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出俱樂部門口,阮冬妮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初夏的夜裡沒有半絲風,但已足以讓她驅逐胸口的噁心不適和頭部的暈眩感。
    感覺舒服許多後,她抬眼望向馬路,準備叫出租車。誰知才張望了一下,原本低垂著頭的阮芷芸忽然抬起頭往旁一撇,瞬即嘔出一攤穢物,好死不死地,正好有個男人走過她身旁--
    「搞什麼鬼啊!」一聲隱隱含怒的低咒立時響起,男人昂貴的長褲和皮鞋全都沾上了酸臭的穢物。
    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阮冬妮登時呆傻了眼,扶著軟成一攤泥的母親怔愣地看著男人腳下的污穢狼籍,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卓斐然濃眉緊蹙地望著自己沾黏著穢物的褲腳與皮鞋。他一向自律甚嚴,對於那些沒辦法控制自己而沉溺於酒精中的人沒啥好感,喝酒喝到醉甚至嘔吐,於他而言,是一種愚昧、不知自製的行為。
    酸臭的味道令他忍不住皺眉,神情也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一抬頭,便立即射去冷怒的眼芒。
    「小姐,-吐了我一身,打算怎麼處理?」冰冷的低沉嗓音讓人不由得生畏。
    阮冬妮微微顫了下,而後緩緩抬起臉,面對男子忿怒質問的臉。
    「對、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那個……呃……我會賠償清洗的費用--」
    「是-?」卓斐然驚訝地看著她仍顯慌措的臉蛋。這麼晚了,她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視線隨即轉移至委靠在她身旁的女人,眼裡帶著疑問。
    他的話引起她的注意,她有些困惑地望住他:「我認識你嗎?」眼前男子確實有些面熟,不過,她實在記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
    「我們曾見過兩次面。」一見是她,方纔的怒氣迅速消褪,只是微微皺眉地盯視著她。他自認為不是個會讓人輕易忘記的人,尤其他還曾對她伸出援手,可她竟然對他完全沒了印象。
    「是嗎……」她努力思索了下,這時的阮芷芸又突地驚醒過來,猛然推開她,搖搖晃晃地走至路邊再度嘔吐起來。
    「媽,-還好嗎?」她隨後奔過去扶住母親,在她吐盡肚腹裡的酸水後,悄悄地遞上面。
    那一聲媽,解開卓斐然心裡的疑問,卻也教他眉間皺折不覺又加深了幾分。
    阮芷芸接連發出幾聲乾嘔後,整個人往旁傾靠過去,身體的重量幾乎全落在女兒身上。阮冬妮吃力地撐扶住她,有些困難地移動腳步。
    卓斐然看不過去,走向她,先是取走仍握在她手上的面紙包,大致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褲腳和皮鞋,隨後目光轉向她,說:
    「-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送-們回去,我的車就停在前面而已。」
    說完,沒等她響應,人已經大跨步往前走去。
    面對這突然轉變的情況,阮冬妮著實愕愣了好一會,等她回神過來,一輛白色的BMW已經停靠在她身前。
    「上車吧。」卓斐然降下車窗,微傾過身對著她說。
    她動也不動地,神情多所猶豫。
    「-放心,我不是壞人。」他以為她擔心的是這個,特地解釋一下。「那天在精品店我們見過面,在那之前,我還曾救了-一次,記得嗎?」
    經他這麼一說,她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在哪兒見過他的,但是,她依然站在原地,看似沒打算接受他的好意。
