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蘋有著隨時都可能跌倒的本事,杜至野自公司員工和管家口中可以得知不少這方面的訊息。
他從窗戶望出去,見郁蘋正從石板路上坐起,手邊的水桶和洗車用具已倒得亂七八糟,她卻能像沒事般,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
「小媽咪!你沒事吧?」蕭憶婕衝出去,擔心的問。
「沒事。」郁蘋摸摸小女兒的頭,安慰道:「我今天的工作特別順利,所以現在可以回家嘍!」
「好,我去拿包包。」蕭憶婕一說完,便興高采烈的往屋子裡沖。
郁蘋這時才朝自己的腳跟望去,發現拇指的邊緣有些擦傷。
應該無所謂吧?她早就習慣自己常跌倒了,大傷還沒有發生過,小傷只消兩天就可以痊癒。
「欺騙小孩很不好!」
杜至野緩緩的走近她,渾身酒氣未散,嗆得郁蘋很不舒服。
「你不也是?喝這麼多酒還開車,被警察捉到還算小事,如果因酒醉駕車而發生事故怎麼辦?」她嘮嘮叨叨的說完,捏著鼻子扮鬼臉。
「等等!」他突地抓住她的衣角。
關於蕭憶婕所說的話,他一字不漏的記得很清楚,無法言喻的欣喜充塞著他的心,但真正想問她什麼,他卻不清楚……
「幹嘛?」她問。
「沒……沒事。」杜至野搖了搖頭。
他轉身進屋前忽地踉蹌,若不是她眼明手快的扶住他,他也會同她一般跌倒了。
「看吧、看吧!」撲鼻而來的酒味更濃了,她瞪著他的胸膛,沒好氣地說:「喝醉了吧?真不曉得你剛才是怎麼回家的?幹嘛喝那麼多!從沒在你身上聞過這麼臭的味道,真是……」
「我身上?你幾時聞過?」他煩躁的問道。
「你忘了嗎?」她馬上舉出一些例子。「就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說起吧,你穿著一襲西裝,身上有一股淡雅而清爽的味道,然後……你要背我的那次,你才剛洗好澡吧?還有沐浴乳的味道呢!還有,之前在電梯裡呀,你身上也很好聞,我沒聞過這麼香的男人味呢,我還滿喜歡的哦!」
他難以想像她怎敢如此大言不慚,可她似乎有不少「經驗」的說法,著實令他心中浮上一陣酸溜溜的感覺。
「你聞過不少男人?」
「嗯……沒有耶!」她坦白地說:「我聞過的男人只有你啦!」
那就好!這句話他差點衝口而出,可把他自己嚇了一大跳。連日來想讓心情平靜的努力已宣告失敗,也因為這樣矛盾的心情,令他惱羞成怒的甩開她的手。
「我不用你扶!」
不明白他說來就來的怒意從何而起,郁蘋瞪著他怒氣沖沖的背影,也跟著被惹惱。
「喂!你好端端地生什麼氣呀?我又沒得罪你,神經病!」
「你說我什麼?」他頓下腳步,粗聲粗氣的斥道。
她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她再怎麼做,都無法和他好好相處一次?每一次怒目相向時,面對他的冷漠和無情的斥喝,她就好難過!
「你、你神經病!」怒潮總是一發不可收拾,她無法忍受心裡一再受傷難過的情緒,所以一併發洩。
「看來,這幾天的磨練似乎不夠。」他瞪著她身上的工作服,冷冷地道:「我要你來,並不是要你來學習如何忤逆上司的,你似乎還受不夠教訓。」
哼!又搬出「杜家公約」了!
