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7)
沿見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調工作。上班。下班。他的生活是被現實穩穩當當地填滿的。他沒有時間留給自己思量。他只是開始對我變得有些許小心。我們交談的時間很少。他只要我在。是他靜好的未來的妻。所有的男子在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亦都只是頭腦簡單的動物。
我覺得自己似從未曾瞭解過他。不知道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麼,內心又有怎樣細微的歡喜與不滿。我只知道這依舊是那個清晨醒來時便會尋找我的手的男子。有著世間稀少的乾淨溫情。他依舊珍貴。只是我覺得寂寞。
為了打發時間,我報名去上YOGA課程。在有著明亮大鏡子的練功房裡,光著腳在木地板上打坐。一週三次。呼吸,呼,吸,呼,吸。試圖從單純簡單的身體律動中去連接遺忘和記憶。我似總是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來試圖讓自己忘記一些事。
我的法國籍YOGA老師愛茉莉說,我一直覺得人的蒼老是從眼睛開始。眼睛老了,人也變老。但是良生,你應該是經歷過這樣多事情的女子,卻怎麼會有一雙童貞的眼睛。彷彿你的身上從來都沒有故事。你亦不知曉其他人的事。
我與她在一起相處,彼此回應,不覺得浪費。她是34歲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兩年前來到北京。教課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內容。有著安靜的綠色眼睛的女子。喜歡穿蠶絲的刺繡寬腳褲和繡花鞋。
我們練完1個半小時的YOGA,從工體出來,有時會相約一起去附近的使館酒吧區,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裡常有歌手駐唱,偶爾亦會聽到有打扮艷俗的女歌手在那裡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闋,今夕是何年……聲音細微宛轉,幽深難惻,動人心意。我坐在愛茉莉身邊,悶頭喝酒,心裡卻有愴然的溫暖,慢慢洶湧,直至流深而靜默。再多的事,從何說起,又如何說清。我只覺得自己日益靜默,亦沒有什麼話可以對別人說。
那日週末,窄小酒吧裡煙霧嗆人眼,格外吵鬧。我坐在吧檯邊的高腳凳上,突然聽到蓮安的聲音。抬頭卻見是掛在牆壁上的小電視機,頻道正換到娛樂台,在轉播她的新聞發佈會。她再次復出,新的經紀人是柏大衛。四十六歲的台灣男子,花花公子,業內極有頭腦手段的金牌經紀人。他替她付了贖金給Maya,擺平舊案。接手代理她的攝影,唱片,電影。安排給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為英國一本著名的非主流雜誌拍了一組服裝圖片。並開始籌備新唱片。
那組圖片幫她獲得業內一個注重風格和個性的攝影大獎。選的女模特,錦衣夜行,削瘦,素臉,裸身穿盛裝,遊走在倫敦古老陰暗的街道上。氣氛詭異,手法卻簡單利落,是蓮安固有的粗糙和不經意,但有重擊人心的性感。良生走上商業攝影路線,天分依舊顯露無遺。她的翻身仗打得無懈可擊。
在電視上,蓮安說話簡潔,很快消失。想來她依然不太習慣採訪,神情似逃課的女孩子,有幾分桀驁和生疏。她又變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著大朵罌粟花薄緞露背裙,黑色鑲水鑽細高跟涼鞋,漆黑長髮,戴一對祖母綠耳環。臉上有胭脂,唇亦濕潤。她這樣艷不可當,卻總不覺得矯作。這是其他小明星與她無可比擬的一點。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時多露著自我。但一到合適地點合適時候,這自我便會閃光。她便是有著熠熠光芒的明星。
這也絕對不再是在火車站裡,拖著泥污的繡花拖鞋,在雨水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臉,和身邊人一起,看著電視,不動聲色。人音嘈雜,我不能聽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對著記者的話筒,在談到自己的生活近況時說,我隱退了一年,去英國讀攝影理論。閒來只是背著包坐火車到處旅行,用數碼相機拍一些記憶快照。我覺得人在適當的時候,就做適當的事情。我不勉強自己……
她顯然是在說謊。落魄的尹蓮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身邊的男人捲走了錢,被所有的人離棄,獨自挺著大肚子,隱姓埋名,流落在炎熱的南京,住在破爛小公寓裡,沒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鬱,抽煙酗酒,在醫院剖腹早產,生下一個沒有父親迎接的女嬰。
這盛名下的真相,不會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對整個世界說謊,我還是懂得她。亦會為她一生守口如瓶。
對外人,她素來堅韌聰慧並且自衛,從不暴露自己的創傷和脆弱。她亦從不給別人機會來明瞭和懂得她的意志。這麼多喜歡她的人,買她的攝影畫冊,買她的唱片,只是需索她所製造給他們的幻象,可以讚譽可以唾罵,喧囂包圍。而這個人,是與他們沒有關係的。這就是相忘於江湖的廣漠無邊,並沒有一絲絲暖意。
她所得的,只是恩和,她的女兒。以及你,良生。她說。她把她的窘迫顛沛,孤苦無告坦白給我,並要我替她擔當。是這樣浩蕩厚重的一種交付。她的落寞,對世間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離,她的沉墮,她的用力,她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的代價……她巨大的失望。她寧可對世間違背真相,也不願意說明她的意志。執拗如此。
良生,我回上海,掙錢養活難囡囡。你回北京,與沿見和好。
而她也許在火車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選擇。而我一開始就已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做的選擇。我懂得她。只是怕她站得太高,她會寂寞,亦覺得寒冷,曲終人散之後,又不知會有誰等在那裡輕輕擁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電視上那張熟悉的臉,喝完杯子裡餘下的酒,然後穿越嘈雜人群,離開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