    卓斐然下意識地皺眉,不明白她還在猶豫什麼,最後索性下車走到她身旁,二話不說地打開後座車門,微帶命令的口吻說:「上車!」
    邵冬妮微抿著唇,迎視他略帶不耐的沉肅臉龐,淡淡地說:「我怕會弄髒你的車。」
    「這-下用擔心,車子髒了,我會讓人清理。」他的臉色和緩了些,不再多說什麼,直接接過阮芷芸將她安置於後座,誰知軟綿綿的身體一接觸到座椅立即躺平。
    「-坐前面吧。」沒讓她有開口的機會,他輕握著她的手肘,為她打開車門,讓她坐進駕駛座旁。
    待車子駛上大馬路好一會,始終靜默無言的阮冬妮才想起自己還沒告訴他地址。「那個……呃……先生,我們家住榮星花園。」
    「我知道。」卓斐然的目光平穩地直視正前方。「-母親常常喝醉酒嗎?」
    他突來的問話令她微怔了下,但也只那麼輕輕一下。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側臉望向車外霓虹閃爍的街景。她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不管他是出自於關心或是好奇,更何況她沒有習慣與別人談論和自己有關的事。
    她的沉默讓他忍不住挑眉。「-一向都這麼安靜嗎?」
    她的反應只是轉過臉瞅著他,仍然不發一語。美麗的大眼睛像嵌在窗外夜空中的星子,黑黑沉沉地閃著幽光,看似什麼情緒也無,卻又深得讓人不自禁想往裡探看。
    卓斐然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他自己已經算是個話少的人,沒想到她比他還靜默少言。十六歲,該是洋溢著青春歡笑的年紀,而她美麗的臉蛋卻鮮少有表情,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牽動她的情緒一絲一毫。
    不知道從哪裡生出的一股煩悶,他莫名地微微惱火起來,禁不住語帶輕諷地說:「小女孩,想要扮成熟,-還早得很,十六歲就該有十六歲的樣子。」
    話剛出口,他隨即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的情緒一向不容易有高低的起伏,臉上也經常性的沒什麼表情,慣以理性的思維處理事情,但碰上這不過見過三次面的女孩,他久違的脾氣竟被激起。
    本以為她仍會靜默地不置一詞,沒想到她卻出人意料地、一臉專注地注視著他,還認真地問:「你認為十六歲該是什麼樣子?」
    他著實愣了一下,她看他的眼神沒半點虛矯,也非故做天真,那瞳底淡淡的迷惑好似真的在追索一個答案,真實地傳遞她心裡的疑問。
    「我以為-應該知道。」他輕笑了聲。「看看-週遭的同學吧,他們身上會洋溢著青春的光彩,快樂的時候盡情歡笑;心情不好時,情緒會表達在臉上,渴望找朋友傾訴,-呢?-也同他們一樣嗎?」
    阮冬妮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而後不自覺地輕蹙起眉,喃喃道:「原來我真是個怪胎啊……」她忽地抬眼看他,朝他聳聳肩,頗帶點無奈的意味,說:「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以後大概也改不了了。」
    她的眼神坦率無偽,唇邊勾起一抹輕緲的笑,那笑有幾分惹人愛憐。
    卓斐然心湖驀然一動,微微怔忡。她笑、她皺眉、她的聲音與神態,有著水一樣的清幽淡柔,帶著一點風的飄忽隨性,明明是一個荏弱的女孩,卻又顯露著堅韌的氣質,撩亂了他的眼,也彷彿撩動了他的心。
    但她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啊!
    他猛然收住心海的潮騷,回復無表情的臉孔。他怎麼可能對她產生不該有的情愫?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呀!
