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
瀚海無邊,黃沙滾滾平展萬里。
自中原而出,往西北取道,經哈薩關後,放眼望去儘是一片荒漠流沙,直綿延橫亙至天際的那一端。
浩瀚無際的大漠,界於波斯與中原之間,雖屬不毛酷脊之地,卻也孕育了十數個小國、城邦。
「察蘭」,便是其中一國。地處通往波斯之要道上,居中原與西方之樞紐位置,商業繁榮,兼且擁有難以忽視的強大國力,堪稱塞外數一數二的富庶城邦。
然而,也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引來鄰近各國之覬覦,不免時有戰事發生。是以,察蘭子民人人自小便接受嚴格的武藝訓練,個個驍勇善戰,就連身為皇族子弟也不例外。
此刻,矗立在察蘭城北方,建構宏偉壯麗的皇室宮殿前,正舉行著一場武藝競賽。
雕刻著異族風情的高台上,坐在正前方居中位者,正是察蘭國國王拔岳;伴坐其身側者,則是察蘭王的數名嬪妃。
高台上分坐左右兩列者皆為察蘭國幾位重要大臣,眾人視線的焦點全聚集在賽場中央手持彎刀凝神對峙的兩名女孩身上。
高台下則聚滿了無數圍觀的察蘭子民。
女孩們年約十來歲,身著皇族服飾,就連手中的彎刀也鐫刻著皇室徽章,一看便知是皇家子女。
原來這場武藝競賽非同一般,乃是為了選拔出察蘭國聖女而舉行的競賽。
凡是沙漠子民皆知,察蘭國自創國以來,便奉「聖月教」為國教,且真正掌管察蘭國的不是皇室子弟,而是地位尊崇的聖月救國師,察蘭國國王並無實權。
傳言,聖月教乃由波斯分支而出,武藝精湛且詭異莫測。
聖月教自始以來,便傳承著聖女選拔制度。由皇室公主裡選出一名最為傑出者承繼聖女之位。歷年來,聖女必與聖月教繼位國師結為夫妻。
由於聖女在察蘭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僅次於聖月教國師及察蘭國王,且在察蘭國人民心中佔有極崇高的地位,備受愛戴,故聖女之選拔,對於察蘭國而言,是一件極為重要且盛大之事。
也因此,身為皇家女兒,自小便得接受各種訓練與薰陶,武藝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項。
年滿十歲後,由聖月教長老攉出較傑出者,參加最後的武藝競賽。獲勝者,便是聖月教的繼任聖女,同時還擁有象徵聖女地位的「緋月彎刀」。
在眾人屏息以待的注目下,身著黃衫、膚色較為黝黑的女孩迅速揚起彎刀,朝膚色白皙的藍衣女童劈砍過去,招式狠辣,力道也十足,著實令人無法相信她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娃兒。
然而,藍衣女童卻也不弱,反手一擋,便輕易地將對方的力道盡數卸去,進而連攻數招,取其不備之處。
.眾人但看她個頭雖小,然招招柔中帶勁,揮灑自如,不一會兒功夫,便將黃衣女童逼得節節敗退,落於下風。
黃衣女童被逼得踉蹌退了數步之後,小臉不禁現出慌惱之色,視線也不自覺飄向競場左側一道白色身影上。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左列屬於聖月教長老席次的首位上,坐著一個年約二十的俊美青年。青年稜線完美的五官線條宛如天神般俊偉柔魅,更有一雙深邃如暗夜大海的墨藍色眼瞳。
身著一襲白衫的他,神態優雅閒適,但見他唇角微揚,似笑非笑,魅惑人心的藍眼淡定地落在場中持刃相對較藝的兩名女娃身上。幽渺深沉的眼神有著超齡的冷靜與沉穩,看似溫文,卻隱隱流露出一絲幽冷魔魅的氣息。
沒有回應黃衣女童投來的求助眼光,青年淡淡垂眸,悠閒地把玩著手中的緋月彎刀。
黃衣女童見狀,有些失落地收回視線,暗一咬牙,舉刀便又是一陣狠勁的劈砍。
然而,凌厲的攻勢並未能替她奪得優勢,數招之後,藍衣女童的彎刀筆直地抵在她頸間,結束了這一場競賽,也決定了最終的聖女繼承人選。
