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2)
而我至為愛惜她。三天後,第一次把她抱在手裡,這柔若無骨的小小肉體,像水泡在手心裡碎掉般的透亮。讓我驚惶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的胸肋都會擱著她。她很虛弱,但依舊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頭髮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極其明亮,總似浸潤著眼淚。小臉如同蓮花般皎潔。非常愛哭。笑起來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煩惱。
就是這樣的小小寶貝。
哭了要衝奶粉給她喝,半夜還要起來換尿片。但她使我和蓮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來,是這樣簇簇湧動著的溫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產婦,每天都有大堆親戚出入,熱熱鬧鬧。孩子輪換地被抱著,親吻,撫摸。鮮花與禮物從不間斷。蓮安卻冷清,只有我一個人來來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問起父親為何沒有來,我與蓮安均會不動聲色,微笑著說,他有事出差。於是他們回應,真辛苦。自己一個人來生。憐憫就顯露在臉上。
這世間許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會覺得別人若與他們的生活有細微不同,便也是極大的罪孽。他們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裡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圓滿。我與蓮安倒是無謂。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後便沒有男性的手來撫摸過她。沒有再多的人對她表示歡迎。有些人生來便帶著生命的諸多欠缺,猶如一種原罪。恩和亦沒有躲過。
恩和自小便是敏感激烈的孩子。敏感的孩子都容易早熟,激烈則容易帶給自己和旁人傷害。她3歲的時候,便會因為小小心事,不願意吐露,一個人關在緊閉的房間裡不出來。身體也虛弱,三天兩頭就會發起低燒。這低燒有時候給她喂些許糖漿就會平息,有時候不知不覺半夜醒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就已經燒得滾燙。於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連夜打車送她去醫院打吊針。
她有天生的依賴,需要得到旁人對她的更多關注。所有的愛與恨都是都有著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實對她誠惶誠恐。因我與蓮安,皆有過欠缺的童年,知道這欠缺的陰影難以驅除,甚至對一生都留下創傷。且只能通過漫長而流離的自我摸索,才能夠漸漸探測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歲時開始帶她在身邊,就未曾輕易離開她。
獨自一人帶得非常辛苦。平時只能在她入睡時,趁些許安靜,抓緊寫稿。亦有時讓她在地上嬉戲,一邊用言語哄她,一邊在桌子上寫。去超市買菜都用囊兜抱著她在胸前。
我總是要隨時在她的身邊。讓她知道餓的時候,寂寞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伸手就能找著我。這對她會很重要。讓她知道,在身邊總是有一個人在。這樣,即使以後長大,面對其他的人和事,一樣可以獲得信心。我不願意讓她有失望。即使以後難以避免地會有,那也應該是對人世,而不是對感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應該獲得感情,並得知它的真相。
我對她有無限嬌寵,但又並不想讓她覺得對一切可以無盡需索。她應懂得與別人彼此交付。即使她會與我融為血肉,終究也會脫離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們用成人的方式相待。親近,但不親熱。有不欠缺的距離感在這裡,只為了彼此尊重。我隨時都會詢問她的意見和感覺,並鼓勵她說出來。與她交談。時常擁抱她。
我只想她能成為一個歡喜善良的人。別無所求。
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從在上海寄養的保姆家裡接出來,帶回北京。飛機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蘇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蓮安自她生下來之後,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對我說,囡囡每次被我抱著餵奶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卻笑吟吟。她與你的緣分,也許比與我要深。
我說,你抱著她不舒服罷。孩子的身體敏感。你抱她太過小心緊迫,彷彿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渴望佔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來,就是完全獨立的生命。她會有她自己的意志。
是。是。我知道。
但她還是嬌慣恩和。一點點哭都讓她緊張焦灼。她產後創口癒合緩慢,出血一直淋漓不淨,不能起身。我因此時常留在病房裡陪她過夜,照顧恩和。那些日日夜夜,躺在她床邊的小床上,房間裡寂靜清涼。偶爾能聽到女嬰在睡夢之中發出伊伊哦哦的低聲吟叫,非常甜美。空氣中有一股奶粉和幼小皮膚散發出來的醇香。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足接近滿溢。又一直都覺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只願讓時間停頓。
她有時深夜痛得睡不著,輕輕喚我,良生。良生。我走過去躺在她的身邊。讓她從背後擁抱住我。她輕輕歎息,把臉貼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腿一點一點地拉直。我背對著她,心裡是壯闊天地間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溫暖,臉上卻安定沉穩,如同一面湖水,不泛起一絲波紋。
那一刻,清涼潔白的月光就照在我們的床上。良生抱著我,我抱著恩和,恩和亦醒過來,在月光裡揮舞著小手呀呀地低聲叫喚。初春的溫暖氣候。花好月圓。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圓滿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