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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日益熱起來。買大盆梔子花和茉莉,放在客廳陰涼處,睡覺時芳香於枕邊嗅聞而至。午後的雨,聲響大,很快就停。午睡之後吃櫻桃。黃昏天邊時有彩霞。深夜青蛙叫聲忽遠忽近。女孩紛紛穿上碎花連衣裙。夏日已至。
寫完三章。章節基本可用,到時只需要整理、修改、修飾結構以及增加專門描述和論述的部分。整理出一些資料。有大堆文字在後面墊底,這部分工作可以細緻從容。寫出整個故事還是重要。搜索一個地點,搜到很多有趣的東西。瞭解清楚一個地點。
下午女友G來做客,帶來荔枝和西瓜。吃午飯,小坐。泡茶的壺,繪有臘梅朵朵。青色杯底一尾白色小魚,鱗片雕琢得分明。幾撮褐色細小茶葉,倒進滾燙開水,澆熱紫砂壺。一壺茶,清醇溫潤,從喉嚨到胸底。只感覺身體裡枝枝節節打通舒暢,渾身酥軟放鬆。
小瓷杯喝盞茶,見面喜歡,話不敷衍,一切剛好。能否風生兩腋倒是其次。天氣熱,換了輕薄的衣衫,覺得人也精神了。
一起喝了三種茶,明月光,普洱,臘梅。
黃昏時她告辭離開,不過是閒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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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背酸痛,晚上繞後海徒步一圈。是長時間未曾有過的步行。一些事有人共做,散發出不同意味。獨自用餐和一起吃飯,單人旅行和一起旅行,獨睡及共眠,其間對食物、風景、時間的感受會有不同的深度。
現在的我,不再如以往那般熱衷單人旅行。伴侶之重要,是帶來開放性、兩相對照,與外界的交會因分享和交流獲取更多感受。適宜的伴侶讓心呈現出敏感而豐富的層次。有效關係的確立,讓存在感更為強壯。當我們與愛的人在一起時,自我會更為鋒利、輕盈、有力、清晰。反之,則是一種渾然不覺的混沌與麻木。
演戲可以綵排。寫作可以隱藏。在演戲、寫作中,我們獲得機會擁有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在虛設的空間裡,一切獲得嶄新機會。或許遇見一個能讓你發出清脆笑聲的男子,與他生養兩三個孩子,聽他用樹葉吹口哨,跟隨他去天涯海角。你一無所知,卻歡喜地仰起面容,讓他撫摸髮絲,親吻尚未舊去的清潤眉眼。又或許,在一條夜色的河流之中,放下一盞燭火,在心裡默默許下願望。燭火熄滅,又再次點燃,漂流遠方。某些瞬間,那是令人落淚的肌膚和誓言。
這樣的綵排在錯落的時間裡上演,彷彿可以一再修正,一再轉換,一再終結和開始。但你我都知,真實的人生從不允許排練。一上場,大幕即揭開,觀眾已在台下。
在人的一生中,我們看起來主動和有力,卻從未被允許得到選擇和做出決定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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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看古典樂府形式的戲劇,印象深刻的一處是女子擊鼓獨奏,面塗白粉,無表情,韻律有致。歌伎的一處獨唱。總體而言,是靜中發力的表演。幅度不大但意志堅韌。
坐在劇場中,想起一些人,心裡無限愧疚傷感。彷彿是被命運限制所帶來的不得已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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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與我相同,都是覺得與外界不甚融洽的人。區別在於,他始終對抗這種格格不入,說起一些人與事,不免心有對抗。我則全盤接受,分別心消失於對事物的重新認識。當人接受自己的本性所在,便生發出柔和與自在,不再生硬。但即便如此,仍不代表我在世間獲得與俗世生活打成一片且優遊自若的能力。
我依舊時時覺察到自己與它之間的隔膜。覺察到某種隱秘在內心深處的不知所措和不合時宜。內心的價值觀不免孤立。這些情緒和感受,在《春宴》的寫作之中得到充分的表達。彷彿是對這個世間發出的某種微弱的信號。(我是否在隱隱期待某些相同而小眾的人,在閱讀之後給予我互通的應和?只為他們聽到這聲音。)
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裡有幽僻的小段,在書中一筆帶過:是月季春,萬花爛熳,牡丹芍葯,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幙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描述的一番盛況美景,成為半夢半醒之際日益消逝的歌叫之聲。漸行漸遠,失去蹤跡。
打開泛黃書頁,跟隨孟元老上路,進入一座他數十年爛賞疊游莫知厭足的城。從清晨到日暮,從郊外到城中。一年四季輪轉的時節和儀式,吃喝玩樂日常生活的細節和鋪陳,食物之豐富,物質之繁盛,人情之和美,節物之風流,如何說盡,如何道明。東京汴梁。它的富庶華美煙火人間,在一個有著悠悠浪子心的文人筆下,得以用微型乾燥的方式存留。雖已無人可觸及它過去的生命。
南宋時,汴梁的景況已不堪回首,“新城內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舊城內麓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時見樓閣崢嶸,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一千年後,它被反覆洪水洗刷埋葬之後,成為深埋在泥地之下的一具殘骸。身上的錦繡綾羅絲線根根斷裂。血肉與情愛俱化為烏有。與其說,在書中尋找的是一座潦倒古都,不如說,在其中尋找一縷被廢棄被摧毀的文明。
以前有友人對我說起看到奇景的狀況。山道上遇見清晰而又無可觸及的景象,望之,內心惘然,繼續上車趕路。半途只覺得越來越牽掛,又再次折回。欲細看分辨,華麗市景已消失無蹤,徒留一片平原。我讀這本書,內心也有這樣一種無從歸屬的惘然。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鄉在何處。彷彿只看到回憶中海市蜃樓的世界。
他是時常出入瓦捨盡歡,對世間煙火之美充滿熱愛和敏銳的男子。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時行樂秉燭夜遊的真髓。內心的火焰,即使在時代變遷和流年輾轉中,也無法忍受其默默熄滅。於是他決定寫作一本書。置身其中心無旁騖地回憶一座城。密密麻麻,謹慎齊全。單純如童年,空曠如命終。
那座城,成為不羈人生的最後一個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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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走過雨後的花園廣場。濕漉漉的草地,露珠在月光下閃爍微光,呼吸似乎可以抵達胸腔最深處。我們在與人的交往中,稀少獲得相融而滲透的感受。繁雜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飯館裡味精過多的菜餚,商業街上的顧客盈門,宴席結束後一地的垃圾和餘燼。黃昏有時顯得時辰長。妙不可言。
彷彿身體內什麼東西被釋放掉,它在遠去。如果有作用在發生,人會覺得疲倦,會覺得輕盈。身心在默默中獨自翻越過重重山嶺,只是穿行時並不知曉而已。
不管來或不來,人之等待只是為了讓自己安靜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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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任何要強力證明或者試圖保存的東西。在水中寫一封信。一邊寫一邊消失。要相信水。它熟知一切,卻不要求證明。
務必清除掉留在世間的任何人為痕跡。燒信,燒日記,刪除文件,清空回收站,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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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台灣出版公司的編輯MSN上遇見,談論出版、寫作諸多話題,我說起若干疑問。《春宴》推進,一直覺得很有挑戰。內容深切晦澀,如同要開始獨自爬一座高山,山腳下先兀自躊躇。我希望寫出一部全新的小說,即便它有些頹廢,寫法頗為任性,倒不顧慮讀者是否會讀通。只懷疑自己是否能當起它應該有的重量。
他說,不必要求過高。只要保持能夠以一種方式展現獨特的自己。一個作者在他所置身的時代,務必要接受考驗。且只管寫下去,讓願意讀之的人群讀到它。除此之外無他。
十餘年寫作,很少有人給予技巧或心理上的指導,一切只憑靠自己摸索和承當。從本質上來說,這些作品均是一意孤行的產物,不完美。也正因如此,可以保持意志和活力,始終處於行進之中。
漫長文字路,周轉很長時間,醞釀,推進,琢磨,更改,時間就此打發。彷彿能夠以此過完一生。如果可以在一件專注及敬重的事情上用力使用生命,這未嘗不是上天賜予的一種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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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獨自在小公園散步。花園樹木影影綽綽,月光明亮。有人在夜色中練習擊鼓,鼓聲清揚略顯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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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裡鋒利的比喻和細節處處皆是。很多人不喜歡《小團圓》,覺得看不懂或不習慣,可見作者的立場愈主觀和任性,愈挑戰讀者的心性和經驗。以前覺得她的散文寫得好,小說裡總有某種固執而狹窄的情感特徵,越不過溝壑。只是文字依然如銳利精煉的水晶,折射人性種種細微幽暗。
在《小團圓》裡,她誠實,敘述坦蕩,沒有內在評判,甚或有某種自我嘲諷。那也許是年老的心境有了看到盡頭的淡然。
傅雷撰文批評張愛玲,說“我不責備作家題材只限於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她不屈就,寫文對辯,“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這段對話可見文學性別的不同,男性的書寫傾向壯大的與己隔離的形式(未嘗不是一種假模假式),女性則更領會生命和情感的質地。後者顯然更有進階。
那時沒有互聯網,讀寫都正式。即便是批評和對答,彼此也形式端正態度矜持。暢銷書作家在其所置身的時代都會被從低處評價。但比人為評價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所傳達出的意志。如果它足夠強硬,即可擊破觀念和評判,跨越時間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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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我去喝粥。吃了蜆、黃鱔,喝湯。心情愉快,嘮嘮叨叨。天下起雨絲,又停,走一段路,上了地鐵。在地鐵車廂裡,突然無由緊緊抓住我的手。去酒吧,喝了一杯酒。一直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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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愛你,但他們所愛的,也許是由你而生發出來的幻象。他們所愛的,仍是自己的心。你不過是一個工具,一個載體。是他們隔岸相望的煙火。
當人毫無禁忌地暴露了自身真實,這些難以輕易示眾的潦倒、自私、矛盾、本能……(脆弱和邪惡有時正是一種美感。)彼此反而會產生嶄新的聯接,並比以往更為堅定。因其中摻雜了承擔和救贖的意味。
你看著一個人跌落於自身的破碎和障礙之中,他渾然不知,你無法告知。無法替對方解決在強大的慣性和妄想之中的執著。無法給予覺察和粉碎的能力。(彼此最終是獨立的。各奔東西。)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人與人,只能存在於自己的境況,走自己的道路。尋求各自的自我解決。即便在愛戀中,我們也是如此形單影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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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接受一些世間範疇之中的不合理的陰暗的惡性的內容。允許它存在。不理會,不接應,不相觸,即代表不去澆灌和餵養它。
一旦有困難,則會更為強烈地感受到身體裡抵抗的力量。一種不順服。
把攤開的什麼都想要的手心,握成一個拳頭。保留最單純的意志,才能重拳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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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典傢俱及古玩市場,一堆灰塵撲撲的故舊物品,如同隔世相見。