「什麼磨練?我都還沒有抱怨呢!你要我來學習服務的精神,結果呢?不是擦樓梯就是洗車,只是要我出賣勞力而已,我半點服務精神也沒學到!」
「你如果遵照伊格的叮嚀,現在你根本不用做這些事。」
「我一來,她就要我擦樓梯啦!」她生氣的道:「她分明只是想以整我為樂,你還把話說那麼好聽做什麼?」
他沉下臉,冷漠地看著這個不用大腦的女人。
「擦樓梯必須一階一階地擦,這就是為了養成你在和客人應對時,必須行禮的習慣性動作。」
「鬼才相信!」她不服氣的反駁:「所以呢?在那之後,全是一些勞動懲罰嘍?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她都可以有借口讓我累得半死。」
「我就說你脾氣乖戾,所以我並沒有阻止她這麼對待你。」他不客氣地回道。
聞言,郁蘋的眼睛瞪得比天上的月亮還圓。
「你、你真的很過分!」
「是你讓我這麼做的。」
「就因為我不怕你?」她氣呼呼地指著他大吼:「說來說去,你還是很瞧不起我嘍?」
「你到底在說什麼?」真不懂她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結論,不過倒很符合她顛三倒四的風格。
「伊格老是說要敬畏主人、愛護主人,可我都沒做到,所以你就變本加厲的欺負我嘍?」她頭頭是道的說。
「你的確都沒有做到。」他坦言,「服侍主人時要以對待客人的方式,你卻沒有從中學習到任何訣竅。」
「哼!」要是他替她解決了生活上的某些困境,她也不需要聽他差遣。
郁蘋腦中忽地閃過那雙漂亮的鞋子。
她是接受了他的恩惠,不過她亦曾暗暗起誓,等到自己有還清的機會時,看他還怎麼囂張,可惡!
「還有……」他冷冷的語氣中帶有諷刺的意味,「以後我回家時不想看到你,所以你最好在這之前完成所有的工作。」
因為你會讓我一片混亂!杜至野在心中暗自加了這句話。
他不理會她受傷的神情,強烈的想在混亂中找回自己──他厭惡陌生的自己。
與其讓他心煩意亂,唯有對她視而不見,甚至傷害她,自己才能得到平靜。
重重的打擊撞入了郁蘋單純的內心世界,她一直不敢對他存有過多遐想,可是他直截了當的命令猶如一把冷劍,傷得她體無完膚。
望著杜至野離去的背影,某種意念從她腦海中浮現。
當熱潮從眼眶湧現時,她想也不想地用水桶裡的殘水潑面。
她告訴自己,清醒吧!她不能淪陷在這種悲傷的情緒裡,否則……否則就好像洩露了她愛上他的事實……
英國人習慣飲下午茶,權貴名流通常喜愛舉辦茶宴款待友人;為了延續這項傳統,由英國皇家創辦的獅子會自然更重視宴會的開辦。
「杜協理,獅子會這次舉辦的茶宴將發表德西凡爾設計大師的絕版銀器作品,這位設計大師自去年決定將產品精簡之後,所有的作品全部限量出售,我們購物中心的樓層之前有他簽約定期展售,所以是否要先和他預訂未發表的作品,以避免在茶宴中讓其他大老闆用相同的低價購置,影響我們的主要業績?」管銷經理於早晨會報中,第一時間提出意見。
精緻的手工銀器一直是企業大老偏愛收藏的精品之一,而德西凡爾出產的手工銀器是屬於世界級的名牌,其價格相當昂貴,所以展售會的業績幾乎全是這些大老們的功勞。
管銷經理相當緊張,因為若是大師心情好,在茶宴中爽快的以低價賣給這些大老們,將會嚴重影響展售會的業績。
杜至野啜著咖啡,目光緊盯著昨日的總業績報告,對於獅子會茶宴一事,他顯得漠不關心,但只要一提起獅子會,所有人的眼睛全亮了。
因為,獅子會是全世界富豪聚集的俱樂部,他們所能擁有的貴賓級禮遇令一般人十分憧憬。
他們的聚會到底是如何的奢華?聚會中又出席了哪些名人?他們在宴會中會討論些什麼事?這全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
時常參與其中的杜至野反而不覺得稀奇,從每日的營運中預測年底的總業績,這才是他關心的事情。
「基本上,德西凡爾不會破壞自己作品的行情,你不需要操心這個問題,倒是昨天在會場上發生了什麼事?」
聞言,管銷經理有些意外。
這個消息他已下令要員工們封口,怎麼還會有流言傳至協理耳裡?
