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事
冬天的黃昏。寂靜的田野升起淡淡的夜霧。
透過候機廳大幅的玻璃窗,能看見廣闊的灰色的天空。
這一天是大年初三。整個機場都是空蕩蕩的。
飛往大連的航班是晚上六點。
她獨自坐在窗邊,凝望著天際深濃的暮色。
每一次,在出行的這一刻,她都能感覺到內心的平靜。
自由的靈魂有著隨時上路的準備。即使沒有任何方向。
她對自己輕輕地微笑。
黑色羽絨衣,舊牛仔褲和龐大的登山包。把靈魂的家帶在了身上。
那個男人轉過臉看她的時候,她安靜地接住了他的視線。
這時候的機場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一樣。
他沒頭沒腦地對她冒出一句話。
為什麼。她問。對他的奇特言語感覺興趣。
你看天空的顏色。還有風的聲音。讓人感覺荒涼。世界似乎隨時會消失。他說。
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格子的棉布襯衣。短髮,有一雙深的眼睛。他告訴她他是福建人。和她一樣獨自去大連。
你不像是這個城市的人。他說。
為什麼。她再次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一種感覺。你身上的漂泊氣息。還有你的眼睛。你不屬於這個城市。
她看著他。她一直在微笑著。
也許當一個人的心始終在流動著的時候,他的身上就不會有太明顯的地方特徵。她說。
她感覺到彼此交談的順暢。這是個聰明並且有閱歷的男人。應該走南闖北,做了很多年的事情。但心裡仍有一些敏銳的東西。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會陪伴她整個航程。
登機的時候,夜色已經瀰漫了整片曠野。
是從海口飛過來的MD-82。整排窗口燈火通明。像一艘巨大的航船。
他給她找靠窗的位置,幫她把行李放到艙上。像所有有教養的男人,照顧一個獨自出行的女孩。
把外套脫下來,否則等會到大連,你會感冒。他說。
明亮的機艙,空姐悅耳的聲音。漆黑的天空。夜航的感覺有微微的暈眩。好像一次夢中的旅行。
她屏住呼吸,傾聽飛機在跑道上加速的呼嘯。然後在全力的疾馳中,突然躍上天空,傾斜著往上爬升。他微笑著看她孩子氣的樣子,說,你害怕嗎。
不。我喜歡這一刻。突然竄上去的這一刻。自由了。飛了。
很多時候,幻想自己能飛。飛到遙遠的地方去,飛到愛的人的身邊。
在堅實的大地上,仰望自己的夢想。
我們過著無從選擇的生活。
這是她曾經的文字。在那個城市裡,日復一日。竭力讓心不感覺到麻木。
突然脫離大地的時候,心裡甚至是疼痛的。
有什麼地方是我們能夠真正停留下來的呢。
她把頭靠在窗邊,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疲憊地閉上眼睛。
醒來的時候,飛機正在平穩地飛行。
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了燈火。
他說,我們現在是在海面上。他替她拿了盒飯,礦泉水和蘋果。
她一邊吃飯,一邊聽他講他自己的經歷。他說他很早就離開家出來做事,幾乎一直在全國不同的城市之間奔波。
你有過那種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上很長時間,然後又轉向另一個城市的經歷嗎。他問她。那真的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想念在福建的家人,可是無法回到他們的身邊。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一直想著有一天能掙到足夠過的錢,然後回去買個農場,種植草坪。
她聽著一個男人的夢想。心裡有輕輕的感動。
曾經她恐懼過自己有一天會失去所有的夢想。那種心如死灰的沉寂。
眼前的男人,明顯地受過生活的風塵。
可是他是堅持的。
他們聊天,然後開始玩紙牌。
又看到一個燈火燦爛的城市。有長長的街道和高聳的鐘樓。可是不知道是哪個城市。