專售估衣的店舖,架子上疊滿旗袍衣衫。綾羅綢緞,絕好的料子和手工,花樣與現在不同,綺美優雅。以往的人審美勝於今人。旗袍上密密的手工痕跡。富貴人家終究是潦倒了。被消亡了。著過錦衣的肉身灰飛煙滅。人所創造的物時時強盛於人。
問詢這些華美舊旗袍的來源,說是北京舊巷子拆遷,老太太們從箱子底拿出來處理。華服領口仍有污漬,腋下有磨損破處。這樣的時刻,想起張。照片中穿著旗袍的張,如果活到今天也是一個老太太了。為何對生命看法如此犀利的人卻並沒有以自殺收場。她一直堅實地生存,直到孤身一人老死在公寓。
這一點以前略覺難以理解。後來想,也許置身於人世的漠然和相忘,對她而言,只是正常,而非苦痛。她因此一邊與人不交往,一邊在晚年仍熱衷華服,注重儀貌。她在人世的立場,只遵循自己的底線,沒有誰可以侵擾。唯有金錢是保障,是唯一可以帶來與人群隔絕和保持自由的防線,這是她從小就明白和抓住的道理。人則不同。(“人都這樣的髒。只要沾到人,就沾到了髒。”)她活在人世,始終自劃界限。
“不自殺,是不讓那些凡夫俗子得勝。”說了這句話的人,過於注重肉身的完美和精神的高傲,反倒最終跳樓身亡。
深夜十二點左右上床之後,看舊小說到凌晨兩點多。睡眠少及壓力,持續消瘦。緊張有時令人振作。是否要去看昆曲《西廂記》,需要一個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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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做到不傷害他人,前提是不要對他人抱有期待。”
“同時也不讓他人抱有對你的期待。做到後一條更為困難。這意味在某些時刻,你必須顯示自己真實的立場,而沒有一絲自私的隱藏或者造作。”
今日與M的一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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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上長久瀏覽書籍,訂了一些書。下午與M一起去大覺寺。鳳凰嶺一帶很美,但之前從未去過。生活中很多事情還未曾體驗。寺廟小而幽靜,樹木蔥蘢。殿堂留存明清時代的古老佛像,有歲月的沉澱和氣度。裡面全然沒有人氣,沒有煙火氣,只是冷清寂然。花園裡的餐廳卻人聲喧嘩。
吃了紹興菜。喝了白茶。
路上M買下當地人街邊攤位上所有的蓮蓬、蓮子、荷花,告別時分了我一半。我把蓮蓬和荷花用清水盛起來,並不抱有這些花苞會盛開的念頭。
與人連續幾次約見。長時間聊天,一次六小時,一次八小時。疲倦,把話說盡,又似什麼都未曾說出。有時不免心存疑惑,交流的目的,是為了讓對方最終能夠“聽見”自己的語言。還是說給自己“傾聽”,並順便得到來自他人的幾縷回聲。
人在成年之後應學會禱告。祈禱是一種儀式,在祈禱時人重新成為孩童。無法相愛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相愛。相愛需要理解,而理解是只能在禱告裡獲得的東西。也許並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我們。他們可以欣賞、幻想、期待、破滅。唯獨理解總是缺席。
人與人之間極容易發生對立和損傷。但對立和損傷又並不單純73與孤起,總是與依賴、沉溺、恩惠、愉悅、幻覺同時進行。人性之惡隱藏在深處,同時具備一觸即發的敏感和強度。人的關係在自私、偏見、慣性、懶怠中產生各種磨損,互相激發。需保持對這變化和成長中的關係的察覺。避免陷入粘滯、執著。避免激發它的惡性。
佔有之心多起於需索、不安全及對慾望的渴求。惡則來自對這種渴求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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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力量演示過往的糾纏和過錯,讓人意識到自身行為和對他人的投射所互相組合的圈套。被我們的黑暗及光明所吸引的人,也許源自我們內在的一部分。
有時,我們愛人,是取悅自己渴望被愛的欲求;對他人的提供,是試圖填補內在匱乏的需求;憎惡或攻擊他人,是被對方提醒了不願意被揭示的遮蔽的暗處;憤恨或者狂躁,聯接著內心長期積累的軟弱和無力……心的飛蛾,撲向火與暗的動力,均來自深沉的幻覺。自我戰爭不過是衝突於牢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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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肝膽相照有時不過是徒然增加對方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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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暮色裡孩童們的嬉耍歡叫。年輕女子穿上雪紡裙,裸露出手臂和腿足,茂盛黑髮散發出呼吸。露天座的啤酒、聊天,流連忘返。任何氣味都在被強烈地蒸發。被充分表達的慾望,其質地是一種清潔。夏天是面目性感而內在天真的季節。
薔薇好養,生命力充沛,在籐架牆頭四處蔓延,浪跡天涯,最終搭成一頂厚實濃重的花篷。茂盛花枝需要在結花苞之前進行修剪整理,易野性難馴。在南方家鄉,它有一個家常的名字,七姐妹。花朵旺盛,有時七朵開在一個枝頭。常在牆頭開得如雲霞一般,芳香撲鼻,是老巷子裡常見的花。
下午在超市買餅乾、麵包粉、蛋糕粉、洗髮水、橘子。悶熱灰暗。出租車堵塞在三環。寫字樓裡燈火通明,人仍在繼續工作。路上滯留的公車玻璃窗後面有陌生人的面孔。城市交通和空氣的狀況惡劣如此。庸碌生活日復一日。
此時突降一場大雨。狂風把暴雨吹成一層層水霧,傾灑大街。場景壯觀。路邊等車的行人被淋得濕透,臉上卻露出暢快笑容。躲避在路邊小店舖的行人,站在窗前眺望。蛋糕店裡,有人在臨窗的座位上喝茶吃蛋糕。一場偶然邂逅的大雨,產生非現實之感。沉悶的人們有了狂歡節般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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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讓我看看你現在的照片。她說,不需要。僅憑靠你腦海裡的記憶來回憶我。
他說,如果這樣,只能夠記得你年輕時候的樣子。她說,那就一直是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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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愛的關係裡,人才能夠得到敞開自我、暴露身心的機會。如同回到幽暗溫暖的子宮,得到被容納的允許。這是愛的美好部分。而它負載的另一面,是被屈從的肉慾,被征服的孤寂,被渴求的貪戀。世俗關係大多由此而起。本來尋找的是回歸,最後卻視彼此為工具。爭奪自由,傾軋尊嚴。逐漸成為一種毀滅性關係。
九十五歲的以馬內利修女說:“每個人都期待按自己的方式被愛,每個人都希望另一半能夠對自己的期待作出反應。因此,許多愛情關係不過是一些自身出發並且回到自身的行動。”
對他人的需索,成為恐慌;對他人的期許,成為失望;對他人的依賴,成為傷痛;對他人的侵佔,成為禁錮。與之相反的是,對他人的容納,成為安寧;對他人的放手,成為自由;對他人的付出,成為獲得;對他人的憐憫,成為寬恕。
我們在這種以愛為名卻以人性衝突來獲得成長的挑戰中獲得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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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一種關係可以被理所當然地索取和傷害。其中包括認為錯誤全在對方,對都在自己。
一些人自認擁有蠻不講理及胡作非為的權力,以為手中所有永不枯竭,直到對方的耐心和信任被消耗殆盡。在我們以愛為名肆行無礙的時候,總覺得可以再次得到原諒。直到原諒成為不再有餘地的放棄。
關係需要適當控制,適時調整。避免圖窮匕首見。除非對方能夠抵擋和消解你的刀子,並會把它轉化成熱能。否則不要輕易亮出本性中的刀子。它若割傷自己,一定也會損毀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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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攪動的失眠中。悶熱。洗澡,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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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了該收拾衣櫥的時候。要把所有吊帶式的、無袖的、有朋克痕跡的、洗舊的、少女氣息的、破損的衣服,清除出去。代之的,是新的、好質料的、有舊年代風格的哪怕是有些昂貴的衣服。如果要見客人,至少抹一些粉底和口紅。這是一種禮貌。
夏天習慣穿單色上衣搭配齊腰布裙,這是較為古典正統的風格。連衣裙始終是喜歡的。在裁縫店,用在尼泊爾和印度買的布料做裙子,裙擺打褶,荷葉邊,小圓領,是童年時穿過的裙子式樣。彼時母親會在領子或胸口處縫上刺繡的花朵圖案。
儲存在樟木箱子裡的舊信重讀。發黃信紙,字句潺潺流出。怪異的感受,在於這些寫信的人,這些被寫出來的文字,彷彿在將近二十年之後,才能被重新理解,才能被清晰知曉和感受。
裡面有母親的一封信。她在去往遙遠東北的出差途中,三張信紙,分別寫給我、弟弟以及當時照料我們的阿姨。字跡潦草,但點點滴滴,全然在信紙上落實。包括吃蔬菜,買自行車,各種叮囑和關照。這何嘗不是她生命中重要和柔軟的部分。身在異鄉的小旅館,燈下鋪開信紙,給兩個孩子和家裡寫出一封書信,傳遞內心感情和牽掛。看了一下郵戳上的日期,她那年三十六歲。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們之間隔膜重重,並不親近。我少女時期的任性和叛逆,未嘗沒有給過她辛苦的挑戰和承受。
時間很重要。物證很重要。它們使某些曾經被蒙蔽或忽略的情感,在很久之後被澄清和浮出。我也會手寫書信給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只為了讓他或她,在以後某天終會明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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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很多事都是預先被放入抽屜。有些漠不相關遙遙相望有生之年無法對照一眼。有些不依不饒糾纏到底從生到死需索無度。不要去期望和等待無關的人與事,他們在自己的抽屜裡。只是用全力把自己分內的人和事處理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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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裡,這位中年醫生說,凡是疼痛著的,都是正常的,對我們來說,算是好的。我們要注意的,是那些安靜的,不會感覺到痛的,但卻是存在著的東西。那些通常是很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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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來到北京。兩個人在悶熱無風的街上走了很長一段,決定去吃雲南菜。之後他帶我去看湖。夜色中大湖波光粼粼,坐於岸邊樹叢說了很多話。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交流,有一股能量互相對應流動並且往上盤旋。也許前世我們曾在寺廟裡討論經文。
他說,你童年時在母親處受挫,本能上對女性有距離感,也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女性,無法意識到自己的美。因為這樣,跟男人相處也會出現問題。他們即便愛你,也可能會選擇把你放在某一個處境之中,只為避免你的傷害力。他們會覺得自己不懂得如何應對你。
他說,你應該閉關六個月左右,不寫作,只是踏實生活,感受現實中具體真實的一切。不能身在人間,心卻不想進入世間,只把現實本身當作審視的素材。現在必須要讓自己與生活合為一體。這改變不難,應該很快開始。
記得與他初相遇也是在夏天。他本來走在前面,身形高大的男子,突然轉回身跟我說話,把手裡的一把紙折扇撐開替我擋太陽。一邊跟我搭話。
連續兩晚的《西廂記》。喜愛昆曲。它有一種嚴謹,唱詞,唱腔,身段,手勢,行走,都有規則。這傳統而古老的規則使它優美,美得體面和嚴肅。最主要的樂器是笛子,合著蜿蜒吟唱,絲絲融化在空氣裡。改良是不必要的。改良的局部只顯示出輕浪。