「姐姐,承讓了!」
藍衣女童雙手合抱,朝黃衣女童拱手一揖,白皙的臉蛋絲毫不見獲勝的驕矜之氣,有的只是難掩的喜悅。
「勝負已出,特此宣告冰月公主為察蘭國聖月敦之新任聖女!」
待長老宣告完畢,高台下圍觀的群眾隨之報以熱烈的歡呼聲。
此時白衣青年手捧緋月彎刀,緩緩起身走向藍衣女童,俊美如魅的面容漾開一抹淡笑,徐柔地道:
「月牙兒,你果真沒讓我失望,從今以後,這把刀是你的了。」
小冰月喜不自禁地笑開了臉,烏黑剔透的明亮大眼直盯住青年俊美的笑顏,小小的臉蛋漾滿了純真的崇拜與仰慕。
「小師父,我已經成為聖女了!等我長大之後,是不是就可以當你的新娘?」
小冰月接過代表聖女身份的緋月彎刀,仰起臉,難掩興奮神采地望著青年問道。
俯視著她那張充滿喜悅與企盼的秀麗小臉,白衣青年深湛的藍瞳不覺隱隱浮現一抹複雜神色,但隨即一閃而逝,轉瞬間又回復一貫的淡凝幽魅。
「去吧,去好好享受屬於你的勝利……」他俯下身靠近她耳旁柔聲低語;「今晚慶賀活動結束後,到聖月宮找我。記住,這是屬於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語畢,不待她回應,白衣青年逕自從容地轉身離去,所經之處眾人無不恭謹地讓出一條路來,以無上尊崇的眼神自送他離開。
待他走後,小冰月這才回過神來,一雙小手抱緊緋月彎刀,不自覺地綻開一抹傻笑。
「月兒。」一聲溫柔的女性呼喚驀地自她身後傳來,只見一名身著華麗絲緞的美婦正朝她走來。
熟悉的呼喚引得小冰月回頭一望,帶笑的臉龐一看見來者,不禁笑得更加燦爛奪目了。
「娘!」
隨著一聲呼喊,她快速奔向前,投進美婦的懷抱裡。原來這名美婦正是察蘭王最為寵愛的嬪妃——惜妃,也是小冰月的母親。
撒嬌地在美婦懷中揉蹭了好一會兒後,她才滿足地抬起一張笑意盈盈的臉蛋,炫耀地舉高手中的寶刀。
「娘,這把刀是我的了,我以後就是察蘭國的聖女了喲!」
惜妃忍不住莞爾一笑,一手愛憐地輕撫著女兒柔細的髮絲。「月兒這麼喜歡當聖女呀?」
小冰月頻頻點頭:「嗯!因為只有當上聖女,月兒長大以後才能成為小師父的新娘呀!」
一聽到她的回答,惜妃不覺蹙起一雙秀眉,美麗的容顏悄悄浮上幾許憂心之色。
她當然明白女兒口中的「小師父」指的是誰。
荊無極——察蘭國歷年來最年輕的國師,有著一張能夠魅惑所有人的俊邪面孔,那深幽莫測的墨藍眼瞳裡,深沉冷-魅中蕩漾著一股危險的氣息。不知怎地,她並不喜歡這位年輕國師,總覺得他城府極深,是個危險又可怕的人物。
身為察蘭國國師,同時也擔負著皇族子弟武藝訓練之責,他非但游刃有餘,還將聖月教教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小小年紀卻已有了過人的智謀與心計,令人佩服之餘,也不兔讓人心生懼意。
「月兒,當上聖女可不是在玩辦家家酒,你明白嗎?」惜妃面帶憂色地道,心頭突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對於女兒參與聖女選拔一事,她心底其實是不願意的。一來,是因為自己出身中原,月兒的血統並不純正,這和歷年來聖女的資格不符;再則,皇宮中多位嬪妃莫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奪得聖女之位,個個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她不想讓自己和女兒也陷入這場鬥爭之中。
只是沒想到,王上竟執意要月兒參與聖女選拔,加上月兒傑出的表現,讓長老們不得不破例認同其參與競賽的資格。
如今,月兒真的成為聖女了,但,這就表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嗎?