他說,有人來接你嗎。
有。一個朋友。還沒有見過面。
那你要小心。他們北方人和我們不一樣。我給你一個手機號碼。你若有什麼事情就打給我。他認真地報給她號碼。
她沒有對他解釋,雷是她很好的朋友。
雖然從沒見過面。她只是同樣
認真地背了一下他的號碼。對他說,她背一遍就會記住。
他們互相交換了姓名。
你的姓很少見。我的姓卻是中國最多的。不如你跟我的姓。他對她開玩笑。
她也笑。
他們是萍水相逢的人。有短暫的緣份,輕觸對方的靈魂。
可是她是個習慣了離別的人。
她知道她僅靠背一遍絕對記不住那個號碼。但她沒有拿出筆。也沒有告訴他她的號碼。
她只是微笑著感覺著份溫情。什麼也沒有說。
飛機飛到大連的上空。
海邊的美麗城市。在漆黑的夜空下有璀璨的霓虹光影。
她趴在窗上,忍不住發出輕輕的驚歎。
下了飛機,刺骨的冷風,讓人意識到,這是遙遠的北方。而不是南方的陰濕城市。
她說,我們跑吧。我都凍僵了。兩個人背著包在空曠的機場上跑。
夜空遙遠的的星光,明亮而寒冷。
她記得他的名字和眼睛。
還有他們共同度過的一次夜航。
恍若世界末日。他說。
二冬日大海
冬天的溫暖而淡泊的陽光,照在寂靜的海面上。北方的冬日大海,是蔚藍的。
潔白的海鳥盤旋著在海面上飛過。
他們沉默地站在山腰的欄杆邊,看著陽光下的大海。
她感覺心失去了語言。只有風輕輕疾行的聲音。
寬闊乾淨的大街兩旁,所有的法國梧桐都落盡了葉子。只有光禿的樹椏,凝肅地橫向天空。
紅磚尖頂的房子。寂靜的大廣場。成群的鴿子。大片黃色的樹林。藍色的天空灑滿燦爛的陽光。
這是東北最美麗的城市。雷說。
出租車在有坡度的街道上,飛快而輕聲地疾馳。幾乎沒有人騎自行車。
到處可以看到漂亮的大連女孩,高挑苗條,如雪的肌膚,挺直著脖子在街上,威風凜凜地走過。
她們說起粗話來會眼也不眨。雷笑著告訴她。但是她們真的是很漂亮。是非常明朗和充足的漂亮。
他耐心地帶她看完這座城市。和冬天的大海。
半年之前,他在網上讀到她的文字,他們就這樣認識。
後來她才知道他在遙遠的東北。並且大她十多歲。
在機場,他看見那個女孩穿著舊牛仔褲,戴一頂黑色的絨線帽,背很大的一個登山包。有微微的吃驚。她看過去落拓而不羈,只有笑起來時露出的雪白牙齒。
有著鄰家女孩的親切和溫暖。並不是他想像中纖弱憂鬱的南方女孩。
而且這個女孩非常的任性。想吃日本料理,就堅持不肯放棄。冰涼的生魚片和壽司,會一直吃到感到反胃為止。
你是一條小小的恐龍。他說。是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滅絕的生命。
也許應該說是瀕臨滅絕。她笑。
他們終於有機會盡情地聊天。而無須等待深夜九點之後的打折長途。
他告訴她,他的女人,他的往事,他的工作,他喜歡的音樂,他內心的想法。
這個小他很多的女孩,有一顆蒼涼的心。所以聽得懂他的思想。
在暮色瀰漫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他們夾在擁擠的人群中,看亮起來的花燈。
他說,我們的生命中也許都會有很多次的愛情。
但是它們往往無疾而終。就像在風中打開的花朵。她在寒風中看他。
如果一朵花能永遠地開下去。它就不再真實。
所以凋謝是唯一的出路。
只有一再的分離,才能提醒再次的愛情。
她看到了冬天的大海。在晴朗溫暖的陽光下。像一張攤開的手。
這個男人就站在她的身邊。風從疏朗的樹枝間無聲地吹過。
她記得他寫給她的第一封E-MAIL。他看了她貼在網上的文章。他說,有些感覺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
只是你表達出來了。但有些人藏在心底。
是不想表達,還是沒有表達的能力。
寫出來的每一行文字,能洗刷靈魂上沾染的塵煙。而始終保持著敏感和清澈。
寫字幾乎是她生存狀態的一部分。
在電話裡,她放自己喜歡的愛爾蘭音樂給他聽。他說,很美麗的音樂。而此間,他們相隔千里。
深夜的電話裡,因為談話觸及到的疼痛,他耐心地聽她的眼淚。然後輕聲地哄她。
她很久沒有嘗試這樣放肆地哭出聲來。
但是知道這個男人,這個從沒有見過面的北方男人,聽得到她眼淚的聲音。