不能帶十六歲之前的孩子去看昆曲。讓他們在劇院裡安靜地睡上一覺也許可以。這個劇種,適合老人以及有一顆老心的人。80古代中國是地球上的高貴區域,人民充滿詩情畫意,衣食住行講究到頂點。看著昆曲,覺得能學會中文享受到其中樂趣,著實是一種幸運。
出租車司機說,西廂記,那不就是騎牆記嗎。即使是一出香艷的戲劇,裡面的若干細節依舊有感人之處。男子通過動用各式心機和措施,長久地忍耐、追求和等待,終於得到心儀的女子。即使在即將共眠的前刻,還要對女子跪拜,自謙,表示感激,誠惶誠恐。這才是真正的風流姿態。
鶯鶯的大膽和恣情,與他天生一對。人所選擇的愛人,其實是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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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不是索取。來自一位Yoga師父。
他說:“真正的愛與個人得益無關,而是指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質量。當我們只是想到自己,並算計如何得到想要的東西時,從愛的角度來說就將一無所獲。無條件的愛絕不建立在索求的基礎上。相反,它是一種給予的體驗,一種每一位參與者力爭更為慷慨地與人分享的快樂的行為。愛與互相利用無關。它不是一筆生意或交易,也不是一種需要雙方的行為互相平衡的計算系統。相反,愛表達的是對於別人福祉的真正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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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節,她在鄉下房子跟老人一起種菜,拿著小鏟子掘土挖泥。清晨離家,在園子裡剪下一朵新開的月季,插在茶杯裡放於她的房間窗台。黃昏回家之前,在甜品店裡買了一隻蛋糕。是店舖專門為兒童節設計的小圓蛋糕,為她慶祝。蛋糕上有一隻小兔子,一隻小綿羊,一束五顏六色的小氣球。
她用小勺挖一口放嘴巴裡,眼睛裡笑出花朵。認真而小心地挖蛋糕,一小口一小口,都挖在底下。已知道愛惜,不願破壞掉小兔小羊與氣球的完美聚會。
早晨,西裝革履衣著整潔的男子抱著孩子穿過花園送去幼兒園。這種場景裡男人顯得格外性感。同樣,女人有時不辭辛勞工作,心有擔當,處理事務乾脆鎮定,也讓人喜歡。我總是略微偏向帶有中性氣質的男女,他們較均衡和完善。
和英國出版商及他所帶來的翻譯見面。W是長相瘦小的年輕女子,穿著樸素,不化妝,直髮披肩,說話的語調安靜。她在私立學校工作,有時做文學作品的翻譯。曾經常常一個人去旅行,無法想清楚婚姻和伴侶對自己的意義。只跟外國男子談戀愛。覺得無法跟中國男人做伴侶,是因為“在一起時他們大多會談論汽車、足球比賽、手機新款等種種與自己的真實生命無關的話題。最終無法溝通”。
月季花朵有碗口大,野心如此明顯。只有白色月季顯得清淡,適合插瓶放在床頭或桌上。也適合戴在髮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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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出去散步。路邊大桑樹結出密密麻麻的桑葚,果實爛熟之後跌碎在石板路上,只有喜鵲啄食。草地上一叢白底帶紫的野牽牛,清晨綻放茁壯的花朵,晚上一一收攏。大麗花開得灼灼醒目,如同誓言。野貓側躺在柏樹下安睡。
在一切貌似被動的靜靜的容納和接受之中,能感受到一種積極的力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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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去過很多陌生的地方。一些形式各異的房子,一些未曾相見的物品,一些陌生的人但彼此並不交談。那些遇見如同時空中發生的另一個界面的生活。我因此對貌似機械的現實有一種信心,覺得一切均隱藏深深的秘密和可能。
有些夢會讓人覺得此刻所見才是真實生活。彷彿陷入夢中才是清醒。
我確信在夢裡見到的某些場景,在現實中會逐漸如實發生。隨著時間流動最終浮出。它們如同順著河水漂流而下的果實,落在張開的手心裡面。
黃昏時與L在線上談論一兩個小時,純粹聊天的樂趣,嬉耍於彼此思維的遊戲。下樓去超市。這個超市離家近,冷氣襲人,但勝在方便及人少。結賬出門時,外面下起雨。雨點打在臉上非常有力。決定冒雨步行回家。
有莫名的難過,卻不知為何難過。心像被罩上一層膜,有時知覺麻木,彷彿一種無法再被損傷的能力,到達極限。想了很多,很久,想通一些問題。有些狀況當下承受有難度,但必須承受。
理性是枷鎖,感性未免不是毒藥。
這幾天心裡沒有安靜下來。被拖動,一種不明來意的力量。想知道它最終的意圖。如同人群中,突然出現一人,拉住手臂往不明的方向拽走。迥異的觀念彼此揪鬥,為何如此,是否可強行平衡。傷害的感覺有時還是鮮明。
與L說起,我見到過人性中種種差和壞的表現,卻在此消極的感受之上,反倒重新生起一股熱烈而強悍的信念。相信正直與美的道路值得追索。
時至今日,我的確更為喜歡長久的深厚的懇切的單純的事物。付出各種代價也是值得。我願相信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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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M討論,覺得男人對女人說出比較真摯的告白,不是我愛你,也不是我們結婚吧,而是,我們一起生個孩子。說我愛你,可以是敷衍或表演,自娛自樂的成分比較多。結婚較有誠意,但也不過是一個儀式。只有關係聯接了血緣,才可以彼此糾葛到底。因我一直覺得男女如此不同,也許無法達成真正的親密無間。在情感表達和思維方式上有時反向而走,默契何來。能夠拿出來交換和聯接的,直接而實在的本能最為有效。
他不表示同意也沒有否定。他二十五歲離婚之後,再未和女人結婚,也沒有孩子。他說,男與女之間也可以什麼都不為,只把對方當作生命的一面鏡子。譬如我與你,你會跟我做愛,會跟我生一個孩子嗎。我說,不會。他說,正是。但這不代表我們之間無法存在真實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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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前,閱讀一段聖經。和合本的翻譯真是極為簡潔、優美、有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耶和華引領,白天用雲柱,夜晚用火柱。此段甚美。
池塘裡青蛙的叫聲。布谷鳥的聲音。麻雀的叫聲。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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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和S在三里屯一間小餐廳吃飯。她再墮愛河,形容初交的男友,“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那時她臉上有光彩。他們一起去旅行,如影相隨。三年後,他們分了手。不知為何,初見時我即有直覺。有些事情在發生的初始就可窺見結局的端倪。一開始過於愉悅順遂,不免暗藏波動的危機。
所有故事都是重複模式。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若給予覺察,它們總是一致地雷同、單調、無趣味,並且有始有終。世間故事沒有日新月異。它也說明,個人心目中的海市蜃樓,不過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束反射光線。毫無份量。只是我們脆弱的心有時會被它壓垮。
幸福到底是什麼,它存在嗎。有時它看起來如同一句空洞而裝飾的宣言,透露出不信任,不安全。也許我們所期待和恐懼的,不過是內心缺失的倒影。
理性一旦出動,事物褪去幻相。黯然失色,勢不可擋。妄想的魔力消失,木頭仍是木頭,岩石仍是岩石。終究是頹敗下去的勢頭。命運給了人們手裡的牌,骰子在它的手裡。我們拿著一手儀式化的豐富的牌,覺得很多,以為有了權力,卻不知這些不過是被操縱的工具。
起初認為別有天地,最終仍淪落為一場俗套。以為會長久,其實卻很短。每個人都覺得手中所得應與眾不同,但所有關係只遵循同一個規則前行,即無常。
沒有不變的事物。一切都在損壞中,敗落中,破裂中,離去中。一切也在準備中,醞釀中,生發中,推進中。這個世界,沒有與眾不同的事情,沒有與眾不同的人。所有的人都一樣。所有的人都在做一樣的事情。只是彼此不知也不說,各自隱藏在黑暗裡。
29
失敗是有快樂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人生有時被揮霍成一場自我沉醉的表演。彷彿時間不是用來失敗,也是用來閒置,如此才證明我們終究是自私和軟弱的常人。
失戀,失愛,失婚,其實是瑣碎的事,微小的事。無法負擔的是認為將會獨活的惶然。為情自傷的人,也可以選擇強顏歡笑地煎熬下去。終究會有新的人出現,也許沒有。終究會有新的生活出現,也許沒有。但如果失去信念,在這樣的困境裡不再相信自己,得不到意志的憑靠,只能墮落於這消失的記憶的回聲。
在這個世界上再找不到一個自處的位置,即便是心的一處落腳地。這是他們最終選擇為小小情愛事故結束生命的原因。
執著於他人,總有失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幻覺,不免是破碎掉的泡沫,終究化為濕嗒嗒滴落下來的污跡。窮追猛打趕盡殺絕,只是捕風捉影。有時不能說痛,也不能自我暗示這是一種痛。這是高貴的克制。
只能是為自己而活。它不是主宰,你也不是王。
30
天氣陰潮,即將有一場大雨。去機場。六點飛機起飛時,玻璃窗上沾滿雨水。
心念來回,全不重要。事物在按照某種秩序和準則往前推進,不過是追隨自己的心,做出努力。偏執是一次次嘗試,直到做盡,做夠,做完。結果如何,不能控制和把握。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坦然順受。
一夜未眠,輾轉三點才睡下。舊書重讀,年少時讀過的字依然動人心扉。“影子說,你和別人在黑暗裡吹笛子。”詩人寫出的小說,句子完美如同毒藥不可救。真善美之間沒有果然沒有聯接關係。真的,未必是善和美的。善的,未必是美的。而美,有時是偏執的,黑暗的。一半隱藏著惡,一半通向死亡。
“當我們相互看著的時候,我們就是屬於地的,命能讓我們在一起,也能把我們分開,就像金錢和愛情一樣,只有一隻手,它盲目地伸著,它要到空氣裡去,它要握住另一隻手。由於不可抑滅的願望和火焰,我永無得救的可能。”
一九九三年買的書,定價九元九角。有些字當時看過也只是吞食而已。當它能夠溶解於心,如同鹽消失於水,說明了時間的過程。也許只有自己才能夠明瞭這些時間背後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通常這些代價不為人知,也無法言說。
走於刀刃上,一側是叛逆之心,一側是屈服和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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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醒來,頭疼。起床去朝陽門辦英國簽證。被要求拍了新照片。穿盤扣中式棉衫,長髮及腰,拍照前抹了一些口紅。地鐵來回,人群如螞蟻竄流在城市地下,為衣食奔忙。人之微渺。內心卻有巨大的深淵只有自身才可臨及。
英國出版商在SS舉行一個派對。結束後跟W的丈夫和孩子一起去雲南餐廳吃飯。涼拌薄荷,烈性酒。孩子摔了一跤,他們的反應極為鎮定。飯後她推著自行車想一起散步。在北京舊城街道兜了一圈。夜霧升起,說了一些閒話。
W說,她與丈夫在雲南邊境的旅途中邂逅,結束後決定跟他一起。究其原因,是因為“那時住在小鎮,每天早上在房間裡醒來,他願意和我一起躺在床上閒聊半小時,再起身做其他的事”。這個可以在一起醒來時交談的白人男子,比她大十八歲。後來成為她孩子的父親。他為她從紐約搬來了北京。
能夠溫柔耐心地說話,自然是愉悅。傾訴、交流,讓人靠近和親密的通道。對於屬性不同的戀人來說,長久不交談,沒有交談的慾望,也不知該如何交談,這樣,路走到了盡頭。彼此的能量無法對等,無法通暢。
人若無法發散和分享自己的能量給予他人,會失去聯接,感受到匱乏和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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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機場迎接我,眼角微微有眼淚,睏倦欲眠。穿過人群,急急走向她,雖然在笑,心裡卻並無歡欣。她的臉越來越美。她好像還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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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中的匕首遞給他,把傷疤暴露給他。這個接下你的匕首,看了你的傷疤的人,是可以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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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你我無恙。我注視你的片刻清淨,勝於肉身留存於這個世界的時間。如果能更有力,我要把你背負著帶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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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輕輕將枕邊的紅海棠花瓶推遠一些。然後拔下簪子、梳子放在枕邊說,好啦,睡覺吧。昏暗的房間裡,唯有花香強烈地煩擾我們。”句子來自早逝的作者。即使在貧乏的年代和處境,文字裡也盡可找到諸般細節。美人蕉開花,雪夜,細雨,孤旅,照片裡冰霜一般的美……這些細節在童年或少年時,還略可沾染餘韻。現今彷彿已被掃蕩一空。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黑白片。樸素,家常,平淡,真摯。與其說是天分,不如說是傳統的品質所起的作用。