唉,只怕事情沒這麼簡單!排外性向來強烈的聖月教會接受一個血統不純正的聖女嗎?更何況這還攸關察蘭國皇后冊立之事。
依察蘭國律法,身為聖女之母,地位便由嬪妃一躍為一國之母,榮升察蘭國星後之位。這也是後宮嬪妃之所以對選拔聖女之事如此汲汲營營的原因之一。
因此,她總覺得月兒當上聖女,對她們母女倆而言,只怕是禍不是福!
見女兒一勁開心地把玩著手上的緋月彎刀,似乎沒將她的話聽進耳裡,惜妃憂心忡忡地又喚了聲。
小冰月這才抬起頭,對著娘親咧嘴一笑。
「娘,我聽見了。可是月兒不是在玩辦家家酒呀!月兒是真的想當聖女。」她煞有介事地朗聲道:「我答應小師父要和他一起保護察蘭子民的。」
一邊說著,她一邊豪氣干雲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認真的模樣像個小大人似的,教惜妃憐疼不已,心中憂慮卻也更深了幾分。
「傻孩子,你還小,很多事情你還不懂得;況且保護察蘭子民,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呢!」惜妃溫柔笑道,強壓下心中的不安。
沒察覺娘親輕蹙的眉頭,小冰月依舊圓睜著一雙靈燦大眼,神采奕奕地回答:
「沒關係,我有小師父呀!他會教我好多事情,我不怕!」快樂的語氣中洋溢著絕對的信賴。
惜妃登時無言,只是怔怔地凝睇著愛女。半晌後,她在心裡無聲地長歎了一口氣——
唉!對月兒來說,就算是天塌下來的事情她也不怕!
這全是因為荊無極的關係!在月兒眼裡,他就像是天神一般,無所不能,讓她全心全意的信賴,甚至對他充滿了無上的崇拜與仰慕。
只怕荊無極在月兒心裡的地位,不下於她這位親娘吧!
其實,這也怪不得月兒,畢竟自她出生以來,荊無極伴著她的時間比她這個做親娘的還來得多了!
身為察蘭國公主,自小便得為將來成為聖女做準備,所有公主年滿週歲後,便被送進聖月宮,待在親娘身邊的日子並不多,月兒自然也不例外。所幸她們母女倆之間的親情並未因此而淡薄。
然而,她終究還是比不上荊無極吧。就任聖女之位後,月兒待在聖月宮的時間會更長,即使她再怎麼捨不得,到最後還是得將月兒交給荊無極,這是身為「聖女」的宿命,也是月兒的宿命。
只是,私心裡她並不想將月兒交給荊無極,他太深沉了,令人看不透。但,儘管心裡有諸多憂慮與百般不願,她卻無能改變一切。
「娘,你在想什麼?」
帶著稚氣的柔嫩嗓音在惜妃耳邊驀然揚起,將她自怔忡出神的狀態中喚醒。
「沒、沒什麼!」惜妃趕忙收攝心神,微微一笑。
「那月兒要回宮換衣服了。」
「嗯,你去吧。」
目送女兒離去的小小身影,惜妃只覺心裡那股不安的感覺更濃重了。抬眼望去,只見原本碧藍如洗的沙漠天空,不知何時竟染上了絲絲縷縷詭異妖艷的彤彩……
※※※※※※※※※
夜色悄然無息地浸染了整片大漠,一彎新月從天邊升起,沙漠的夜空星子顯得特別閃亮。
而今夜的察蘭城也顯得特別的熱鬧繽紛。
美麗宏偉的宮殿外,四散著一座座氈棚,高台前的沙地上正熊熊燃燒著數堆營火。察蘭子民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興高采烈地圍著營火歡笑暢飲著;烤牛羊的烤牛羊、做飯的做飯,還有人彈琴奏樂,洋溢著一片喜樂景象。