    然而,不知怎地,雖只相遇三次,他對她竟然荒唐地滋生一股愛憐心疼的詭異感覺,有種想將她纖細嬌小的身子包覆在自己懷裡的衝動,心底那股莫名的保護欲和佔有慾詭譎地糾纏住他,實在教他驚心。
    「-不應該到剛才那種場所去的。」強抑住心裡那股怪異的感覺,他淡淡地接口說。雖然凝著臉,微蹙的眉眼卻洩露著內心的溫柔關心。
    「為什麼?」她不解地問。那個地方她去過不少次了,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對於他的話不免感到好奇。
    「俱樂部的性質很複雜。」他試著簡單說明。「很多不宜的畫面和現象不是-這樣的女孩該面對的。」
    她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你認為那個環境會污染我,帶給我不好的影響?」她的口氣有些好笑地。「我不認為那個地方和別的地方有什麼不同,那裡面的人和我一點也不相干,他們在做什麼我也不感興趣,談不上影不影響的。」
    他微微挑眉地看她一眼,她的回答多少讓他有些驚訝。
    他知道她早熟,卻沒想到她能做到抽離自己的地步。是什麼樣的因素造就了她這樣的個性?他以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大多帶著新奇閃亮的眼張望世界,但她沒有,她美麗深邃的眸底一絲那樣的光芒也沒有。
    「成熟懂事是一件好事,但是……」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我猜,-在學校沒什麼朋友吧?」憑直覺地說出口。曾經,他也是那樣的人。
    她沒什麼表情,也沒響應,只是輕輕地垂下眼睫。
    朋友啊……
    她從不刻意隔離自己,只是自她懂事以來,她就是這個樣子了。習慣了獨來獨往,身邊多了個人便覺麻煩。一個人時,愛往哪走就往哪走,不必顧慮到別人的意願,不須等待,不須勉強自己配合。她是真正自由的,不像母親,應該很自由的她,卻像被綁在一處似,不敢走遠、不敢飛離,就為了一個男人。
    因著情的牽絆,所以不自由!朋友之間的情亦如是,別人的期待畢竟與自己不同。
    「-有要好的朋友嗎?」他乾脆直接地問,忽然想起那天在精品店前陪伴在她身邊的男孩。他,是朋友嗎?或者,更進一步,是她的男朋友?
    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性,即使微乎其微,他胸口竟莫名地有些悶澀,微快地。
    「我可以不回答你這個問題吧。」她的聲音雖然輕柔,卻帶著冷淡的距離。
    卓斐然覺得心口像被刺了一下,她大概覺得他問得太多了。
    也是,今晚的他確實有些反常,竟學牧雲一樣做起好事來,這跟他的個性大相違背,他一向不管別人的閒事,卻偏偏對她有種放不下的經心。
    接下來一路上,他沒再開口說話,只是專心地開著車,眉頭卻始終微凝著。
    對於阮冬妮的身份,卓斐然其實已經瞭解得很清楚了。
    她的母親阮芷芸是邵明遠的情婦之一,還是個小有名氣的繪本作家。據他所知,邵伯父除了正妻之外,還收了兩房小姨太,其餘外面的女人多半是短暫的交往,但是阮芷芸例外,她是邵伯父豢養最久的女人,還為他生下了阮冬妮。
    然,儘管如此,邵伯父的風流情事依然不斷,最新一任女伴即是「香柏」精品店的女主人。
    邵家與卓家算是世交,兩家時有往來,要知道這些事並不困難,而且,邵伯父也從不遮掩隱瞞。雖然不苟同他私人的感情生活,但在商場上,他確實是一個值得學習的老前輩。
    送阮冬妮母女回到居住的公寓大樓後,他二話不說地抱起仍昏昏沉沉的阮芷芸走進大樓裡。
    阮冬妮趕緊跟在他身旁,替他按下電梯。
    一直到進入主臥室,將阮芷芸安置於床上後,正準備起身的卓斐然冷不提防地被扯住了手臂,跟著「哇」地一聲,一股腥臭的酸水猛然往他陶前傾吐。
    見狀,他下意識地皺眉,卻沒推開昏沉不覺的肇事者。
    阮冬妮驚愣了下,隨即奔進浴室取來一條毛巾,接過阮芷芸半仰的身體替她擦著臉頰。
    稍作處理之後,她轉向卓斐然,難得地表露出內心的情緒,帶著深深的歉意一連迭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她無措地看著他一身的污穢狼狽,直覺地伸出手替他擦拭胸前的污漬。
    只是,不管她再怎麼擦拭,那酸臭的味道與礙眼的黃漬依然去除不掉,她的眼神不自覺地露出幾許懊惱,還有著那麼一點稀有的慌張。
    「別擦了。」靜靜看著她好一會,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這件事不應該由她來做,更不應該是她來面對、處理這樣糟糕的情況,真正應該感到抱歉的是她的母親,而不是她。
    他相信這不是第一次她面對這樣爛醉的母親,那時候的她多大?現在的她也不過才十六歲呀!無法抑制地,他為她感到憐疼,也感到忿怒。
    「我自己清理就行了,-這裡有沒有可以讓我替換的衣服?」
    因為極力控制著情緒,他的聲音有點緊繃,臉部線條也顯得冷硬。今晚大概是他二十八年來的生命中最教他生氣發火的一次。
    阮冬妮呆愣了一瞬,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沒忽略積聚在他眼底的忿怒,她以為他會發脾氣,可他沒有。換成是她,她不以為自己會有這麼好的修養,八成會皺著眉二話不說地轉身離開,沒有人會耐得住這麼倒霉的事,不是嗎?