人有時會覺得在所處的時代裡不合時宜,心應該落足在更久之前。但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特徵和任務,仍需在所處的時代裡完成自己。堅定而結實地站在當下的這個點上。
下午摘杏。步行入山,大片果林。從樹枝上摘下一枚已熟軟的杏子,剝開果皮,果肉流動的汁液鮮活芳香,散發出陽光的熱度。吃下它的感覺,跟身體完全融為一體。事物需要時機恰好,不早不晚。全然的相遇需要完美的因緣巧合。
摘完杏,和農夫閒聊。他說果實在樹上,陽光的溫度或突降的暴雨都會給予它影響。每一天它的內在都在發生變化,都在面臨無常。所以,及時地摘下並享用它即是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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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說,你的胸口積累和儲存著許多東西,也許是一團極為強烈而敏感的情緒,需要把它徹底消化。勇猛的能量若被放置在一個有限制的窄小空間裡,不被釋放,它會竄動和衝撞,給人帶來苦痛。你要想辦法轉換和訓練這些能量。
他說,寫作可以解決一部分,但解決不了全部。你是否有勇氣把自己全部拆解。它們可以溶解,流出。它們會帶著你的自我流出。你未必會失去它們,也許只是得到與它們同在的一種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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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把《冰風暴》拍得像一部台灣電影。人物都是美國演員,但表演是東方式的,情感與情緒的表達細膩含蓄,與美國人無關。這是一部被導演風格打上烙印的電影,超越它的地域性。換言之,一個有風格的創作者,可以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打上屬於自己的印記。
男孩在老師和同學面前,長篇闡述分子結構的觀點。冰風暴的天氣,穿橘紅色雨衣在森林和空地裡遊蕩,最後被電死。按照解讀,裡面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在孤獨之中尋求出路。大人和兒童的模式一致。性是成人生活裡重要的部分,身份互異的人們通過性愛交換、表達、傳遞感情,(他說,我這樣愛你,只能通過做愛來表達。這句話代表了一種典型的男人情感傳遞方式。)同時,這又是一種極為封閉而主觀的方式。性愛同時背負著冷漠、背叛、謊言、傷害。
音樂和《色,戒》有相同之處,細密層疊遞進。李安是過分敏感的男子。
有人說,創作需要兩個因素,聰明人,笨功夫。對天性的靈敏和源泉不自知,埋頭下苦功。動手做,做下去,做完。通常自認為聰明的人多,用笨功夫的少。人只說不做,或以說代替做,最終都是虛妄。
人由自我限制而生發的對他人的狹窄念頭,毫髮無損於對方,只使自己捉襟見肘。
若能置身事外,才不會畫地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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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意識到自己行走在懸崖邊緣的人,是否會因此更加用力及警醒。
晚上這個住在高山裡的人給我回了一封郵件。最後一句話是,我用不上捐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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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情執,必陷入軟弱。
把對方的謊言和冷漠視為重擊。如果強大,就可以把一切變動當作灰塵拂去。親密無間,如膠似漆,逐漸替換成冷淡疏離,爭執不休。他曾經一天給你十顆糖,突然十天也不給你一顆糖。那你能如何。憤怒於對方的變化,試圖控制對方,硬要對方給出更多糖果。還是再次去別處尋找。
為何不讓自己的口袋裡裝滿更多的糖。這樣不必期待他人給。可以自己吃,興之所至,也可以給對方吃。
當下享受是最好的態度。接受無常,接納完整的存在,而不試圖重新塑造,也不扭曲自己和他人。關係第一原則,應是允許他人以獨立和自願的方式存在。期望是自以為是的權力。
不要對別人失望。別人即便有再多問題,那也是他允許自己並自認公正的。在把對自己的失望轉換成對他人的憎惡時,人拿起匕首互刺彼此的心,痛快殺戮。傷與被傷同屬一體,傷人便是自傷。即便在歡愉中,人也無法彼此理解。在傷害中更加不能。
給人自由,不侵犯壓搾他人。也不允許他人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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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把雙刃劍。得到它的歡愉和親密的同時,要接受傷害。關係互相依賴,同時隱含對立與鬥爭。這種分裂是它一體性的展現。
吸引是擁有多個層面的閃耀而冷酷的獨立體。絕非一廂情願或曲意承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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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公開郵箱,讀者來信一直極多。大多來信無法回復,有些信件若有必要,會嘗試給予回復。
通常這些信件不會有“請給我回復”之類的要求,但字字句句發自肺腑,令人沉重。多出自年輕女子,有些用極為冷靜的筆調寫出多次自殺和情路跌宕的經歷,種種與自我和他人的惡性所發生的內在鬥爭。最後仍會堅持認為自己在“愛”著對方。認為這些遭遇屬於“愛”的範疇。
你可知,彼此都太用力,以至到了末尾內心蕭瑟。此時已脫離愛的本意,被激發的不過是隱藏其後的貪慾和匱乏。
情感是一種殘酷而理性的訓練。通過檢驗,克服天性中的虛弱、沉溺和執著。慾望使我們得到機會打開對方內心的黑暗,區別只在於誰先識破這困守之境。
對男人來說,情愛和快樂有時是一種逃避和放鬆。是他們的遊戲,玩耍的城堡,逗留的曠野。他們的心如同獵人,征服和佔有是血液中的本能。對女人來說,若愛他,會把他當作孩子、父親,恨不能把骨血溶解於他的身上,把心擰成一股繩索。兩人屬性和所求如此不同卻要相守,多麼困難。
他若不愛,會以各種方式玩轉你的肉體和靈魂,把它們視為腳下草芥。不會有顧惜和尊重。錯愛最後淬煉出銅牆鐵壁般剛硬冰冷的心。一廂情願的幻想燃燒著虛妄的火焰,現實本身卻鋪滿跌碎的真相。
要記得。他若真愛,只會用一種方式呈現:用他的全部生命供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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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除了性,而無法給予情感和精神支持的關係,只會在原地滯留,不會提供上升空間。這是由對方的身心模式決定,固執地用同一張羅網把你拖拉在原地。但你終究需要前行,繼續尋找,才能得到讓生命均衡和飽滿的關係。
若受不到珍重的對待,愛是何物。性的關係只會止於性。應與人發展一種正面能量的關係,而不是被慾望所刺激的由貪婪支配的關係。即便要走一段漫長的路,不能忘記自己所要去的方向。
人在某一個路口,被迫要認清立場和處境,看到自身和他人的軟弱。你曾經幻想過完美的東西,後來知道它沒有。沒有可能把歸宿放在一個同等自私和軟弱的個體之上,也許對方也在需索和期待你的幫助及給予。
“無所貪愛,每一刻卻貫注深情。”愛的涵義誰可真正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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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時常抽煙。大概是在寫作的時候,疲倦或有壓力的時候,跟親近的會抽煙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
粉殼煙在機場順便購買。並不是平時常抽的煙,只在旅途中做伴十幾天。有時在路過的地方,購買當地的煙。有時遇見他人,隨手分享他們習慣的煙。抽對方給予的煙,好像觸摸到他們內心一處私密的小空間。搭訕他人,索要一支煙,或借用一下打火機,也極為自然。
煙本身並無禁忌,但由人評斷。它是空性的。
對有孤獨感的人來說,它很難被徹底戒除,但也無需上癮。
在咖啡店工作。回復待定郵件,補寫日記,修改文件。休息時觀察他人。有些人的長相,一開始不讓人覺得喜歡,但交談或長時間相處之後逐漸體知到他的美。內在依然決定長久的可行性。
一個戴假睫毛塗紅色指甲油化煙熏妝的女子,獨自前來。點了咖啡,抽完一根煙。右手臂有文身。拿出一串黑色檀木和瑪瑙的大佛珠,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誦經。完畢後立即再次點燃一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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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這個在遠處城市的男子,深夜告訴我,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覺得極度難過。我想他也許需要撫慰。聊天到凌晨。幾次他說到哭泣,無法自制。說到一個親近朋友的自殺身亡,說到他的困惑和內疚。三點多結束。躺下時覺得疲倦,放鬆。眼前彷彿有小小火花閃現。
一次,她說,她不想活得太久。我說,那你要活到什麼時候。她說,三十七歲。我說,那就很快了。她也沒有什麼解釋。其間說起“他待我很好,也足夠善良。但我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快樂”。
傾聽這些陌生人的故事。他們有時很遠,有時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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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一個不看電視不聽電台不看報紙不看雜誌對時事新聞八卦無興趣的人,也許正在跟這個時代脫節。但我並無覺得不適。也相信其實有許多人跟我相同。
我並不知道該與時代保持怎樣的關係。只願意自己的生命保持真實。在這條熙攘的道路上,誰能於迷妄中知分曉。沒有餘力投入在圍觀、辯論、哄鬧、駁斥之中。不如保持原地不動,讓潮流和喧囂兀自遠去。
一貫的荒誕是,世人都愛與外界、外人爭鬥,標榜勇猛鬥士的姿態和觀點,這般也許能夠使自己感覺強大及重要。以此可以遮蓋真實的自我,迴避自身問題,避免反觀內在虛弱的靈魂。
這個時代,若有人想誠實談談自己,不免會被認為自戀或狹隘,反而奇怪得很。談論浮誇的與己無關的事物,做出與外界萬物斗其樂無窮狀,安全而熱鬧。
人們其實很少愛自己,也不認可自己的真實。
穿過夜色中的花園,草坡和樹林在雨水澆灌中沙沙有聲。石榴花一簇簇暗紅的花影隱藏在枝葉背後。雨水濕透臉上,脫掉涼鞋,光腳踩入草坡。久久站在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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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被一本書支撐著。它在緩慢成為骨骼的一部分。飽滿,強壯,因故安靜得不需要任何言語。看到一本好的書,有時會希望別人不認識它。也許這不是吝嗇,只是為了保有它的清靜。
用生命實踐所帶來的敏感去體察一本書的內心,而不是用階級論或政治意識或自我限制去粗暴地評斷一本書。這是對它的損傷。事實上,一些真正的書的本質,只是孤輪獨照。
文字與製造它的人一體,又各有界限。寫作者不能以文字中的方式生活,也不能以生活的方式寫作。寫作因此是需要專門技術的職業。它不是純然對照自我的表達,是有所抽離和凝聚的表達。在一本書裡,讀者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方式、觀念、特質,覺得與之契合,有共鳴,遂在心裡把他當作一個知己。他們之間的關係,有時會比生活中實際相處的人抵達更為深邃的心靈限度。