忽然間,一聲號角響起,只見一隊士兵從皇宮中走出,隨即分列兩側,民眾見狀,忙不迭停下手邊之事,立即恭謹地屈膝跪伏於地,齊聲歡呼:
「恭迎王上!恭迎聖女!」
在察蘭子民崇敬的迎接下,察蘭王牽著新任聖女的手徐徐步出皇宮,踏上高台。身後跟著一千嬪妃及眾皇子皇女。
察蘭大臣及聖月教長老們早巳分立高台左右兩側,恭敬地俯身迎接。
待察蘭王等皇室一族坐定後,奏樂聲再次響起,民眾齊俯首磕拜了數下。
樂聲緩歇之後,察蘭王朗聲道;「各位察蘭子民們,今天是本王愛女冰月公主榮任聖女之日,大家盡情歡樂吧!」
話語一落,眾人轟然歡呼,樂聲再度昂揚,交錯的鼓聲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不斷,食物與酒的香味四處瀰漫,一些男男女女甚至在營火旁跳起舞采,成雙成對地載歌載舞。
高台上,小冰月身著聖女服飾坐在察蘭王身邊,金色與紅色絲線交織而成的綾羅綢衣上繡著一枚明燦耀人的弦月形聖月教教徽,襯得她那張瓷娃娃般的臉蛋更顯得白皙粉嫩。
此刻,鑲嵌其上的烏溜瞳眸正睜得圓圓大大的,不住地瞧向聖月教長老席,心思顯然沒放在眼前的歡樂景象。
「咦?小師父呢?」稚嫩的童音有些失望地響起。她以為小師父也會參加這個為她舉行的慶賀大典。
聽到愛女的喃語,察蘭王原本暢悅的笑顏微微斂下,轉首望向長老席,不甚熱絡地問道:
「荊國師呢?怎麼不見他一同歡祝慶賀?」
為首的長老徐徐站起身,俯首回道:「啟稟王上,國師近日身體微恙,加上教務纏身,所以不克出席,還請王上見諒!」
察蘭王聞言,神情掠過一絲不悅,卻只是淡淡輕哼了聲,並未多置一言。
一直以來,他對於聖月教主攬政權、干預朝政,心中早已非常不痛快!雖說這是察蘭創國以來必遵循之例,但時移事遷,皇室實不願也不該再屈居於聖月教之下。
原以為上任國師因練功走火人魔而暴斃,他終於可堂而皇之總攬朝政,誰知又來了一個荊無極!堂堂一國之君,竟得事事徵詢國師之見,尤其荊無極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他這個察蘭王做得真可說是窩囊透了!
然而懊惱歸懊惱,他仍是頗為忌憚聖月教之勢力與影響力,畢竟對方擁有波斯這個強大的後盾。因此,他只能私下暗中較勁,倒還不敢明目張膽與之公然對立。
不過,他相信這種處於劣勢的景況不會持續太久的。今日月兒成為聖月教聖女,將會是他奪回政權的一大契機。他會好好利用惜妃與月兒之間難以割捨的母女親情,將月兒掌控在手心。
當初之所以堅持要月兒參與聖女選拔,無非是為了不讓聖月教繼續把持政權。他不能讓荊無極和擁有波斯皇族血統的慶妃再聯成一氣!若讓慶妃之女霜兒成為聖女,那他這個察蘭王的地位與權力就更加不值一哂了!
雖然聖月教在朝中佔有泰半的勢力,但他自有一干忠心的臣子。這些年來他暗中不斷培養、擴充自己的勢力,就待時機成熟,伺機而發,奪回本該屬於皇室的權勢。
而一旦掌控了在察蘭子民心中具有崇高神聖地位的聖女,便有了足以與荊無極抗衡的力量。到那時候,相信皇室主攬朝政之日亦不遠矣!