    「呃……我父親的衣服你應該穿得下。」稍稍回過神後,她趕緊走到衣櫥前翻出一件襯衫和長褲遞給他。「外面還有另外一套衛浴。」
    接過衣物後,他看了床上的阮芷芸一眼。「-不必招呼我,-母親也需要-幫她清理一番。」說完,他越過她走出房間。
    床上的呻吟聲很快地拉回她的注意力,她輕輕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開始每回母親喝醉後一貫的處理程序。
    待阮冬妮忙完走出房間時,卓斐然已經一身清爽地等在客廳裡,倚著壁櫥站立著。
    她走近他,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半垂著眼思索著該怎麼跟他道歉及道謝。
    「呃……那個,先生……」她的雙手不自覺地互絞著,眼睛盯著他赤裸的大腳掌和露出一小截的腳陘,長褲顯然短了些。
    「我叫卓斐然,和-父親很熟,-可以叫我一聲卓大哥。」他在她猶豫著不知該說什麼時開口道,然後自皮夾裡掏出一張名片遞至她眼前。「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下次再發生這種事情可以打電話給我,-一個女孩子深夜出門太危險了。」
    對於自己難得的好心,他已經不想去深究原因。
    是不捨,也是心疼吧。與她也算有那麼一丁點關係,她還小,不該承受這些,而他無法不管她。
    她只抬眼看了一下,並沒接過名片。「我想……不必了,謝謝你的好意。」淡淡地笑了笑。
    卓斐然忍不住皺眉,氣惱地伸手抓住她的小手,堅決地將名片放在她手心裡,沉聲道:「不管-再怎麼早熟,-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開口請人幫助沒什麼大不了,不要逞強!」
    阮冬妮注意到了他隱隱散發的怒意,微愣地抬起臉瞅著他。他很高,她得仰著臉看他,近距離之下,他的臉龐是那麼地剛硬沉著且嚴肅,鏡片下的眼瞳是兩潭固執深黝的黑洞。
    隨即,她微微惱怒起來,慣常沒有表情的臉興起了一絲叛逆,她昂著臉,圓瞠著眸與他對視。
    「我沒有逞強!」
    她討厭他一再地提及她的年紀,十六歲又怎麼樣?她可以照顧自己、照顧母親,也一直做得很好。而他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憑什麼管她那麼多!
