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年(2)
他住在凱賓斯基。我們在酒店的大堂裡碰面。他獨自一人,穿著質地上乘的襯衣,西裝,打扮工整。比以前更為英俊沉著。人略微有些顯胖,想來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舊是他以前所時常抱有微辭的邋遢,穿著粗布褲,扎一隻越南髻,臉上沒有妝,手上因為時常做家務,顯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樹一樣,活活潑潑地端然成長。穿著紅色毛衣和燈心絨背帶褲,冰雪肌膚,一頭黑髮,剪著齊眉劉海,越發襯得黑眼睛水光瀲灩。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動。說,良生,你把恩和照顧得非常好。
我說,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給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讓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覺得。
他又停頓下來,摸出一盒煙。他是從來不抽煙的人。但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然後把煙盒遞給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對我說,良生,我要帶恩和走。他單刀直入。
為什麼?
我想我也許是她的父親。這幾年來反覆思量,心裡難安,我已對素行坦白過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讓我來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親,你確定嗎?
我不能太確定,但有這可能。我們可以去做一下鑒定。他艱難地坐在我的對面,說起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蓮安來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鏡子裡的另一個你,抑或是你的反面。但是心裡這樣分明。我告訴過自己,這種愛並不是罪過。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愛你們兩個。但是我們都不能選擇。
她先對你表白嗎。
是。她只有一次機會。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時候。而她所要的,也只是這樣一次。她亦明白那時我會做出的選擇。我只會選擇你,而不是她。即使我會選擇她,她也不會想傷害到你一絲半毫,良生。
為什麼。
因為你知道我的軟弱。蓮安的劇烈凜冽,我無法承擔。
她的劇烈凜冽,他無法承擔。在臨別的夜晚,在卡拉OK包廂裡,她只有這樣一個時刻能夠被他擁抱在懷裡,然後對他表白,沿見,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來你在這裡。他亦是如此,但竟是無言以對,只能緊緊地擁抱住她,親吻她。
他們一起走到大樓頂層的盡頭走廊裡。她的頭就後仰在欄杆上,長髮在風中飄動,看到滿天燦爛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這一瞬間的衝擊。她如此盛大,並且繁華。並且他亦是愛她。
他似面對兩個來自另一個世間的女子。相知卻無法佔有。她們的靈魂彼此連接,起伏不定,綿延並且沒有邊際。而對他來說,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淵,只能投身而入。
原來這所有的驚動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蓋。
因為善良,他們在我面前,從不流露出絲毫記得。彷彿遺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時地不對,我想。她不應該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和沿見相識。若她早些時候遇見他,一切會是清白無礙。我亦應該在3年之後才與沿見在一起,這樣也許我們就可以平淡地相對到老。他會知道我的甘願。
而沿見現在做出的選擇,與他愛著的兩個女子都沒有關係。這一定是時地不對。
我只是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僥倖的人。並且是一個曾經因為愛而盲並且失聰的女子。
我只是心裡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為何,她是在如此業力重重的感情裡獲得了生命,且一生下來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卻這樣的純潔並且無辜。帶著她劇烈的生命力,歡喜盲目。我站起來,把煙摁熄,抓住正在大堂裡奔跑的恩和。她玩得盡興,渾身熱氣騰騰香噴噴。我緊緊地抱住她,說,恩和,乖,跟著我,不要亂跑。
她便走過去逗弄沿見。依舊是歡喜他,一會兒便自作主張爬上他的腿,仰著臉用手去摸他的額頭。臉上笑得似沒心沒肺。沿見看著她,眼淚幾欲從眼眶裡掉落。我看著他,心裡冷靜,說,沿見,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給你。她姓蘇,她是我的。
她應該和真正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一起。
血緣關係就是親人嗎?我微笑。當她長大,她亦會記得,是誰在她幼小時病弱深夜送她去醫院,是誰當她餓了渴了冷了熱了細心觀察她的感受並即時滿足她的需要,是誰每夜臨睡之前擁抱她親吻她給她安全感,是誰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帶在身邊寸步不離。你能說我不是她的親人嗎?
不要忘記,良生。我是個律師。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這樣做,我不會阻止。
良生。他突然極為苦惱,用手蒙住臉,聲音徹底軟弱下去。為什麼會這樣。良生。你愛蓮安。我也愛她。你不能獨自佔有這個秘密。最起碼你應讓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