「啟稟主上,臣認為國師就算身體微恙,也不該缺席才是。今晚可是冰月公主榮任聖女的慶賀大典,國師身為指導師,怎可因區區小事而怠慢?」一名大臣頗不以為然地跨步出列,語氣嚴厲地道。
這番話說得正好,句句都說到察蘭王心坎裡去。心頭雖頗感快意,但他仍佯裝一臉為難的模樣,微挑起眉睨向方才回話的長老。
「薩長老,右將軍這話說得也有道理,今夜的慶賀大典不見荊國師還真是有些美中不足哩!」
薩長老尚未回話,卻見小冰月眉眼微蹙地滑下座椅,向察蘭王福身道:「父王,月兒擔心小師父,能不能讓月兒先去探望小師父?」
察蘭王眉一聳,原本愉悅的心情驟然消褪大半;看來,他是不能再讓月兒和荊無極生活在一起,否則情勢的演變只怕難以如他所願。
「月兒,今晚是你繼承聖女的慶賀大典,怎可擅自離席?」察蘭王徐沉地道,低冷的嗓音透著不悅。「荊國師年少體健,小小的勞累應無大礙,你大可放心!」
語畢,沒讓小冰月再有開口的機會,他站起身,換上一張笑臉,牽著她的手走下高台,朝圍聚著眾多察蘭子民的熊熊營火走去。
「月兒,該是你展現聖女風範,讓察蘭子民好好地膜拜崇仰吧!」
小冰月瞧礁父王,復又轉首望向炯炯營火紅光照耀下一張張充滿喜悅興奮的期待臉龐,察蘭子民們那毫不掩飾的崇慕眼光,讓她不自主地踏步向前。
在這一刻,雖只年僅十歲的她,也隱隱然感受到自己身為聖女的責任,只不過她小小的心靈仍惦記著一抹無上崇高的身影,那個她自識人以來便追逐不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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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夜色沁涼如水,小冰月踏著輕盈卻又顯得有些急切的腳步在夜色中行走。小徑兩旁跳躍的火炬映照著她燦亮興奮的秀致小臉,也映射出她熠熠閃爍的慧黠烏瞳。
趁著眾人酒酣耳熱、神智醺然之際,她悄悄離開慶賀大典,一路直奔聖月宮。
聖月官,一座由青玉石築成,矗立在沙漠中的偉麗聖殿。在彎刀似的弦月映照下,閃著冷白幽碧的光芒,襯得絲絨般的夜幕更顯神秘深晦。
小冰月雙手提著裙擺,愉快地奔進聖月宮,繞著再熟悉不過的宮中走道,來到一處燃著數盞熒熒燭火的寢官。
撥開層層拂苗的簾幕,她探進一顆小小頭顱,圓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轉動著。視線內並無人影,她不覺微蹙起眉,跟著以清嫩的嗓音輕喊:「小師父,月兒來了,你在嗎?」
須臾,一個低沉柔魅的嗓音緩緩響起:「進來吧!」
小冰月翹首望向聲音的來源,只見通往寢宮外的樓台,在飄蕩不定的白色紗簾後,立著一道欣長的身影。她旋即綻開一抹燦笑,往那道身影直奔而去,渾然沒察覺到在幽暗的寢榻垂簾後,斜躺著一名風華艷麗的中年美婦。
樓台上,荊無極雙手垂負身後,狹長幽深的墨藍眼瞳淡淡垂斂,直凝住聖殿後那一彎閃著冷冷月光的月牙泉。待身後小巧細碎的腳步聲靠近,他這才牽動嘴角,勾起一弧足以魅惑人心的柔邪笑顏,轉身迎向朝他直撲而來的小身影。
小冰月止不住衝勢地撲進荊無極懷裡,仰著一張洋溢甜笑、紅撲撲的小臉蛋望住他,旋即卻又揪起兩道細緻蛾眉。
「小師父,薩長老說你身體不舒服,月兒好擔心呢!本想立即過來看你,可父王不許,才拖延到這時候。」烏亮的黑瞳純真赤裸地顯露出她的擔憂與關切。
望著她盈滿關心、情感畢現的瞳眸,荊無極深不可測的眼瞳裡驀然閃現一抹柔光。然而也只一瞬間,那柔光便像劃過暗夜的流星一樣,迅速隱沒,再也無跡可循。
「月兒,這天底下會這麼關心我的也只有你了。」他牽起她的手走回房內,讓她坐上軟榻,自己就著手織的氈毯席地而坐。垂眸深凝住她好一會兒,他忽地逸出一聲輕歎,似笑似憐地輕喃:「你真是個傻丫頭!」
修長的手指隨著他的話語撫上她的臉頰,以指腹來回輕柔摩挲。