    一絲驚訝閃過卓斐然眼瞳,他微微挑高一眉瞅著她,沒想到自己竟能激起她的情緒。她靜默倔強的表情為她白皙美麗的臉龐添了些許生氣,不再顯得那麼漠然飄忽。
    見他沒有鬆手的意思,她開始掙動了起來,想甩脫他箝住她手腕的大掌,卻怎麼也甩不開。
    「你放手!」聲音不若往常那麼平穩。
    他的眼眸緊鎖著她,非但沒有放開,還忽然一把將她拉向前。
    「要我放手可以。」他的聲音不自覺和緩下來。「但-得答應我收下這張名片,留著它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必要時,總用得上。」他幾乎是勸著她了,語調和神態卻不自在地帶著一絲緊繃。他不懂得如何哄一個小女孩聽話。
    阮冬妮微微怔了下,他的眼神仍然固執地盯住她,卻少了方纔的霸氣和專斷,令她不自覺地服從,呆呆地任他執起她的手,將名片重新擱回她手上,然後緩緩地以自己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讓名片牢牢地貼握在她掌心裡。
    「記住,不管發生任何事,-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然而,她終究沒打電話給他,即使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這一天,放學回家後,客廳裡空無一人。她習慣性地走到母親的臥室裡看一下,房間整理得很整齊,一樣沒看到人影。她並不以為意,母親偶爾有事會出門,但一定都會在晚餐前回來。
    先洗好澡做功課的她,一直到肚子餓得受不了時,才抬眼看了下時鐘。
    七點半,已經超過平常晚餐的時間。
    她只得到廚房先找東西填肚子,這才發現飯廳裡已擺著幾道豐盛的菜餚,而且都是她最愛吃的。
    她吞了吞口水,忍住想動筷子的慾望,想等母親回來再一起享用。於是嚼了幾片餅乾,喝了一杯果汁,稍稍止住飢餓感後,才又回客廳裡看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阮冬妮再次自書本裡抬起頭時,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的事了。
    她訝異地盯著時鐘看,以往母親如果在晚餐前趕不回來時,總會打個電話告訴她,但今天,她竟然一通電話也沒打!既然都已經準備好晚餐了,她有什麼事非得急著這個時間處理?
    愈想愈困惑的她,忍不住撥了母親的手機號碼--
    「很抱歉,這個門號已經取消,請查明後再撥!」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語音內容,她以為是自己撥錯了號碼,於是又重撥了一次。然而,得到的還是同樣的響應。
    放下話筒後,她呆呆地怔了好半晌,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母親如果要換手機門號,應該會告訴她一聲才對呀。
    不知怎地,她的心莫名地慌了起來,連續又撥了兩通電話,綠萍阿姨和出版社的編輯小姐都說好幾天沒跟母親聯絡了,唯一的可能只剩下她那總是「忙碌」的父親。
    正猶豫著該不該找他時,電話鈴聲卻於此時突然響起,她驚跳了下,隨即抓起話筒。
    「喂!」
    「冬妮嗎?我是爸爸,-媽媽在嗎?」話筒裡傳來邵明遠的聲音。
    剛聽到是他,她多少感覺鬆了一口氣,不必為了要不要打電話給他而躊躇難決。可隨後他的問話,卻教她一顆心更加感到不安,母親沒和父親在一起,那麼,她會去哪裡呢?
    「她不在,你找她有事嗎?」
    「也沒什麼……」語氣裡有些欲言又止。「-媽媽她,給我留了一通簡訊,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想跟她確認一下。」
    沉浸於自己思緒中的阮冬妮,沒留意到他話中略帶保留的語氣,只淡淡地回了句:「如果沒其它事,我要掛電話了。」她現在心裡想的都是母親現在人在哪裡,實在沒心思去理會他。
    話筒那端靜默了會,她皺了皺眉,沒等他響應,逕自掛斷電話。
    所有母親可能聯絡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蹤,實在太古怪了!母親的朋友不多,又因著自己敏感且不欲為外人知的身份,所以從不與人太過接近,她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可以詢問。
    坐不住的她,站起身在屋裡踅來踅去,不自覺地走到阮芷芸的房間門口,視線不經心地往房內瞥了一眼,正想轉過身再走回客廳時,一股不對勁的感覺倏然竄過她腦子,她很快地又回頭望著整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房間。
    母親是個有潔癖的人,總是把家裡打理得非常整潔……但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母親的房間似乎變得太過空曠了,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
    忽然問,她瞪大眼眸,驚疑不定地衝進房裡,擺在床頭櫃的書本全不見了,只留下幾幀與她的合照,而梳妝台上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她看到了桌上躺著一封雪白的信,彷彿在向她昭告著什麼。
    她怔了一瞬,想伸出手雲,卻又因莫名的恐懼而遲疑不決。
    足足過了一分鐘後,她才拿起信封拆開,抽出裡頭的信仔細閱讀起來。
    給我最親愛的孩子:
    冬妮,當-看到這封信時,媽咪人已經在飛機上了。
    請原諒我不告而別,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媽咪怕自己會捨不得離開-!但是,現在的我,實在無法帶著-一起走。媽咪已經迷失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想再繼續過這樣的日子。
    這些年來,媽咪一直過得很不快樂,我想-應該感覺得出來。為了和-爸爸之間的一段感情,媽咪失去了好多東西,但到頭來仍是換不到自己想要的。媽咪一直以為自己是特別的,可原來,我也只不過是眾多女人中的一個罷了!人們眼中看到的那個自信慧黠的我,不過是個空殼。
    眼看著青春歲月一年一年的過,愛情到最後只剩下一份空虛和無謂的等待,是何等傷人又諷刺的事,媽咪都快不認得原來的自己了!
