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16)
母親在我7歲的時候和他離異。母親臨走之前做了最後一頓晚飯。我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隻一隻揭下菜碗上面為了保溫倒扣著的白瓷盤,是紅燒筍和雪菜黃魚,母親通常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做。於是我知道母親已經離開。
他坐在桌子對面一言不發。我們在一隻刺眼的燈泡下面吃晚飯,廚房的水龍頭發出滴水的聲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裡。隔壁傳過鄰居家的電視聲音和小孩笑聲。我的心中充滿了失望,悶頭吃完飯,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扣上門鎖。他跟過來,在門外走動。遲疑。用手指輕輕扣擊房門。最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我們從來不對彼此表達感情。不管是愛,還是失望。似乎這表達是被絕對禁忌的,帶有羞恥之心的。我在空蕩蕩的家裡嘗試獨自入睡。他還未回家。徹夜亮著燈。燈光太刺眼,無法睡著,偶爾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眼睛灼痛。於是在枕邊放一隻蘋果,睡覺的時候就捏著它。這個習慣維持了多年。不知道為什麼,這始終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記憶。像打在眼睛上的傷口。
之後亦開始獨自吃飯,睡覺,做功課,處理自己的情緒和內心。因為這個男子,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就必須接受這種生活。我後來亦習慣了獨自相處又一直非常憎惡沒有人在我身邊。矛盾而無法捉摸的感情。他對我的愛與封閉,使我沒有學會與其他男子妥當相處的方式。
他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選擇。兩個人的感情一開始就帶有罪惡和欠缺。如同宿命。
這陰影促使一個人用更為劇烈激盛的方式地對待生命。因為他極需要彌補,探究,摸索,分辨與改造。他不能夠確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後來我想起來,我是在用不妥協和顛沛流離,追尋在漫長時光中所缺失的愛及安全。追尋失望。就像碰石頭的雞蛋一樣,是頑劣而執拗的生活,並因對抗而充滿了毀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