小冰月咧嘴而笑,憨純的笑顏中微帶一絲羞怯,卻掩藏不住滿心的歡喜,開心道:「小師父是月兒最喜歡的人了,而且還是月兒未來的夫婿,月兀當然要多加關心呀!」
荊無極眼色一黯;「傻娃兒,你知道『夫婿』兩字代表的意思嗎?」
「月兒知道!」小冰月用力點頭。「夫婿,就是月兒要與之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同生共死的人!」
見她認真的模樣,荊無極不禁失笑。「這就是你要的?」
小冰月毫不猶豫地點頭。
荊無極收回手,輕斂眸,未見絲毫喜色,只淡冷地續問:「如果我要你放棄聖女之位,你可願意聽我的?」
小冰月先是愣愕了下,隨即猛搖頭:「我不要!我喜歡小師父,不當聖女就不能和小師父做夫妻,我不要!」
墨藍的眼瞳驟然陰冷;「你不聽話?」低沉柔魅的嗓音也瞬間變得冰冷疏漠。
小冰月微微瑟縮了下,並不是因為害怕,小臉上寫滿的是困惑不解。她張著無辜的眼,卻仍是固執地對他搖頭:「月兒什麼都聽小師父的,就這件事月兒不能答應!」
自她識字懂事以來,他便是她努力追逐的目標。為了他,她勤學不斷,不論是文才或武藝,皆下足了功夫求精進。為了他,她小小的心靈早已立下了聖女之志,因為唯有當上聖女,她才能永遠陪在他身邊。現在她做到了,願望好不容易實現,為什麼要她放棄?她雖然不想違逆小師父的命令,可這件事她絕對不同意,絕不讓步!
「為了當聖女,你連命也不要?」幽沉的嗓音一字一字冰冷地吐出,深邃的雙眸進出幽藍的冷光,寒氣瞬間籠罩住整個寢宮。
從沒見過他如此陰冷駭人的模樣,小冰月不禁怔愕,只能呆望住在清冷月光下他那更顯冷魅陰森如冰雕似的臉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必跟她噦噦嗦嗦一大堆,你若捨不得下手,就讓我來吧!」
呆愣間,一道不耐煩的女聲毫無預警地響起。話語方落,隨著一陣裙裾擺動聲,紗簾後走出一名身段婀娜、容貌艷麗的女子。
小冰月一見來者,小臉顯得更加困惑了。
「慶妃娘娘……」她驚訝得忘了該行禮,只是愣愣地喃語。
慶妃顯然沒將她放在眼裡,一步步逕自走向荊無極,伸出一隻纖纖玉手貼在他胸膛上,曖昧地摩挲,嫵媚地笑語:「我早說過了,叫你別玩過頭你偏不聽,這丫頭是認真的,現下咱們只得多費點兒勁收拾這後果。」
荊無極濃眉一挑,薄唇彎成一弧嘲諷的笑意。「你還真耐不住性子,別忘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慶妃娘娘!」
慶妃聞言,眉一揚,艷容乍現一絲慍惱,不悅地收回手嬌斥道;「少說風涼話!你我都明白這丫頭絕不能當上聖女,拔岳那老傢伙心底打什麼算盤,你應該很清楚,要是讓他如了意,首先要摘除的眼中釘便是咱們聖月教!」
荊無極斜挑濃眉,輕睞了她一眼,絲毫不為她的怒氣所動,仍是一派閒適,幽冷的嗓音直指出她心底真正的忌憚:
「我想你更怕的是失去了後位,被打入冷宮吧?現下失寵的你所能憑藉的,也只有母以女為貴這最後的翻身機會了!」
「你——」被指出事實的難堪與羞惱讓慶妃倏然怒目相對,揚聲叱喝:「無極!你好大的膽子!你我皆屬波斯同宗,論輩份你還得稱我一聲姨娘;更別忘了你位居聖月教主事者所擔負的重責。波斯皇族不會允許察蘭王自立,唯有讓霜兒當上聖女,我們才能繼續掌控察蘭,這一點你應該很——」
「姨娘啊……」一聲輕柔至極的叫喚讓她驀然止住話語,荊無極唇畔噙著抹笑意,低垂的眸子微閃,攝人心魂。「怎麼當你害得爹爹走火入魔之際沒想到這一點呢?」
慶妃聞言,倏然白了一張臉,朱唇微顫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荊無極緩慢抬眸,低低輕笑:「這事,你以為能瞞得住我?」
慶妃踉蹌後退了幾步:「我……我不是存心的……」