一些書默默而有力地改變閱讀者的內心,改變他的價值觀、思考方式、人生模式。這是一本書對人所發生的作用,是閱讀帶來的饋贈。
有才華的人,不該以世俗的方式去佔有和評估他。存在於書中的作者,呈現出其精湛的內在,把靈魂中一簇明亮和集中的能量,毫無隱藏沒有絲毫保留地挖掘重塑。奉之於世,做出犧牲。現實中的他,有時不免顯得自私、乏味、沒有活力。現實對他而言,也許是身心蛻下來的舊軀殼。他領先它而去,失去興味。
書帶著他既往的軀體血肉開始獨自旅行世間。(而他的現在又遠行到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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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驅車在颱風的天氣來看望我。半路匆促買的廉價的換洗襯衣和布褲穿在身上仍是好看。背影挺拔,像二十七歲的年輕男子。眼角還是起了皺紋。這個男子,容色安靜,站在我的身邊,說話常常會吞嚥下半句,心裡又如同明鏡。
我們走過廊橋去河的對岸吃晚飯。剛點完菜,閃電和雨點就把外面的人趕進了室內。通明的燈火,牆角的電風扇和在翻看菜單的情侶。為他盛一碗湯。他說,很多事都忘記了。如此,一句怨言也無。只是平淡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世無爭,種植花草,生兒育女,與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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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不知道哀而不傷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卻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解釋。於是想想還是不說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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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白色陶土大盆,描著菊花,線條灑落的枝葉,清雅拙樸。邊上一枚小小標價簽,價格昂貴。這樣的大盆若搬回家裡,是該供起來,還是用起來。按照一貫作風,會把它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對,時時碰觸交會,才不辜負美意。也許用它來盛米或盛水。
石竹鋸齒狀花瓣有一圈意圖不明的圓環。纖細對稱的葉子,長長花莖。它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花朵,很少有人歌吟或著意欣賞。適合稀朗地插入清水玻璃花瓶裡。一枝纖細的石竹,白中帶紫,著實清雅。今年在花園裡重新種了很多。
石竹和夾竹桃適合佩戴在耳際,略帶放蕩和優美。在博爾赫斯的短篇裡,有耳邊插石竹的男子出現。從這一點來看,博爾赫斯亦具備極佳的男色鑒賞力。他那與世隔絕般的幽閉而奇幻的小說,如同夜色中的森林。閱讀時彷彿可以藉以逃避人世。
夏夜閱讀井原西鶴也是一樁妙事。日本古典文學所傳遞出來的對性與愛,生與死的豁達,是他們的人生哲學和審美觀中重要的基礎。津津有味而又波瀾不驚的語調,講述男女欲情,世事變遷,如同一場花開花落。最後皆付諸大海,滾滾而去,一物不存,昭昭獨顯。井原西鶴深得禪意真味。讓人讀得心裡澄明如鏡。
如何對待性,如何對待死。這些被禁忌的問題,是需要面對的重要而實際的問題。它跟是否吃飽,是否能活,是一致屬性。日本人的處理方式是我所喜歡的。他們面對,接納,享受,安然。給予審美的超越感,又視之為平常。
只有明白了這份態度,才能明白他們對待山水庭院,一場花事,一杯茶……以及滲透在人與萬事萬物的關係中,那份份量十足的鄭重與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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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裡的迴廊池畔,一望無邊際的荷花。
風中傳遞刺鼻芳香,烈日下汗水濕透的衣衫。
涼亭上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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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同我沒多大關係,我盡量不考慮它。我不常生活在政府之下,我甚至不常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一個人思想自由,幻想自由,想像自由,那麼不自由的東西在他看來就不會長期存在。”摘自梭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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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寫作八千字。早起跑步,反覆看自己的手腕。路邊的打碗花在露水中安靜綻放。
存在,並清楚察看生命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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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暗,炎熱。中午去餐廳吃飯。母親打來電話。穿上絲裙,戴耳環,化妝得當。餐廳空無一人,七八個男侍應,只有一桌客人。樓下電視轉播閱兵,與己無關。一間小小的兒童遊戲室。
生日有時想收到一捆白色或淺粉色的花朵,有芳香,皺紙包裹,棉線紮起。大束的白色牡丹或月季。一小把茉莉和梔子也很親切。但事實上,我許久沒有收到花束,沒有送花給過他人,也沒有寫信給過人。這些行為未免不是一種可恥。那天陪W去買賀卡,他買了許多,順便問我,能不能寄給你一張。愉快地給了他地址。
吃一頓正式的飯,喝了酒。選蛋糕時有小小選擇,一隻烤奶酪蛋糕,鮮奶油和奇異果。一隻巧克力蛋糕,撒滿深褐色巧克力粉,點綴杏仁片和白巧克力的曲線造型,有一個名字,法芙娜,是法國巧克力Valrhona的譯名,如同任性少女。選了後者。以美的標準而非實用的標準做出選擇,這是進步。
吃完飯,打不到出租車,坐地鐵回家。收到的問候全部來自舊日認識並失去聯繫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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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M說,在我的關係中,能夠擁有深度的朋友一般只是戀愛中的或者戀愛過的男子。我與他們如此貼近和親密,這種情感的強度恐怕連自己都無法感知。他們因此以為對我無所不知。分手之後,又通常覺得對我一無所知。事實也是如此。
在我的心裡,住著一個男人,一個沒有性別的兒童,一個女人。
這些愛過我的男子,或者以父親般的情感方式對待我,或者以男孩般的情感方式對待我。從來沒有對等過。年歲遞長以後,人應得到勢均力敵的伴侶。而前提是,需讓自身強大。如此才能得到一個同等強大的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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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只要信,就必得著。”《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二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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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玩市場,只是看一些物品。朝鮮瓷,牡丹青花小罐,沉香佛珠,琥珀,蜜蠟,日本手繪畫本,民國小罐,粉盒……種種。買了兩顆松石和珊瑚,一支銀簪,一枚花瓶形狀青玉。下午用新買來的老松石和珊瑚重新鑲嵌了耳環。
收到女友G寄來的牽牛花種子。信封上有手寫的字,如同小學同學般的童體字。
如果沒有癡迷過黑暗,被它反覆撞擊到片片碎裂,不可能放下執著。遇見生命中剛硬而深沉的黑暗,也許是一種殊遇。它使你成為俯首探望過深淵的人。
你被這所瞥到的一眼撼動,並只能保持沉默。但終究,你是一個新的人了。
在你忘記的那一天,你將重新記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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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結婚前再戀愛一次。她想在死去前見到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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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經歷過婚禮。沒有穿過婚紗。白色的蕾絲、頭紗、戒指、花束,女子都會喜愛。作為一個女人,人生內容有一部分完全是空缺。別人可以簡單做到的,我沒有做到。但對此也並不覺得遺憾。
只是覺得與一個人交換誓約是美好的事情。電影The Vow,一對相愛的人在美術館角落,五六個好友作證,把誓約寫在餐廳餐單上,彼此對述。喜歡男主角Leo說的那一段。
“我發誓用全力愛你,不管你是何種形體,直到永遠。永不忘記,這是一生一世的愛情。在我靈魂深處永遠知道,無論發生什麼,我們會回到對方的身邊。”
只有提及“永遠”,才可以稱之為誓約。但是永遠有多遠。永遠是否存在。相愛的人,有可能因為小小波折和不信任各奔東西,也有可能深情的因緣輪迴生命無數個世代。如同Leo所說:“如果我們注定不會分開,就一定會在一起。”
是這個注定重要,還是誓言重要。
不用理性分析的誓言,才會發出它的光芒。那個讓我們許下諾言的人,那個與我們互換承諾的人,他在哪裡。他何時何地出現。他如何與我們相遇。
失去記憶的女子對深愛她的男人說,我如何才能夠做到像你愛我這樣地去愛一個人。男人對答,你曾經做到過一次,以後還會再次做到。
電影最後的歌曲是The Cure演唱的。十年前聽過他們的專輯。前奏和聲音一出來,就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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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趕去社科院,聽略薩演講。作家頭髮花白,言談有魅力,演講內容沒有上次帕慕克的那場深入我心。帕慕克諸多觀點我都甚為贊同。大概略薩較傾向把文學與政治和行動相聯接。帕慕克是更注重人性幽微的帶有神經質美感的作者。
會場裡微博互動之類的形式,讓人覺得浮躁。這些科技化手段,雖帶來更多與大眾的溝通和影響,同時也在消減交流所需要的真實而高效的理解。它們降低了被進入和認識所必要的門檻。(廣泛流傳必然有其弊端。會貶低其內在價值。)
活動是令人為難的方式。除非在天高地遠的地方。在那裡你不是那麼出名,被貼上標籤戴上帽子的可能性也小,觀者反而有平等和公正的心態深入。活動過程中應該禁止一切手機、相機、電腦的進入和使用。只是一場小範圍沒有任何干擾的說與聽。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要獲得的是盡可能深入的內在聯接,而不是熱鬧卻膚泛的一場大會。
在不斷被分心的會場裡,想起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加繆,博爾赫斯……這些已逝的作者。比起試圖以文字解決社會問題的寫作,我更愛慕為美和靈魂的困惑而寫下的文字。它們如同隔夜清霜。
藝術是為美和靈魂而存在的,怎能與政治或社會勾肩搭背。當然人各有想法和取捨。文學可以有多種類型同時並存。
出租車裡的電台宣佈北京進入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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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的愛會在慾望驅使所乍起的勇猛之後,迅速呈現軟弱無力。它需索回報和自我滿足。因此,俗世的大部分感情既不堅強,也不高尚,更不光明。只是試圖為自己作證。
能夠帶來美好的東西,是誠實和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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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愛,一定相聯著喜悅、篤實、明朗、飽滿。真正的愛不可能使對方痛苦,也不會讓自己痛苦。那些使我們痛苦並因此想讓對方也同樣痛苦的關係,與愛無關。其實質不過是一種疾病。
需索過度的人,會迫不及待先下手為強。他的身體在發出呼喊,愛我,靠近我,更近一些,更長久一些。但他的語言和手卻在推開別人,說,離開我,我恨你。以這種扭曲和不自然的方式試圖引起他人更多關注,顯然是沒有獲得成長的行為。
