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10)
當日我發新的小說給ROSE,在EMAIL裡忍不住感歎:親愛的ROSE,我覺得分離並不是愛情的終局,絕望才是。為什麼對有些人來說,愛情是她生命裡最重要的支柱,而事業理想物質僅僅是一個陪襯,難道後者不是比前者穩定得多嗎。比如我明白,愛情是我手裡的一塊泥土,我揉捏它只為換為生活的物質,所以我選擇用寫愛情小說來維持生存。
ROSE回信,親愛的VIVIAN,那類人看穿生命的本質,選擇虛無的愛情做安慰,因為不可擁有,他們的的痛苦和快樂依存於此,才能繼續。旁人無法瞭解。最忌諱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勸導他們。因為已無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裡,絹生稍微平靜。有時相約一起吃晚飯。通常是在絹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獨自在那裡吃晚飯。如果是兩個人,會點一壺松竹梅,一大盤生魚片。習慣蘸上很濃的芥末,當辛辣的氣味嗆進鼻子裡,感覺被窒息的快感。
而清酒是這樣通透的液體,可以讓人的皮膚和胃溫暖,四肢柔軟無力,心裡再無憂傷。
店裡的燈光很柔和,垂下來的白色布幔在空調吹動下輕輕飄動。偶爾有戴著白色帽子穿白色圍裙的男人探出頭來,把幾碟做好的壽司放在轉動帶上。音樂雜亂。深夜的時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我們常逗留到深夜店子裡變得空空蕩蕩。門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趕最後一班地鐵。
抽煙。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著一小口的酒。絹生手上的銀鐲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無言。
這時候她已經有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國慶節,絹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這之前,她剛獲得公司全球系統的一個獎項,拿到一筆可觀的獎金,名利雙收。她亦準備跳槽去一家著名的廣告跨國公司任職。在任何人眼裡,絹生都可被稱之為躊躇滿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間裡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買給她父母的禮物給我看,織錦緞的真絲旗袍面料,綴流蘇的純羊毛披肩,全套雅絲蘭黛的化妝品。她買禮物從不吝嗇,向來出手闊綽。
她說,我看他們越來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覺得不一樣。心裡總是不捨。
我們打的去長途汽車站,絹生的家離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幾個小時。骯髒狹小的汽車站裡,絹生的白色刺繡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處都是潮濕而凌亂的腳印,一群渾身散發著臭味的民工扛著尼龍袋子,在人群裡撞來撞去。附近的小買部,賣的是茶葉蛋和黃色小報之類的刊物。
絹生在那裡站了半天,然後要了一瓶礦泉水,塞進她的大包裡面。她背著大包擠進排隊檢票的隊伍裡,兩隻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褲大口袋裡。我看著她,她的頭髮長了,亂亂的辮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時候看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可以嫁一個平淡溫暖的男人,過完她平淡溫暖的一生……可是,在酒會上她那種被簇擁的樣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頭看我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說,你要早點回來,知道沒有。她說,知道了。那一刻,我的心裡像有一隻手搭在上面。
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感覺。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樣瘋長的女子,一直無人理會,然而開出這樣汁液濃稠的花朵來,讓人恐懼……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那次來上海,也是一個人背著包在這裡下車。
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工作,但是有一個男人,在這裡等我。她回頭張望,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出口處。
物是人非。她的臉上有悵惘的笑容。
我說,等你回來的時候,會發現有一個女人,還在這裡等你。她笑。她溫柔地看著我,伏過來親吻我的臉頰。她說,別忘記幫我給羊齒澆水。它只需要一點點水。
然後她上了車。
她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