「是啊,你當然不是存心的!」他垂眼而笑,表情卻倏然陰惻,語氣忽轉凌厲:「你只是因為求愛不成,惱羞成怒一時錯手罷了,是嗎?」
麗顏霎時更加慘白了幾分,駭愕了半晌,她強挺起胸膛與他對視,僵硬道:「怎麼,你現在是打算跟我清算總賬嗎?別忘了要不是有我的力挺,你現在還能承繼你爹這個位子嗎?」
荊無極低笑了聲,將視線轉回小冰月身上,見她一臉呆愕,圓睜的大眼儘是迷茫,顯然被他們這一番怪異的對話給困惑住了。
他抬手,輕劃她的眉,低吟道:「討人情啊……這可傷腦筋了,波斯總教那邊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你——」慶妃驀然轉身,雙手握拳強忍顫意地咬牙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唉呀!姨娘言重了。」荊無極好生懊惱地搖頭。「只不過我做事向來不喜歡旁人出主意,姨娘若信得過我,現下這位子不但坐得安穩,還可更上一層樓,其它的就不勞您多費心了!」淡垂的眼眸忽轉銳利地睨向她。
慶妃胸口一震!她早該知道不能小看他的。不敢直視他冷厲的視線,垂下蛑悻悻然道:「我是怕你一時心軟,讓這丫頭礙著了你的路,一不小心可會成為你的弱點、致命傷哩!」
「致命傷啊……」荊無極皺起墨濃的眉毛,帶點煩惱地低喃,而後抬眼望住小冰月,歎息地搖了搖頭:「月牙兒呀,慶妃娘娘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呢?」
小冰月不明白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事實上她整個腦袋已經亂成一團了,猶迷眩在他們方纔的對話中,似懂非懂。
正怔愣間,眼前忽地一片銀光閃亮。
「月牙兒,這把匕首伴隨小師父身邊已經很多年了……」荊無極手裡把玩著一把以青玉石為柄的銀刃短刀,柄上鑲嵌著以紅寶石綴成的弦月形飾徽。「你很喜歡這把刀,老纏著我要我把它送給你…」唉,也罷,這把刀現在是屬於你的了!」
他的眼神溫柔似水,嗓音醇濃似酒,小冰月彷彿被催眠似的,不能自已地盯住他俊魅的面容,直至胸口一陣椎心的痛猛然襲來。
小巧眉頭不覺蹙攏,她緩緩垂下眼,乍見自己左邊胸口上那閃著青冷光芒的刀柄,她無法置信地眨眨眼,用力地猛眨了數回,那光芒依然刺目地閃著,胸口的痛更加入骨了幾分。
「小……」她試著張口叫喚,卻被他以指輕抵。
「你不該贏的……」熟悉的信賴眼瞳泛著幽冷藍光,美麗的唇吐出她無法理解的字句。
為什麼會這樣?這不是真的……她只是在做夢吧?一場噩夢,夢醒後就會沒事了……
她困難地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耳邊只聽得她最喜歡的聲音低喃道:「月牙兒,睡吧……好好地睡吧……」
困惑的眼終至無可抗拒地閉上,小小的身子軟倒在他懷裡。
※※※※※※※※※
沙漠的風冷冷地渡進一室詭異的暗寂,細凝神,彷彿可聽見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
荊無極將小冰月放置在軟榻上,而後站起身輕撩髮梢,垂眸淡睨向怔愣在一旁的慶妃。「現下姨娘總該安心了吧?眼中釘已除,娘娘請回吧!」
慶妃悄悄撫著胸口,心中暗顫。
宮內人人皆知冰月乃眾位公主中最得荊無極疼寵之人,如今親眼見他眼不眨、眉頭皺也漢,皺地一刀捅進她心窩,著實教人心驚!雖說這丫頭留不得,可沒想到他真會親自動手!那下手的狠、快、絕,令自認已夠無情毒辣的她也不由自主地心生寒顫。
勉強收攝心神,她回過身準備離開,眼角不意瞥見榻上人兒腰間繫著的寶刀。「那把刀……得留著,緋月彎刀是聖女信物,沒有刀成不了事!」凝住身勢鎮定道。
荊無極冷冷嗤笑了聲;「留下這把刀好讓眾人皆知人是我們殺的?」
慶妃愕愣了下!她太心急了,竟沒想到這一點。
「沒有那把刀……那霜兒她……」總還有其它辦法可想吧!