必須放棄在關係裡對待彼此的問題和困難保留餘地並尋找各式借口逃避的人。這意味著在他的生命裡,懦弱和不擔當是其處理一切事情的模式。若無勇敢和真心實意,人不可能成就任何事。
從姿勢上來看,一旦伸手問人索要,就已無法優雅自如。世間大多所謂男女之情,不過是需索和尋求自我滿足。人不經過訓練,沒有辦法去愛他人及長久地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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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在背陰山谷中的幽蘭。月光下白色花樹。凋謝時整朵墜落而不潰散的花。極高大的樹木開出的花。無人跡高海拔山坡上盛開的野花。蕨類羊齒植物。所有能散發香氣的花。在寒冷天氣盛開難免清高的花。在適宜季節開放的天真爛漫的花。不是為了結果而開的花。可以被吃掉的花。適宜插在髮髻上的花。用來清晨供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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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說,對他而言,愛是一種喜悅。糾葛的核心是操縱。真正的愛沒有機心,只是單純而樸素、自然而親密的喜悅。心所要的,不是足夠多,是足夠歡喜。他又說,除非我們能夠讓自己變得更好,才能遇見真愛。
我們讓自己變得更好,但並無把握遇見一個也在試圖變得更好的他人。喜悅的感覺來自互相,不是單向。如同雙手相擊才能發生聲響和能量的移動,對手至為重要。不對等代表一種孤立。人未必能時常得到彼此擊掌而鳴的對手。讓生命變得更好是獨自的事情。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不必交換。
任何心靈的改造,到最後依舊是回復自身的強大。這仍是孤獨。除了等待勢均力敵的人,除了以平衡而適宜的內心獲得同等的感情,除了讓自己變得更有力。無法也無需有其他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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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九點,一起去樓下花園散步。她拿著水杯,精神奕奕的小人。花園裡有乘涼和遛狗的人,遠處有霓虹。我示意她背誦古詩,她逐首背誦下來,童音在風中吹遠。
即將下雷雨。悶熱,閃電稍縱即逝,雷聲沉悶。她說她害怕,卻似乎是撒嬌,緊緊抱住我的脖子,把臉貼在我的肩膀上。整個身體與我依偎一起。她抱著我如此緊迫,以至皮膚上滲出溫熱黏濕的汗液。抱她進房間,她已趴身睡去。完全是默默地突然地睡著了。
我經常因為被她的美震懾,而無法說出片言隻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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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方言裡,喝茶,是叫喫茶。即使不是拿出茶葉來泡,只是口渴了喝杯白水,不叫喝水,也叫喫茶。喝酒同理,叫吃酒。
一個優雅的朋友的存在,是用以在即將落雪的黃昏招之即來,共飲一杯。真正的愛酒人,有時不免對月獨酌。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喝茶與喝酒不同。它需要對象,獨自喝茶十分孤寡。正式的喝茶,大家圍坐一圈,不時給對方倒茶,不顯得蕭瑟。茶像一個清淡矜持的朋友,雖然可貴,卻需要給予較為熱烈的響應,才不致顯得疏遠。
認識一個福建女孩,說在成長的古老小村裡,幼童從小喝茶,家裡燒一大銅壺開水,扔幾把茶葉進去,一天只喝茶水。我有些羨慕的意思,覺得她自小做了成人的事情。在我家所在的區域,兒童小時候只喝白水。物質貧乏的年代,還記得有一種上海產的咖啡塊,外面裹著白糖,熱水裡溶化之後,是一杯風味獨特的褐色甜飲料。家裡時髦的年輕阿姨,經常泡這樣的咖啡塊。正式的咖啡出來,它就消失了蹤跡。父親吃完晚飯,習慣用玻璃杯泡一杯綠茶。他的茶葉放在鐵皮罐子裡,想來也不是講究的好茶。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杜耒這首詩更趨向一種心境。大雪初停,梅花枝探入窗前,月光淡淡,遠方客人攜帶著風霜氣息不期而至,只為一夜酣暢對談。即使沒有準備,手忙腳亂,茶還是先擺上案來。朋友本該如茶,醇濃滿足,清淡有餘。
臘梅可以栽,月亮時時圓。只有寒夜踏雪而來的客人缺席。在更多人熱衷於飯桌上應酬的當日,喫茶,太寡淡也太隆重,讓人消受不起。一切具備,唯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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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欲同去一座海島。兵荒馬亂,人潮騷動。買到的船票相隔一日。他用力去換票試圖同行,而我知這便是安排了,心裡並不黯然。想著最終也是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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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使用定焦相機。它使照片存在一種固定的距離感。出自限制,卻逐漸形成天然的分寸。在拍攝者與他所面對的客體之間,這是被重新發現的距離的魅力。
摁下快門的瞬間,畫面無可捉摸不可改變。人與物、人與人每刻共存唯一的當下。
相機如果重複使用,即便是堅硬的金屬,有時卻在手中產生柔順的意志。拿起它對焦,按下快門,輕而清脆的聲音,果斷分明。時間在以一種嚴謹而周正的秩序流動。人流淌在河水中漫漫而行。在時間中告別的,是每一刻流逝的過往,每一個瞬間的重新出發。這種嶄新的經驗令人振奮不已。
從未專門去學習專業技巧,也不購買複雜高級的設備。只是一個自發的記憶記錄者。我相信技巧和機器的價值會帶來不同的進步感受,但依然只選擇使用最簡單的方式。
我總是快速摁下快門。對。快速摁下快門。沒有對焦時間沒有餘地。這也許是一種粗暴的冒險的方式。定焦鏡頭給予我回報。無心中到來的瞬間,沒有解說、企圖、構想、證據。如同天空中飛鳥不留下痕跡,呈現出一種無法被言說的真相。
在照片上,物與人有時看起來彷彿已準備很久。為這某個時空點的相會。出發自他們內在的真實,也來源於我與之心心相印的直覺。如同兩個語言不通的陌生人,只能通過撫摸、凝望、猜測、想像等方式相愛,但一樣可以抵達心靈平等的深度。
我對拍照因此有一種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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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的一側堆滿書籍。悶熱的晚上,一邊搖動蒲扇,一邊翻開書頁。臨睡前一次來回持續十分鐘的短信,給心帶來安慰。過去的時光不倒退。有些人,在起初總是有很多抱怨,時間一久,看到有真實的感情畢竟走動過。無愧於心是對的。
我說,我累了,我要睡了。如此道別,在睏倦中入睡,暫時忘記現實的千瘡百孔。沒有絲毫對自己的憐憫。
大雨滂沱。一整夜聽到排水管裡雨水流動的聲音。睡眠因此靜謐。
妄念一起如萬馬脫韁。慢慢洗淨,退卻,剝除,卸落。讓心回復到本原的位置。克制果然是一種訓練。
持續陰雨。午餐。巨大的家居店,有中式和歐式二手傢俱。桌布,燭台,明信片,首飾盒,一塊喝茶用的印度棉布縫著密密手工針線。
Grace系列,維多利亞時期古典花卉風格,金邊工藝複雜。天藍色紙盒包裝。這個有二百五十週年的品牌已告破產。完整的一套瓷器包括茶壺、杯子、放牛奶和糖的小壺,及點心盤。我期待與她一起喝下午茶,看她手握杯子滿心歡喜的模樣。她會教我如何認真喝茶。
家裡花園池塘,荷花已盛開。通常先有一朵最早綻出,一夜之間,其他次第開放。荷葉可煮米粥,白米湯染上微潤綠汁,帶有蓮瓣清香,和上冰糖。荷葉在米粥煮熟即將熄火時放入覆蓋。今年,一池塘紅色荷花唯獨長出一株白蓮。不知它因何而起。
荷葉田田,搭起綠蔭。紅色蜻蜓時來邂逅。晚上聽著蛙鼓聲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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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仙花染出的指甲顏色,略帶些微醺的杏黃色。不管是何種顏色的花瓣,暗紅,粉紅,淡紫,白色,最後染出來的顏色都是一樣。在手指上聞到淡淡的花汁清香。大自然給予女人很多禮物。女人應該如同植物一般靜謐而自如地容納和接受。女人應該等待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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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以理性分析和解決的存在,就讓它以幽微難言的方式存活。如同潮濕青苔邊生長的羊齒,無意於成為烈日下的綴飾。這不是它要的光明。它只能是路途中邂逅,有長年的離別。偶然來到夢裡,提示你俯首尋找內心一處虛弱而純潔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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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午後,點燃一枝白檀。有時只想坐在他的身邊,微微笑著凝望這個男子的側影,沒有任何多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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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當你說你愛我的時候,我會始終回應你,我也愛你。
這是我們暫存的身心於茫茫黑夜中為彼此閃爍出微渺亮光的一刻。即便只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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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提純的內心空間,不是不懂,不知,而是不問,不計較,不介意,不追究。願意把別人想得好一些,不把人想得複雜,考慮到對方立場。可說,可不說時,不如選擇不說。
在郊外房子裡寫作時間過長,與世隔絕,暫時失去與別人能量的交換。寫作需要代價,有時它如同一把鐵錘,把一枚釘子一點一點敲入岩石。是這樣強硬的過程。無法抵抗,身心由它的用力而產生震顫。
工作。空曠的二樓客廳。落地窗外看見簇簇白楊樹林,葉子在大風中搖晃如同海潮。寫累了,在沙發上躺下。清醒,繼續寫。如此反覆。
午後去W的家裡做客。她抱著孩子在路口邊等待我。孩子手裡拿著棒棒糖,糖汁粘在臉上,她由他去,並不細心擦拭。他們對118待孩子的自由的方式,粗看接近一種隨心所欲。二環舊巷子保持老北京的氣息,小院裡有一棵棗樹和一棵玉蘭樹。他們種了香草,還打算在屋頂上開闢出一處花園。種花,吹風乘涼。
我踩著這個美國男人自己動手做的木梯,登上屋頂。她也跟隨而上。老槐樹上停著很多白鳥,底下是小院子,男人、孩子、大花貓在一起嬉戲。破舊的老巷子傳過自行車的鈴聲。世間彷彿突然換了一種樣子。我說,在這屋頂上種完花草,黃昏時兩個人上來喝杯酒,迎面嗅聞涼風陣陣,一定愜意非常。
晚上收到他以寺廟註冊地址的郵件。要去印度。我期待它已久。
與生命有隱隱暗合或聯接的地方,最終都會抵達。它們等待在那裡。時間有限,為迎接彼此已做了漫長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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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再無可問,心中妄念消除。需要蹈過多少疑問。走過一條道路,親手翻起每一塊石頭。
不存在所謂無可救藥的人、感情、生活。一切終究有變化。
如果你認為它無可救藥,不過是沉溺。我們可以選擇完全的放下,或者完全的承擔。唯獨不能偽裝一個懶怠的理所當然的姿勢。
你盡可拖延和故作不知,企圖獲得其他妥協。命運靜靜等待一側,旁觀你輾轉煎熬,最終會逼迫你把腳步移向注定的第一格。
實踐一旦進行,錯誤和方式就會自動調整和歸位。出發是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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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能夠“看見”你,我也同時“看見”負載於你身上的屬於我自己的影子。若我能如釋重負,你也清澈獨立。
粉碎和熄滅此起彼伏的念頭,讓覺察及決斷時時相續,這和旁觀花火沒有區別。只不過心是天空,花火是妄想。沒有不死的花火,而且它們是即刻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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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麥田勞作的人孑然一身於滾滾麥浪中行過。植種,收割,用頭頂著大捆的乾草。牧羊,放牛。田野清晨的霧靄。黃昏的平原。