我的眼淚,會在你的手心裡,跌碎成鑽石。很久以前寫的詩。
見到過許多麻木冰冷的心。溫暖是珍貴的。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來看陽光下的冬日大海。
他說。
生命是魚。生活是水。而靈魂是魚聽到的大海的聲音。即使它游不過去。
千里迢迢的路途,翻山越嶺,漂洋過海。
依舊有沉重的現實要去面對和承受。
所有的感情都會逐漸的平靜和淡忘。
可是這一刻。相近的靈魂在一起。
潮水。溫暖的陽光。寂靜的風。還有記憶。
那條從人民廣場到勞動公園的路是他們一起走過的。走在右側是對的,可是曬不到太陽,是陰冷的。
她說,我們到對面去。對面有陽光。
她帶著他橫穿過寬闊的馬路和疾馳的車流。很多時候,她都是那種不羈的為所欲為的人。
逆向地走在陽光下,她明亮的眼睛像個孩子。
後來他對她說,他一直都記得她對他說的那句話。
很多受壓制受束縛的東西都是安全的,也是陰冷的。如同現實,或者婚姻。
另一側有溫暖的陽光,是不該走的方向。也是需要付出勇氣的。
可是當陽光照在眼睛上的時候,那種快樂和自由的感覺多好。她說。
她就在他的身邊,她的百合清香的香水味道,她的無拘無束的笑容。
會像孩子一樣任性和倔強。也會像女人一樣的思考和傾聽。
喜歡吃東西,睡覺,一連買上很多的棉布衣服。
總是取笑他可以做她的叔叔。幫他沒有出生的女兒取了一個安妮的名字。
習慣在說話說得高興的時候,輕輕地拍他的手臂。
她說,我就像一隻鳥,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現在就停在你的手心上。
你的玉米粒和清水,讓我能夠稍微地停息一會兒。
可是有很多時候,一隻鳥在飛的時候,並沒有任何目的。
飛翔本身就是它的目的。只是為了飛而飛。
為了愛而愛。
他們又說起往事。剛在網上認識的時候,寫的信非常的短。常常是一問一答。
他是聰明幽默的男人。有東北男人的強硬味道。常常批判她頹廢的文字。可是她寫的每一篇東西,又會認真地讀下來。
在機場的門口,他要她取下手套,握住她溫暖的手指。她的航班時間快到了。
緣份控制在命運的手裡。一世,半生,或者僅僅只是一次的相會。
空蕩蕩的寬闊大街,落盡了葉子的法國梧桐。沒有雲朵的晴朗的天空。有藍色大海的北方城市。
還有一個北方男人。他的普通話。他的燈心絨褲子,和他的笑容。
她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指,親吻他的臉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到了人群中。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夾在安檢的隊伍中,她跟著人群向前移動。
在每一張表情淡漠的面容下,是不是每個人都隱藏著無聲的疼痛和無奈。
可是這樣的結局是完美的。
也許在漂泊的路途上,始終無法停留下來。
要一直地往前走,往前走。不管有多麼厭倦和疲憊。
她記得自己把食指壓在唇上,輕聲地對他說STOP。人與人之間沒有未來可言。
未來並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所以我們只能選擇遺忘或記憶。
在飛機上,她俯視雲層下的海面和大片的灘涂。燦爛的陽光像水一樣流瀉在臉上。
在高高的山頂上,看到山裡人家的住房和大片的茶樹。與世隔絕。
當太陽不再上升,當四季不再轉換,當山峰沒有了稜角,當河水不再流,我還是不能和你分離。
纏綿熱望的文字,可是在現實中,瓊瑤應該是個接受了很多失望的人。
她再次感覺到自己的冷酷。
只有分離要去真實地接受。沒有任何諾言可以依靠。
因為已經很久。無法輕易地對別人許下諾言。也無法輕易地相信一個人的諾言。
在面對大海的那一瞬間。她把自己靈魂中明亮溫暖的東西,留給了他。
也許,短暫就是永遠。
也許這樣就夠了。
心是平靜的。
她對自己微笑。瀕臨滅絕的一條小恐龍。美麗而蒼涼。
可是潮濕茂盛的森林在很久以前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