「既然你提起德西凡爾,那麼他的作品在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所謂數字會說話,雖然眼前的報告上隻字未提,聰敏如杜至野,只消看一眼就可以略知一二。
「因為經典銀壺損壞,所以……」
「損壞?」杜至野倏地打斷他的話,「經典銀壺只是用來展覽的非賣品,怎麼會壞?」
「是這樣的……」管銷經理戰戰兢兢的道出事實。
展覽品原本好端端的掛在牆上,甚至用玻璃四面保護,偏偏有人會為了追一隻蜘蛛而將價值三十萬的銀品摔出一個凹洞。
「是誰這麼粗心?」杜至野慍怒的問。
「服務課的郁……郁蘋小姐。」管銷經理囁嚅的說。
眾人都知道這個名字最近常和杜至野纏在一起,所以當管銷經理吐出這個名字時,聲音頓時如蚊鳴般小聲。
郁蘋……這兩個字重重的撞擊著杜至野的心房。
他眉頭倏地蹙起,心中一股莫名的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燃起。
這個惹禍精!到底在幹什麼?
「她為什麼會在那裡?」服務人員不需要打掃,她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那裡,這對他而言是相當難以理解的事情,她老是在不屬於她的工作範圍裡搞破壞,累積下來的事件已多不勝數。
管銷經理搖搖頭,表示不清楚。
基本上,郁蘋的行為實在令人難以捉摸,她會突然冒出來,而且還拿著高跟鞋揮打蜘蛛,那一幕早已成為公司最新的八卦。
杜至野額際的青筋直跳,他鐵青的臉色讓今天的會報呈現一片低氣壓。
門外一陣驚呼傳來,杜至野似乎有所意會,在第一時間衝出會議室,而他所見到的景像是──
郁蘋整個人以誇張的大字型趴在地上,幾乎一動也不動。
她身邊散落的購物紙袋無法計數,原本是扎綁紙袋的繩子突然斷裂,害得她因重心不穩而跌倒。
「郁──蘋──」杜至野冷冷的低吼劃過沉寂的空氣。
郁蘋正努力的從地板上爬起來,絲毫不擔心令人膽寒的怒喝,她捂著撞紅的鼻子,迎向杜至野的怒顏。
「杜協理好!」她猛然記起伊格的教訓,乖乖地向他鞠躬。
這幾天伊格猶如盯梢股直盯著她不放,不知道公司裡是否有伊格的眼線,因為她在公司的一舉一動,她都知之甚詳。
也因此她的勞動體罰未曾休止,舉凡杜宅的樓梯、地板、窗戶及院子裡的雜草,甚至是游泳池邊的磁磚,還有浴室的馬桶,她全都清洗過。
尤其對杜協理不尊重的懲罰,簡直差點要了她的命!
現下,她還是忍氣吞聲好了。
郁蘋不同於以往的態度反而教杜至野不習慣極了,他冷冷地問:「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來……呃……報告杜協理。」她生硬的改口:「我將購物袋的瑕疵品送上來檢驗。」
「這是你的工作?」
「難道不……呃……報告杜協理,我目前擔任派遣員的工作,哪個部門需要幫忙我就去哪裡,所以……」
「派遣?」
杜至野眉宇間的戾氣堆積,怒目一橫,各大部門的主管們紛紛心虛地閃避他的目光。
顯然有人把天真的她當傻瓜,她被利用居然還不自知?
「所謂……呃……報告杜協理,所謂派遣就是──」
她實在不習慣以這種方式和他對談,而且,他的臉色竟因為她的客氣而變得更難看?好奇怪呀!
「你不用解釋,我很清楚派遣的意思。」他對她使用「敬語」的口氣著實無法適應,「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話問你。」
她本想開口拒絕,但礙於這麼多雙眼睛直盯著她瞧,她只好勉為其難的進入他的辦公室。
哇!協理的辦公室真不是蓋的!