「沒有刀,我依舊能讓霜兒坐上聖女之位,這把緋月彎刀-就當是給月牙兒陪祭。」低醇的嗓音輕柔卻由不得人異議。
望著他邪魅俊美,像沙漠弦月般冰冷的側臉,慶妃只能任反對的話語在喉頭滾動,卻一丁點聲音也發不出來o
「既然你這麼有自信,那就依你之意吧!」半晌,澀澀開口,隨後旋身離開,現下她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娘娘!」荊無極在她離去之前喚住她。「我討厭有人擋住我的路,今晚你可全親眼看見了,我對月牙兒能下得了手,對其他人自然更不會心軟,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森冷的嗓音隱隱帶著魔魅邪梟之氣,讓人無法克制地打從心底發毛起來。
顫愕了下,慶妃不覺握緊冰冷的手心,直到今日她才發現自己錯得多離譜,荊家的人,從來不是任何人能夠掌控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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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燭火閃爍依然。
光影中,一雙墨藍的眼瞳幽幽渺渺地凝視著榻上似已無生息的小人兒。修長的手指依戀地劃過秀致小巧的眉眼。
「你真殺了她!」
一道身影不知何時進入寢殿,來者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臉孔在左眼旁有著一道深長的傷疤。
「你來了。」幽冷的嗓音淡道。聽不出絲毫情緒,手邊的動作卻仍持續。
黑衣人微皺眉:「既然捨不得,為何還要下手?憑你的智謀,應當尚有它法。」
「捨不得?」荊無極停下動作,彎唇一笑。「依我看,捨不得的人是你吧,寒江?你視她如女,對她的好猶勝我百倍,今日我這麼做,你心裡肯定是極怨我的吧!」
名喚寒江的男子冷肅的表情微微一黯,澀啞道:「你這麼做必定有你的理由,寒江無怨!」
荊無極直起身抬眸望向他,而後歎道:「唉,我也很無奈呀!」
說得好身不由己,俊魅的臉容卻不見絲毫無奈為難之色。
「月牙兒真真留不得,光瞧你這麼在乎她就教人擔心了,將來只怕會成為。自們的弱點,絆住前頭的路。」他悠然續道,隨後蹙起眉,一手撫著下巴,看似好生煩惱:「拔岳那老狐狸蠢蠢欲動,波斯那邊也等著看我怎麼做,我們可不能讓人抓著了弱點,我可真是百般為難呀!」
寒江不語,似是有所思,垂眸頓立半晌,方開口道:「你打算怎麼處置冰月公主的屍體?」
荊無極揚眉睨了他一眼。「你這麼疼她,這事就交給你辦吧!」
寒江依言走上前,視線二觸及榻上的小人兒時,原本垂斂著的隱閃著哀傷的眸倏然一睜,而後不解地望向身旁莫惻高深的人。
「怎麼,還杵在這兒做啥?」荊無極唇角慢慢地牽出一抹笑。「現下她還有一口氣,遲了些,我可不保證那口氣還在。」
寒江聞言,迅速抱起小冰月,回身往寢殿外疾步而去。
「記住,將她送得愈遠愈好,我不希望再看到她!」荊無極在他身後冷冷叮囑,飄逸的身影始終背對。
寒江頓了一頓,隨後又跨步向前,卻又在即將踏出寢殿時停下腳步——
「你說她是我們的弱點,也包括你嗎?」
俊逸的身影微一凝,半響,優美的唇微啟,帶笑輕吟:
「一個不存在的弱點就不再有討論的必要,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