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和(10)
那是12月。冬天。我們都已經很久沒有坐過船。船裡那種混雜著行李,垃圾,衣服,皮膚,頭髮,灰塵氣味的氣息,很辛辣厚實。似乎這就是世間萬象的氣味。這扎扎實實的生活。人們在大海中顛簸,從此地到彼處,靜默起伏中隱藏了生命真相的艱辛。而一切只是那麼熱鬧的聲色。
蓮安先睏倦起來,躺在窄小的舖位上。蜷縮起身體,把臉枕在的我的腿上。我用毯子蓋住她。她閉上眼睛,很快就如孩子般入睡。窗外的港口在緩緩往後移動。船開了。
深夜的時候,她醒來,直起身,點了一根煙。
我說,囡囡呢?為什麼你不帶她在身邊。
我暫時托付了一個阿姨照顧她。我需要掙錢養家,並不是時常在她身邊。良生,我知道你會對我說錢不是主要問題。而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到愛。但我有時卻不知該如何給。原來我也只是一個懵懂而無能的母親。
她又說,良生,其實生下囡囡以後,我有過後悔。我已經知道生命裡諸多煎熬苦痛,卻仍然一意孤行,生她下來。我仍舊是自私。
我說,她會有她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也許未必與你相同。
我仍舊希望她能代替我,重新活一遍。
你這樣自己走出來,柏會如何?
他能如何?他靠我賺錢,即使是機器,也要加點油小心維護,才能用得長久。他很聰明,知道我這架機器比起其他機器來,如果保養和使用得當,所得會最多。
你有想過離開娛樂圈嗎?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你有想過不再寫作的生活嗎。良生。
我們的生命裡是有指令的。不能選擇去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裡面有太多沉墮或不可自拔,也難以回頭。這原就是一條不歸路。
她轉過頭,看著窗外,輕輕地笑。我們一直在做著一件重複而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就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它注定又要滾落下來,但還是拼盡力氣再次推它上山。這是被注定的懲罰。因為你活著,並且要繼續活下去,它就成為你唯一的意義。只是良生,生命的時間若太漫長,我便會失去耐心。
蓮安裹上毯子,拉住我的手,走,我們去船頭看看。深夜的海風劇烈而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傾斜的船頭,我們看到了滿天的繁星。低垂地閃爍。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軌跡。一架飛機正在其中緩慢地航行。冷風猛烈地席捲。讓人幾近無法呼吸。
她坐在甲板邊上的擱沿中,仰面躺下來。長髮在風中猛烈地晃動。她看起來非常愉快而絲毫不覺得冷。
還記得以前是什麼時候坐船嗎?
記得。父親帶我坐船去上海,也是晚上出發,睡一晚,凌晨的時候抵達。他早上喚醒我去看日出,船頭擠滿了人,並且風大寒冷,他就用大衣裹住我,把我舉起來越過別人的肩頭。從海面上躍現出來的太陽,顯得很刺眼,但是靜謐。他想帶我認識這個世間。我尚年幼,覺得一切景像都彷彿是一扇門,推開去便會另有天地。身邊來回走動的起伏的陌生人,這些氣味,海浪的聲音。還有半夜醒過來時船在風浪中的顛簸。那時我不懂得睏倦。深夜時還睜著眼睛聽風在海面上呼嘯而過的聲音。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感知。
她聽我說完,眼神非常安靜。然後抬起頭,說,你看到了嗎。那些星,閃爍著光亮,看起來很近,但有人說大部分的恆星距離我們均在幾百萬光年之內。即使是距離我們最近的那顆星,離我們也有約四光年。也就是說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達地球。
這樣,當那些光亮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它們的回憶。
所以我們要記得。記得一些事。記得生命的一些事情。良生。
在大連我們並沒有停留太長時間。坐上長途車又往山東走。蓮安並沒有目的,她亦不過是像在去四川雲南那樣,只是走在路上,不停下來。車在半途一個小鎮加油,蓮安突然說累了,想睡一會。於是我們就在附近找了一個農家自設的旅館,開了一個房間。
小鎮群山圍繞,田野荒蕪。房間裡沒有熱水,並且骯髒。但空氣很新鮮。夜幕降臨的時候,一種深邃的寂靜籠罩了天地。我們吃完簡單的晚飯,就走到露台上,看著黑沉沉的山影。蓮安的話,在這次旅途中一直非常多。
她在黑暗中點了一根煙,說,良生,我要告訴你的一件事情,柏也許死了。
我不言語,一陣凜然,看住她。她抽一口煙,微微笑著,又兀自說下去,他心臟病發,我沒有救他。我想他應該已死。他其實已打算與我解除合約,因我對他時有違抗。我亦不愛他,連他摸我的手都覺得噁心。
他那日對我說,人性本就是惡的,這世界上沒有善良的人,包括你和我。
而這個圈子裡爾虞我詐亦只是平常。看得多了,便覺得似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亦讓人感覺世間會失去了大信。Maya與卓原曾這樣對待與我,使我在其中如脫胎換骨般地揉搓。這樣波折,我還是覺得自己內心有堅持。我是在愛著。愛著我相信的一些東西。
那個晚上我只是突然對他極其嫌惡,覺得他要來打破我內心某種脆弱的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心裡靜好地燃燒著,但他要吹一口惡風來驚擾。於是我先用烈酒灌他,再用語言刺激他,然後棄他之不顧。但現在我開始有悔意。我並不是存心要害他。你該知會我。
良生,世間諸多細微美好,總是讓我內心淒楚,並且起伏不定,而滄桑人事,就算如風浪席捲,一樣可以不憂不懼。只是這失望,為何總是無可迴避。
亦或那是因為我是一個貪戀不甘的人。愛總會使我們有太多期許。希望長久。希望膠著不會分別。希望佔有和實現。她低聲笑起來。而最終我只是覺得有些許厭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