    要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但媽咪不想再做無謂的堅持,也不想再證明什麼了,唯有-開過去,我才能重新找回自己,重新拾取一段幸福。媽咪要告訴-,有一個人等了媽咪兩年,還記得我曾跟-提過的彼得嗎?他是一位值得信賴與依靠的好男人,最重要的是,他愛我。
    冬妮,-是媽咪的女兒,也已經大得足以懂事了,應該能明白媽咪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抉擇,-會祝福我吧?!
    至於-,媽咪將-交還給-的父親,-畢竟是他們邵家的血脈,相信他會為-做好妥善的安排,給-更好的生活環境。
    餐桌上的菜餚,是媽咪特地為-烹煮的,都是-最愛吃的,這是媽咪最後能為-做的一件事。短期內,我不會回來,答應媽咪,-會好好照顧自己。
    愛-的媽咪
    阮冬妮怔愣了好半晌,困難地吸收著信紙上所昭告的訊息,母親清秀的字跡清晰可辨,令人迷惑的是信的內容。
    無法置信地,她眨了眨眼,再一次將信的內容讀過一遍,然而,不論她看了多少次,信裡的一字一句不曾改變,殘忍地宣佈著她被母親遺棄的事實。
    母親竟然丟下她決絕地離去!
    她放棄了對父親多年來的感情,也放棄了她這個女兒……
    她實在無法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太突然了,突然得讓她措手不及,事前完全沒半點徵兆。
    有一股冰寒像針砭一樣,絲絲縷縷鑽透進她的心,巨大的、荒漠的空白佔據了她的腦海,教她無法思無法想,整個人像掉了魂似。
    但如果真掉了魂就好了,無所覺心就不會痛,可現在的她,就連呼吸都會感到疼痛。
    她不想相信地搖了搖頭,勉強走到衣櫃前打開它--如預期中的空空如也。
    呆立了半晌,她緩緩滑坐於地,靠著床鋪發起呆來。
    是她做得不夠好嗎?母親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了?!她想證明什麼,她會努力照她的話去做呀!就算沒有父親,她還有她呀,她們母女倆一直以來不就這麼緊密相依著嗎?
    而且,既然要離開,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她可以體會她驕傲的心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明白她想離開這裡重新開始的心情,她願意陪著她呀!從小到大,她始終都陪在她身旁呀!
    可她卻-下了她,狠心地自己一個人走了,留下她孤零零的……
    說不出自己此刻心裡的感覺,她應該要大哭一場的,乾澀的眼眶卻怎麼也流不出一滴淚來。
    從一開始的震愕、難以置信,而後悲傷難過,漸漸地,有一股忿怒像湧泉般衝破她向來淡漠無謂的心,她冷著臉忿忿起身,衝進飯廳將一桌的菜餚全掃落於地,碗盤碎裂的匡啷聲響在沉寂的夜晚裡顯得驚心動魄地駭人,一地的狼籍如同此刻她紛亂雜陳的心緒。
    發洩完畢後,短暫的快意過去,她沮喪地貼著壁面滑坐於地,緩緩地伸出雙手環抱住自己,將頭臉深埋在屈起的雙腿間,任心口的疼痛像鑽刺般一——扎深、蔓延,直到漸漸麻痺。
    夜,悄悄地深了,屋子裡籠罩著一股冷清,寂靜得教人有些心慌、有些無奈、有些荒涼……

《太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