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安(7)
尹一辰等在火車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歲的男子。下著凍雨的春天,蓮安拎著自己的大箱子費力地撥開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著白襯衣,褐色麂皮繫帶皮鞋,短的平頭,散發乾淨堅硬的氣質。他與蓮安看到過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臨的生活裡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畫框店店主繼父,實質上都是與臨不相配的男子。臨一直與比她底層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還是隨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蓮安的頭頂上,說,蓮安,跟著我來。他開一輛黑色的本田。蓮安在他的車子裡聞到煙草的味道。他輕輕咳嗽,摸出一塊手巾來,擦拭她被雨水淋濕的濃密長髮。他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她在北京學畫的時候,我們就認識。只是後來我改行去做貿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藝術家。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著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輕輕歎息一聲,並沒有告訴她臨已經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憐憫,蓮安卻已經有感覺。車子裡空調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頭就在座位上睡過去。她突然感覺到自由。
臨死去之後,蓮安感覺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滿執拗的力量。她吃很多東西,每次一辰帶她去餐館,她不說話只是悶頭吞嚥食物。她非常餓。她吃食物的樣子充滿慾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對她說什麼,她卻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學校讀書。學校離市區很遠。他每週一次開車來學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樓有一間小房間是屬於她的,他重新貼了粉白玫瑰的壁紙,床,窗簾,燈罩都是白色刺繡棉麻布,綴著細細的蕾絲。每一個細節都優雅周全,但並不嬌寵。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夠心意來善待這個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夠看到花園裡的槐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陽光把樹影重疊在牆壁上,深深淺淺。她珍惜這突兀降臨的幸福,讀書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爾也過來住,是政府某官員的女兒。那是一個神情溫婉的女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熱烈,有禮貌並且有條不紊。更像一種合作關係。他是習慣對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記得他在教訓她的時候,說話的語氣從來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來,肩要放平,吃飯的時候端著碗,吃西餐刀叉不要發出聲音來,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襯衣藍裙子,不能光腳穿鞋子,坐下來的時候兩腿要併攏……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關注過她。她漸漸知曉在一個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對他提要求:老師說要買英語輔導書。想請一個數學家庭老師來補習。想吃筍,讓他帶筍去學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醃篤鮮。要買一雙紅色的涼鞋。要看電影……
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可以,並且能夠,和另一個人交換彼此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