。
他是宋清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