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場 荊棘王冠(9)
臨走之前的晚上,母親與他話別。母親的頭髮都已發白,人更清瘦。說,善生,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個人最應訓練自己的素質,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做的是什麼。男人應該早婚,這樣心有所屬,情有所歸,不會隨便放縱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會成為你事業很好的後盾。我眼看著你過上如此明確無誤_的生活,心裡不知有多寬慰。
他說,我知道的,媽媽。
想起來小時候偶爾為你操心,你與蘇家女孩在一起,總是被她牽制,做出不倫不類的事情。幸好現在已與她脫離了干係。她被生母接去英國。這樣桀驁不馴的女孩子,在這裡只有讓人嫌棄。還是在國外待著好。
他沉默不語,知道母親一直為往事記恨在心。
晚上,他與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時的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未曾改變:書架,書桌,牆壁上貼著的地圖開始發黃,抽屜裡還放著小學時動手製作的航空飛機模型。原先那張硬木板的舊床,躺上去依舊吱吱地響。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夢半醒,並不安穩。空氣中有小花園裡梔子和薔薇的花香。一陣一陣,濃香撲鼻,幾近令人神魂顛倒。天空中疏朗的雲層,半掩著明亮的一輪圓月。清涼夜風呼嘯而來,帶著沿海城市的濕潤水汽。
突然感覺身邊躺著的女孩要起身離開,長長髮辮掃過他的臉龐,身上裙褶發出塞率響聲。那種從皮膚散發出來的溫熱的氣息,依舊熟悉。她似正坐在他的床邊上用手指梳理著頭髮,把睡得鬆散的辮子重新編紮起來。
他疑惑地對著黑暗,輕聲發問,你起來了。要回家了嗎?再放眼看去,從半開的房門外灑進來異常明亮潔白的月亮,卻原來是月光驚醒了他。他的眼睛飽含淚水。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舊日惘然的少年。而女孩早已經遠去他鄉,不知所蹤。
荷年婚後因為懷孕暫時停止了工作。心滿意足,只是專心在家裡等待生產。她單身的時候,每年在衣服鞋子皮包首飾化妝品美容健身按摩等各個項目上,開銷很奢侈,但也習以為常。婚後依舊是精緻華貴的少婦,陪伴善生出席各種商務活動或派對宴會,都很合襯。
善生變化不大,西裝襯衣領帶由她搭配,她照顧他無微不至。他只依舊愛好健身,對身體關注。不喜歡高爾夫,雖然也陪重要客戶去打。保留在大學時形成的習慣,練習跆拳道,並堅持長跑。
結婚時她已經懷孕兩個多月。她的肚子逐漸隆起,帶著肉體無法自制的熟墜。他有時在深夜因為不明所以的微微恐慌失眠,看到身邊沉睡的女子,因體重增加而發出粗重的呼吸,覺得她非常陌生。某一刻在黑暗之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這個名字與他毫無瓜葛。現在它入侵了他。就如同她的肉體,帶著一種強制性的指令,使他在生活的處境中被脅迫。他是她的丈夫,並即將是她孩子的父親。
他對自己說,他也許能夠愛她。他需要這個幻覺,強而有力。晚上共眠,她用手抱著他的頭,把頭埋入她的懷裡。她的臉貼著他的額頭和眉毛。他睡在她的胳膊上。這是她習慣的愛撫方式,要做他的守護者,把他從母親二十四年的約束壓制中接管過來。讓他變成她的孩子,並且慫恿他在她的身體裡又複製出生命。也許荷年的心裡也很清楚,這是用來維繫他們之間感情的最強有力的紐帶。
孩子在春天出生。是異卵雙胞胎。孩子放在手裡的時候,他突然感覺惶惑。想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撫摸父親的屍體。肉身如此輪迴,人完全不由自主。山茶花一樣皎潔的小臉小手小腳,激發他內心深沉劇烈的父性,也是他自小就渴望得到的感情填補。他看著這對粉嫩噴香的嬰兒,感覺到心裡的完滿。最起碼在某個時段,這種完滿完全補償了他。
她在電郵裡獲知他的喜訊,寄來一對小金鐲表示祝賀。郵戳顯示她的所在地是巴黎。她說,我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善生。很希望某天能親眼見到他們。我在去耶路撒冷的旅途中認識法國男子伊夫,他是一個攝影師。認識兩個星期之後,我們決定結婚。我跟他去巴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