郁蘋驚訝的望著寬闊的室內,認為比起杜宅,這裡也不遑多讓。
「坐!」
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架式展現出她印象中的霸氣。
她左右張望,一邊坐下來一邊讚歎道:「杜協理的地方真漂亮,個人辦公室都比我家還大呢!」
「首先我得提醒你。」他不浪費時間,開門見山地對她說:「若沒有人事命令,你不需要接受派遣。」
「咦?」
「公司有專職的派遣員。」他忍不住責備她,「我不否認你對工作的認真態度可以稱作能幹,但你一點也不精明。」
「喂──」她本能的怒吼一聲,但伊格的叮嚀言猶在耳,而且她還清楚記得體罰所帶來的勞苦,所以她只得將怒氣一吞,低聲道:「杜協理也不需要這樣批評我吧,互相幫忙也不錯啊!」
「互相幫忙?那你把銀壺弄壞的事又怎麼說?」他突然想起這件事。
她歎了口氣,「沒錯啦,那的確是我弄壞了……」
「你想要我怎麼處罰你?扣薪?」他躺入椅背,語氣冷淡的問。
「不能扣薪!」她有些慌張,連忙道:「過幾天就是小傢伙繳註冊費的日子,所以不能扣我的薪水,你……杜協理要我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能在這時候扣我薪水,否則……」
「那麼,勞罰?」他打斷了她的話。
「又勞罰?」光提起這二個字,她的身體就犯疼,為什麼自己不論在哪裡,都逃不過勞罰的苦痛?還是,他才是害她勞苦的元兇?
答案其實很明顯!
這就是他所謂的「磨練」吧?她的確已深刻的體會到了。
但礙於現狀,她不得不低頭,離月底還剩幾天,她怎麼樣也必須撐過這些天才行!
其實,並不是她吃不了苦,而是她已經不想待在這個地方。
她最受不了的是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還有和他之間的蜚短流長。
不管她再怎麼辛苦,換得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不堪的奚落、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工作量,逼得她好累,精神和體力上早已支撐不住。
她唯一能追究的原因就是他,杜至野這個名字讓她必須無條件地承受欺凌。
雖然她的名字和他糾纏許久,卻沒有因此而倍受優待,反而遭到嚴重的排擠,逼不得已,她甚至得配合演出,不得有所怨言。
磨練是他的要求,現在卻成了全體員工對她的欺凌,說真的,她累了!
也許他神通廣大,但他絕對猜不到,她已經找到工廠的線上工作,雖然是大夜班,但工資很不錯。
「你怕了?」他打斷她的思緒。
她疲憊的臉色似乎流露出對勞罰的畏懼,這是他當初的要求,可現在卻沒有成功的喜悅,反而有股深深的罪惡感……
她輕輕地搖頭,不讓自己的思緒洩露出來。
「總之,杜協理想要罰我什麼,我都得照辦,不是嗎?」
也許她沒有其他意思,但他聽起來就是語帶諷刺!
他忿然地道:「你既然這麼想幫忙,那麼就把各樓層的客用廁所打掃一遍。」
「什、什麼?」她嚇得瞪圓了眼,心臟幾乎快停了。
整個購物中心光樓層就有六十六層,一層少說也有兩間廁所,隨便加乘一下,百位數字就在她的腦袋中狂飛,她的眼眶倏地泛紅。
「那隻銀壺原價是三十萬元,現在至少漲了雙倍,清掃廁所算是便宜你了,還是……你想賠錢?」他無情的神情宛如噬錢的商人。
「你……」
「你想說我為難你?這可都是你自願的,不是嗎?清潔人員一定很高興有你的幫忙。」他面無表情地說:「再者,你曾說不論我要你做什麼,只要不扣錢,你都會去做,難道現在想反悔?」
「沒……」
「記住你說過的話。」他不帶一絲感情的看著她,「現在,你可以去忙了。」
她好心寒!隱隱的,連骨頭都痛了。
她從未否認對他的憧憬,雖僅止於暗戀,但他無情的言詞卻狠狠地刺傷了她。
他明明很清楚她的處境,她沒有錢。
「那……杜協理,我先去忙了。」
她不得不自請退出,否則眼淚就快奪眶而出,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軟弱,也不想再承擔一切的傷害,此刻的她只能低頭,只需再撐幾天就好……
她要逃了!
她要逃開這裡,也要逃開對愛情一時的迷戀,她要找回自己才行。
就算他真的神通廣大,也無法阻止她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