路過的村莊。裁縫店小鋪子裡,埋頭踩縫紉機的男子。穿白色袍衫的老人,清晨拿笤帚清掃門前庭院。聚集一起喝茶看報紙。賣鮮花的攤子,人們買了花供奉祈禱。集市裡的水果蔬菜,香料,雜糧,布料,魚,做飯,制茶,縫紉,木工……人群總是在勞作。方式原始勤勤懇懇。慢條斯理做事。
也不見說些什麼話或做什麼娛樂打發時間。有時獨自待在街口,慢慢走過小徑,或長時間蹲在一個地方,無所作為保持不動。這是印度人打發時間的方式。聚集,獨處,種種樣子都覺得好看。事後想來,那或許因為他們不急迫,有一種內在節奏。習慣坦然面對靜止單調,懂得沉默和保持當下某個狀態清空。這是以往很少見到的閒置狀態。
而我以前經常可見的,是人們恨不能時刻有事情填塞時間。無法容忍一小會的獨處或孤獨。坐地鐵半個小時也要拿出手機打遊戲看新聞目不暇接。這也許是一種與精神根基相互滋生的貧乏和虛弱,與物質豐裕與否無關。
每日趕路。有時凌晨四五點起來準時上大巴車,一路顛簸。晚上經過的村莊和店舖,已點起蠟燭或油燈。鮮少見到爭吵鬥毆。公共汽車或者火車,人擠人擁作一堆,車頂上坐滿沉默並肩的男子。炎熱正午,幾個男子在築路,其中一個在大樹上掛了條粗麻繩開始蕩鞦韆嬉戲,其餘的人就坐在路邊微笑觀望。
村莊破敗、雜亂,廢墟般建築,粗糙廉價的物品。但他們的狀態並不令人覺得同情,姿態和神情怡然自得。這些人有一種出自天性的優美和優雅。自得其樂,一種甘願的順受。接納和服從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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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館房間看了一下當地電視。所有電視節目不管出自哪個國家,內容模式基本一致,即粉飾和逃避現實。電視中出現的印度人及其日常生活,被使用熟練的華麗的鏡頭呈現著西方價值觀念,但卻不過是一堆閃耀的泡沫。電視中的印度,跟我一路親眼所見的國度,完全是兩回事情。
旅程回轉於貧困偏僻的農村。我是一個匆促經過的旅行者,沒有深入它多面的日常生活,但仍隱約意識到所見到的一切,即便只是組成層面,依然是它核心的部分。
生活窮困,不同宗教和種姓的衝突矛盾尖銳而無法調和,建設不夠積極有序,傳統被不斷衝擊。存在其中的人看起來還是安靜和篤定。沒有彷徨失落,沒有躁動不寧。他們與傳統、精神、靈性、宗教等種種力量的延續關係依然緊密,沒有與之斷裂。沒有被剝奪和變異。
奈保爾在其遊記裡寫:“……我父親那一代的人一定擁有某種精神或智性上的強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種種東西都如此粗劣的情況中還保持正常的心態。大家都知道東西不是很好,但他們從一個真實或想像的偉大傳統中汲取了靈感;他們天生就感受到有一個豐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撐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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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與朝聖者結伴。尊重這一期一會,與他們一起行動。這是相遇的意義所在。
之前,我讀佛經也讀聖經。我閱讀一切關於宗教的書籍。佛教於我,首先是一門高級的宗教哲學,訓練人的思維,重組人的內心結構。它又高於哲學。聖經則靠近情感和審美需求。我敬畏和尊重某種宇宙的秩序和力量,對此小心翼翼,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和資格做出超出自身經驗的總結。
這次進入一個集體的核心,學習他們的形式和知識。在這些過程中,試圖感知和馴順心中隱藏的經年積累的負面能量,覺察到它們的侵染和損傷。當我意識到在跪拜中有無法放下的自我對抗感時,同行的法師告訴我,佛像本不需要跪拜,佛教本身就反對偶像。跪拜只是一個儀式,為了讓心恭敬謙卑平和柔順,在毫無雜念從事這一重複舉動時訓練和關照自己。調伏這顆充滿傲慢我執的剛硬的心。這是一個修行的任務。
菩提迦耶。現在植種的古老菩提樹來自斯里蘭卡原樹插枝的再一次插枝,血緣依然正統。法師說,菩提迦耶可被視作這個地球的某個肚臍眼的位置。在此修行具備一種穿透力,加持力難以說明。
炎熱午後。多日旅途辛勞感覺到的疲勞。水土原因導致腸胃不適。旅館房間外面,喧雜沸騰的馬路。無法試圖躺下來休息,心裡茁壯不願昏昏欲睡。起身戴上太陽帽抱著坐墊出門,再次走去大正覺塔。
皮膚黝黑的印度男孩靠近我,手裡捧著一束養在水杯中的紫色短枝睡蓮。一路固執跟隨,想讓我買下這束花。一般小攤裡多售賣各種白色、黃色、紅色的鮮花,這睡蓮很少見,深紫色橢圓花苞讓心流出清泉。微笑著走了一段,不願意讓他失望,買了他的花。
大正覺塔。一座至今所見最美的佛陀像。它是清淨圓滿的象徵,不是寺廟裡被熙攘眾人用大束香枝祈求錢財高昇等世俗願望的偶像。形式被不同的慾望和動機改變,但一切無損於它的光華。靜靜端坐高台,人們接近它向它跪拜為它供奉鮮花,是試圖接近內心的自己。接近心中的清淨圓滿。
走進殿堂,把水杯中的睡蓮供在佛像前。這樣做是在趨向和靠近身心內部美好的部分。俯身行禮的時候也是如此。我知道,供養給佛陀的這一刻清淨優美,同時也在供養給自己的心。美和智慧守藏於自身發源於自身,只是要得到通向它的路徑。這一刻交會眼目心神的安定,無耽溺和對立,我們與這個本來面目的自己將不會分離。
氣溫升高,在菩提樹陰涼下休息。一個藏族老婦,跟我在拉薩街頭見到的藏族老婦有所不同。膚色潔淨衣著美麗講究。尋常傳統式樣絲綢上衣,花紋和顏色淡雅迷人。戴著手鐲耳環,花白頭髮盤起髮髻。臉上全是皺紋。她招呼一條剛睡醒的小狗來到腳邊。大正覺塔邊的野狗通常都睡得極為舒適,念誦經文的聲音讓它們安睡。她撫摸走近的小狗對它小聲而溫軟地說話,彷彿對孩子說話。小狗趴在她的裙子邊重新睡過去。她手裡捏著幾片菩提樹葉,看人來人往。
我著迷老婦臉上淡淡的自在微笑,猜想她是否住在附近每天過來,如斯度過生命大部分時間。據說很多老年的人來到菩提迦耶之後就不願再回去。把此地當作最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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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大正覺塔。在持續磕長頭的過程中,我意識到這個儀式所產生的力量。儀式如同沒有止盡,而我試圖讓心安定,過濾漸次浮現的念頭和意願,讓自己找到答案。身邊圍繞一團一團的蚊子。寒氣襲人。在身體起落和完全俯向大地的瞬間,把肢體緊緊貼近土地。額頭頂在被無數人的腳印遍佈的道路之上。此刻,人記得和忘卻的是什麼。
佛陀是一個生命進行修行的實證。他是血肉之軀,婚姻、後代、國土、愛慾、權力、名譽、金錢同樣曾經是他的選擇題。我更願意把他看作一個哲學家,一個得到覺悟的智者。他總結的教義給人類帶來的精神革命,在某種程度上說,超越於科學的物質的時代的推進和發展。在後者帶給人類社會種種繁榮也帶來種種毀滅性弊端的同時,佛陀的道路,雖然無法在世間獲得肉眼可見的效率和成果,沒有帶來機器、能源、工業流水線、航天儀器、核……卻與我們的生命發生最真實直接的關係。
因為你知道什麼叫作痛苦和迷惘,它們曾如何洶湧而深沉地衝擊心靈。這才是人類所要解決的最為重要的問題。
“一條能夠超脫輪迴、去除我們所有污染的道路,確實存在。”(摘自一位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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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納西。五點早起趕去恆河看日出。
河邊建築與在書店購買的黑白版畫明信片對照,保持大致相同的輪廓。木船由兩個年輕男子划槳,一大船人緩慢地在恆河上行駛,對面沙地平原上的鮮紅初日開始逐漸升騰而起。邊上有小船靠近過來售賣燭火和鮮花。點燃燭火放於水面,許下願望讓它漂遠。水邊有沐浴的男女老幼。一處廣場,大量木柴堆壘煙霧高高昇騰。他們說那是在火葬屍體。
上岸後穿越河邊街巷,如同穿越充滿魔法的迷宮。集市的人群色彩氣味舉動物質聲響形狀。混亂的秩序,喧囂的單純。人力車流水般從身邊經過,人群擁擠,一頭牛站在街頭正中。咖喱冒出熱氣。讓人帶有暈眩感和安寧感的老城。
狹小的機場書店裡買的一本攝影冊,In India。
深紫色封面積累一層塵土。一幅幅黑白照片:河邊洗晾衣服的人群,火車車頂上聚集的男子,大象角鬥場面,頭頂大筐蔬菜腰肢堅韌的勞動婦人,在街頭小攤吃食物的父子,甘地逝世和火葬,樹影晨霧和獨行路人,壁畫下睡眠的狗和孩子,售賣物品的小攤販,安靜讀報的男子,伸出手心乞討的窮人,表演的藝人,瑜伽修行者,戴著鮮花抹上粉末的祭禮,空曠廢棄的舊宮殿和遺跡,靜謐的黃昏景象……拍攝時間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
神秘華麗而魅力無窮的精神骨架,穿越漫長歷史變遷依然讓人覺得堅硬。這是一個蘊藏巨大靈性的國度。人與自然和神性兩相歸屬。
鮮花和燭火,付於恆河。頹敗建築,吵鬧集市,喝一杯熱茶。期待某天,與人相伴,再度抵達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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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說,你什麼都會有。只是一切會來得比較晚。我想我的生活並沒有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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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傷疤上反覆刺激。裂痕叢生的東西,扔掉吧。
當心平衡時,它是自給自足的,由自己供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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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來北京,捎帶的禮物有些是家人手工製作。用古布或絲綢縫製的玩偶、布袋、袖套、被墊,一針一線,密密實實。有時想像做東西的這個人,在如何的場景和心境裡勞作:午後陽光穿透窗簾,陳列針線和碎布料的木桌,一杯茶水幽幽冒出熱氣。貓咪旁邊打盹。小庭院裡花草正開得昌盛,會是紫籐還是鳶尾……
人若能懷舊,是一種根基。一顆老心所象徵的,不僅僅是湮沒的時間,還有可貴的品質:端莊,靜美,趨近自然和手工,專注,有敬畏。負載心意幽雅的禮物,充盈他人的心。
收到一套茶具。仿汝瓷,粉青色看起來只是一種灰白的微藍。讓人看著心裡沉定。一把壺,兩隻梅花形茶盞,一隻過濾斗碗,配竹盤。一隻巖泥茶盞,底托上有工匠的名字,形色大氣。
泡福建巖茶喝。外面陰雲密佈,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一位老婦頭髮花白,腰背挺直,眼目清醒。活到這樣的年齡,有些人會只剩軀殼獨活,有些會保留一顆優美兼具活力的心。有些身邊仍有白髮的愛侶相伴,有些則獨自在開著電視機的單身公寓裡死去,一周後才被人發現屍體。
按照某種理論,有些人婚姻平順,因在物質世界裡只需與少數幾個人分享能量,保持順遂的關係。而當人內在能量強烈,並被大量眾人分享,通常就會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伴侶。這注定無法兩全。
一些事情不及時做,也許會再沒有機會做。想做什麼及時做。時間一刻都沒有停息過,即便如此,某些時刻依然需要等待。等待自己,等待對方。恰好的時刻就成為命運的轉折點。跟隨生活拐過一個又一個的彎道。
不是要求現實如自己所願,而是在現實中找到一個立足的位置。人所面對的大部分是失望。活著的過程,即是存在於不斷的困惑、掙扎、突破和提升之中。我們所做的一切實踐,是一種調試。不是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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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裡寺廟過端午節。出發日夏至。
一夜火車。隨身帶了一本關於金剛乘的書,由一位英國修行者撰寫。火車離開北京站,窗外樓房的燈火星星點點。翻開書頁,看到其中寫道:“通過直覺而瞭解的東西如此難以傳播……這些感受的作用同樣也不太容易確定。從社會的觀點來看,它們似乎是有害的,因為作為一個神秘主義者已再不能贊同世俗的價值了,就如同麒麟永遠不能有如同螞蟻和蜜蜂的作為一般。然而,那些有過這些感受的人卻會將之視為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實現不可超越的美、真諦和狂喜的可能性使得放棄其他所有目的都變得非常真實。”
這些段落二三年就已閱讀。在雲南小鎮書店裡買下這本書,雨季連綿,每日於咖啡店打發時間,讀完這整本晦澀嚴謹的專業書。書中的鉛筆畫線證明曾一字不落,但其真正發揮作用卻是在十年之後。言語融解滲入,一字一句瞭然於心。等待與一本書彼此認同和相知,有時需要花費多年時間。
這個世界上特殊的人非常少。特殊的人在某種境界裡,呈現出來的是比平常人更平常的狀態。有些人喜歡做出姿態,彷彿只有在與他人的對抗、與外界的搏擊之中才能確立自我存在感。現在的我不喜歡這樣的人。不是覺得他們幼稚,而是覺得他們勇猛的假面之下,隱藏著虛弱的渴望被忽略掉的自我。
