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 行走鋼索(6)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她臉色有些發白,他說,有沒有受傷,慶昭。
她說,剛才左腳踝被一塊掉下來的碎石頭砸中。有些疼。
解下綁腿來看看。
不要了。太麻煩。爛泥早就把鞋子襪子糊在一起。繼續趕路吧。
她走路的姿態已經沒有前幾天穩陡。走了一段,開始一瘸一拐。她在路邊撿了兩根樹枝捏在手裡當枴杖,左腳的膠鞋開始撐得發脹。她屏著氣一直跟隨著他趕路。
路上風景又是一番新氣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過一千米,就有景觀上的綺麗變化。此時出現的是亞熱帶氣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闊葉林。小野花點綴在茂盛草叢之中。遠遠地,看到對面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點綴在蒼茫山巒之間,顯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麗。她看著這個密集的村落,輕聲說,遠處應該就是背崩了。高山之上的灰藍色天空,時而冒出灼熱的太陽,時而又有雨點落下。此時陽光已經消失,又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
5
母親來機場迎接他。他穿著白襯衣、粗布褲子和球鞋,提一隻箱子出現在出口處。看到母親,放下箱子,輕輕與之擁抱。母親那年五十五歲,退休在家,開始用蠅頭小楷抄寫《楞嚴經》,心平氣和,眼目洞明,年輕時的固執劇烈也已經消退。看到這個從小由自己帶大的男子,發現他的心性竟從未更改。花花世界遊蕩一圈回來,卻彷彿只是從晚春落花樹陰間穿梭而過,拍拍衣襟,沒有一絲動容。她暗自歎了一口氣,也無詢問。
他心裡並無任何愧疚,只覺得深深疲倦,彷彿整個人剛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撈起,驚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舊日家裡,依舊睡在少年時候的小房間裡,硬木板單人床,沒有任何改變。接連數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頭大睡。有時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門,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親並不打擾他。只記得他少年時若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個人默默地接受,用長時間的睡覺來躲避壓力。
漫無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夢見了父親。在凌晨四五點鐘的南方巷子裡,跟隨前方的一個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濃重霧靄裡漸行漸遠,只聽到腳步聲登登,震動蜿蜒狹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邊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趕上男子,一邊在心裡輕輕地說,爸爸,等等我,讓我跟上你。卻怎麼走也走不近。只有兩旁的玉蘭樹,大朵鈍重的白花,受驚墜落,撲扑打在樹下的泥地裡。
他從未被父親帶領著一起去游泳、釣魚、運動、看電影,諸如此類,無法獲得一個男子該如何剛烈起伏生長的經驗。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後才摸索學習。他的成長,注定缺席另一個男子的印證和承認。而他早已不記得那個男子的五官。完全想不起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或從來沒有在夢裡再見到過這個男子。
他從未思念過這個男子。他是他內心一塊塌下去的陰影,沒有填補,沒有痊癒。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現,依舊在距離之外。他也從無有過怨懟,早已認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夢中,內心依舊悵惘。沒有人指導和認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須自控,一如從前,由自己帶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