真正的行進者最後試圖面對和馴服的只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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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衣袍濕透,但蓮花瓣上卻無滴雨停駐。”摘抄在筆記本裡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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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封信給你。素白信箋上以毛筆蘸墨,只是豎行寫下一句話:世事時日無多,唯願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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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台詞,說人類是應該被諒解的,因為他們都具備多重性格。如果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出發點,非黑即白,自然覺得批判甚多。但即便如此,此刻這樣是對,換一個人換一個地點卻可能是錯。人的成長是以逐漸失去剛烈為代價的。因為你最終知道,諒解超越一切主觀判斷,它也更靠近真相。
寬恕別人的言行,寬恕自己的言行。如果能夠克服這個過程,人會更具有力量,如同每一次舉重增加的重量。獲得寬恕的力量,也因此對感情具備一種高曠的視角。剝除,消減,碎裂,釋滅,比佔有和試圖長久佔有,要艱難得多。它們同時也更為值得。
在此刻你覺得無法離開的人或事,某天會自己選擇放棄它。前提是心和腳步要一直前行。即便在困頓停滯的時刻,也要用力拖動它們緩慢往前走。時間總是在走動,走到它應該抵達的地方。
接受每一件事情正在發生的形態,看它自然流動,直到呈現最終定型。清楚事情的本質是怎麼樣,分界又在何時何處。一次次死去又復還,不斷循環在跌倒處,這才是卑微。
原諒不是無視,而是容納。一個意味含蓄的笑容。只能是各自的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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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聽到風正掠過竹林葉梢,窸窸窣窣。光影在牆上浮動。鐘聲斷續消失於山谷。這般共存,時不長久。決定歡愉地遺忘。
午後洗髮,坐在院子裡讀書。一邊讓陽光曬乾長髮。
晚上與陌生人共行一段山路。順著山間坡道,走到一座古老的唐代遺塔。回轉時天色已黑,更高山峰處的人家點亮寂寥燈火。雨後空氣中,松枝和野薔薇芳香甚濃。前面有隱約人語,笑聲。漸漸落在隊伍的最後,只為抬頭觀望一輪孤月在雲中穿行。
時明時晦,不改初衷。
一些事情不要去分析它。人的理性也許是低級的。到了眼前,去做就行。不必多想。事情會按照它既定的規則和秩序往前行走。慢慢你發現,原諒及忽略,勝過一切對人對己試圖一清二白的企圖。
呼嘯而至的事物,通常都不是意外,而是已趨近我們很久,在它前來的道路上進行了很久。如果人的視線不被局限於眼前可見的範圍,就可以見到它的來源和因由。讓你所等待著的人和事,自然而劇烈地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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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勇氣,不是離開。是承擔以及不再尋求理解,不再試圖求證或者解釋。即便有疑問也可慢慢等到答案。很有可能最終是自己答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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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遍看這部電影。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個湖。他說,不是年齡的問題,是心境的問題。也許再過十年,你就會是個冒險家。她說,你為什麼要愛上我,我這樣老了,我還有孩子。他說,你為什麼要愛上我,我這樣年輕,我也沒有孩子。
她對彌留的父親說,我愛他愛到讓自己害怕。這一生的第一次。在這樣的年紀。
他說,你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是不會說吧。你哭都不哭。然後他說,你會變老,沒有人關心你,在你病倒的時候,沒有人過來對你說愛你。你會一直生活在沒有愛的世界裡,不會有愛的機會。他說,你愛他嗎。她說,他是個好人。他說,但是,你愛他嗎。
他說,沒有我的生活,你可以活下去嗎。她說,是,我可以。他說,等我到你這樣的年紀,我會明白嗎。她說,不會。他說,那我會更迷惘嗎。她說,時間過得很快,猶如大雨衝過泥潭。
在飛機上,他的手心裡捏著她遺留下來的一枚珍珠耳環。
89
在曠野般的城市裡愛戀。用卑微肉身抵擋生之荒蕪。有時這是一種拯救的可能。但仍沒有比戀愛中的人們更為孤獨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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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深夜看到對面的高山失火,火焰熊熊,無法抵達搭救。我們曾有過的感情,它是艱難的損失,也是昂貴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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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階段的時刻表自動發生變化。去樓下喝大杯熱咖啡,持續一天工作。對自身精力的搾取和揮霍無度,也許配額會被快速用完。對強韌的人來說,他會再次申請,如同一個惡棍。
持續失眠,有幾天清晨六點入睡,下午一點起床,寫作到六點。晚上八點繼續寫作。凌晨一兩點開始閱讀。時間驟然多出來許多,絲毫不浪費。這三年思考過的問題,比過去三十年所想過的,還要多。
在跑步時,走路時,睡覺之前,試圖讓自己腦子清晰,作出清楚判斷。但即使這些判斷不對,也是目前唯一能夠提供和支持的答案。那麼就當它們是正確的吧。
不應在原地等待。要一邊前行一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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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追逐夏夜的螢火,因為知道它一旦被得到即死。微光照耀不了前路,暗夜中與之嬉耍,它仍是美的幻影。只有給予自由,才能得到不死。
最美的初心在當下一刻完成所有始終。它時時滿溢,時時清空。徹底的行動和給予之中不會存在任何一絲一縷的人為的思慮、語言、猶豫、企圖。像閃電瞬間劃破天際,這種強烈會令對方難忘至畏懼。
時間飛逝,所能給你的在不斷消減。這使我試圖讓自己的每一次付出更為完盡和努力。何必在妄想中計較和追究。不如喝茶聽雨,不如愛慕廝守。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就是少一天。
不能以外界來解決內心。只能以內心解決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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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沒有吃太多,獨自走開。我清理完廚房,走到客廳,看到她抱著絨布狗熊在沙發上已沉沉入睡。旁邊的唱機還在喧囂地唱著印度歌,渾然不覺。看樣子是真正的疲累。給她脫鞋襪,蓋上被子。很奇怪,每次凝望她入睡時的面容,都會覺得這張臉,始終跟她剛出生時候的小臉一樣。
她在路邊撿起掉落的白色玉蘭花數枚,說,能先擱在你的口袋裡面嗎。我想她大概不知道花是會枯謝的,會很快死去。慶幸的不是她的天真,而是過了小小一會,她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我與她,有時飯後一起出門,高高興興散步。如此便有了伴侶。她喜歡讓我抱。我抱著她,不覺得辛苦,感覺手臂格外強壯。一起唱歌,一起背詩,一起說話。孩子的眼白透亮得微微發藍,神清氣爽。成人卻是如何在時間裡失去這一切,並日益污濁。
她像花園裡的草一樣,茁壯而自然地生長。每日奔跑,嬉戲,歡笑,叫嚷,自說自話,曬得黝黑。去年的鳳仙花,今年在土壤裡依然發出新芽。月季花苞也已成熟。植物自然的生命力,讓人覺得篤實。孩子像植物一樣堅強,順其自然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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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長大一些,我教她發音,外公。她清楚地讀出來,但這個角色早已缺席。這無人回應的稱謂在空氣裡很快消失。我試著想像,如果他聽到她叫喚的聲音將會如何。也許除了喜悅的微笑也就別無其他。母親說過,寵愛孩子是我們家裡的傳統。他未嘗不是寵愛我的,只是自覺不夠具備足夠能力,因而心懷歉疚。
在深刻的感情裡面總是有歉疚存在,我對於她也是如此。想給得更多,但知道有些部分自己無能為力。
我即便愛她,仍需要很多時間工作、學習、旅行。有時獨自在書房關起門來度過很長時間。需要自我成長,自我教育,而不可能把自己融化掉,把內心的追求和探索化作世俗的作為,無我而殷切地寄存在她的生命裡。我重視與她之間的獨立和完成甚於依賴和擁有。
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尋找我,叫喚,媽媽,媽媽,四處尋找。137這樣的時刻有一天會完盡。她會長大,出去,不再需要尋找我。每次聽到這純真的聲音,內心便有一種傷感。我自獲得她之後,便已做好某天送她出門的準備。願意她在物理和內心的疆域能夠走得越遠越好。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樣子。等她長大,我會給她看他的照片,帶她去祭掃他的墓地。把家庭在歲月中的變遷逐一告訴她。她以後會明白母親走過的曲折的路,母親經歷過的難以言說和解釋的種種,但那依舊是生命過程裡平常的形態。她的母親,是一個很平常的人。那些往事,一個下午就可傾訴完盡。她也許只是獲得一種態度。這些內容使我們的人生有重量。
歷史會帶給她內心的傷感,因為反顧和思省。我看著她走在街上,那麼小,但平靜、活躍、健壯和聰穎,我想她一定會得到比我與我的父親更為強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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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黃昏,失眠讀借來的《大圓滿》,枕邊聞到梔子花香氣。方言有“噴香”一詞,用於它最為適宜。梔子花的香氣如此質樸而蓬勃。童年時,我身邊的女人們,母親,外祖母,都習慣把潔白芳香的梔子花佩戴在身上。在南方,她們叫它玉荷花。
今日尋找一件失蹤很久的衣服。喝茶,喚作蘭花觀音。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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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半,狂風大作,雷電交加,一場大雨橫掃花園。場面壯觀。在落地玻璃窗後面久久觀望。黑暗中穿過房間去檢查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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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很多信,最後都投遞給了自己。我等待一個可以寫信給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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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之後,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跡稀少的小鎮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巔頂,下山去集市買蔬菜水果。烹煮打掃。生兒育女。午後讀一本書。晚上在杏花樹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涼。在夢中,行至巖鳳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鳥聲清脆,樹上種子崩裂。一起在樹下疲累而眠。
醒來時,我尚年少,你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