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古廟內,一名和尚面色詳和的誦著經,臉上儘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每到傍晚,西城外以賣蔬菜維生的村婦就會到這裡來,可她不是來拜佛,而是來吵鬧的,
「熙平,求你跟我回去,家裡需要你,就算你不為我,也要為那兩個孩子想啊!」本名英燕的福晉,在褪去格格的光環後,已變成不起眼的婦女。
為避免她衝進廟內,只要她一來,廟裡另外兩名小和尚便持木棍在門外擋著。
「熙平,一切都是我的錯,請你可憐可憐我,仙人打鼓有時錯,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依你,只要你不要丟下我們母女……」她很害怕失去他。
朗朗的誦經聲不絕於耳,裊裊檀煙繚繞,那名和尚絲毫不受影響,敲木魚聲並未間斷。
「熙平,我不信你什麼都放得下!好,你一日不回答,我就天天來,看佛祖忍不忍心看世人這麼痛苦!」英燕死不放棄。
「阿彌陀佛,施主,痛是什麼?苦是什麼?那只是種假相,只要你心裡快樂便是快樂,心裡痛苦就是痛苦,佛祖無法干涉的。」和尚念完經,誠心的跪拜。
「熙平,你肯見我了!」英燕喜形於色。
和尚步至門前,昂然而立,「施主,貧僧法號無念,意指無掛無念。」
「你叫熙平也好,無念也罷,都是我朝朝暮暮等待的丈夫。」
「我佛慈悲,施主,紅塵情緣都是天注定,如今貧僧情緣已斷,你也要看破才是。」無念好說歹說,講完一句話就說句阿彌陀佛。
她無力的癱在地上,痛心地喊道:「你一定還在氣我、怪我,對不對?」
「施主,假如你能痛改前非,和睦待人,不再明知故犯,那這世界上就沒有人會怨你,就怕你一錯再錯,不知悔改。」這麼簡單的道理,人們卻把它視成深奧無解的難題。
「我真的改了,請你相信我,我會做給你看!」
「施主,只要你問心無愧就好,你能放下慾念回頭,貧僧很為你高興,要知道,一切罪源皆因欲而起啊!」他背過身,往後她會怎麼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熙平,你不要走,兩個孩子病了呀,哭著喊要爹。」那兩個孩子自出獄後就大病小病不斷。
無唸唸了聲阿彌陀佛,「真是造孽,大人造的業,卻要小孩來擔。貧僧願意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經,洗去他們的罪孽。」重新敲起木魚,心無雜念地念起佛經。
「熙平——」英燕抱住頭,她還是求不回他。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因與果息息相扣,希望世上的善果能夠超過惡因。」
長吟似地念著:「萬兩黃金有何貴,一家安樂值更多,功名利祿皆可放,淨心淡泊皆可過;雜音誘惑不要聽,木魚迴盪還身心,前塵往事化成煙,佛祖渡化貪慾癡……」
繁塵俗世已在身後,太陽下了山,明天太陽還是會升起。
◎◎◎
君猷風塵僕僕的來到西湖,此時天空正下著細雨,西湖在雨幕之中煙波裊裊。
青山隱隱,千萬點雨花落在湖面上,他看得茫然了。
不知淋了多久,他的衣服全濕,遠處一艘淡雅的畫舫行來,船小二見到他就道:「客倌,上船吧,喝個茶暖身避雨,順便瞧瞧西湖的景致。」
他不是來賞景的,但他還是上了船,點了壺熱茶。
小二又道:「要不要來些點心?待會兒聽曲子時可以邊享用?」
「看戲?」他搖搖手,不了,他不習慣邊聽邊吃。
「客倌,你是第一次到西湖是嗎?咱船上的唱戲唱了八、九年了,凡聽過的人無下深受感動的。」
他但笑不語,當這是文人留下的習俗,西湖人一天不聽戲就覺得不對勁。
不一會兒,台上的紅幕拉下,在場坐無虛席,一個姑娘抱著琵琶坐著,開場取了個合弦,彈了一兩個小調,再來個大調,現場響起歡聲雷動。
琴聲錚錚蹤蹤,抑揚頓挫,在場的人凝神傾聽,莫不被這優美的琴音所感動。
琴音或緩或急,匆高匆低,扣人心弦,使不如意的人因這景觀、這音符而愴然淚下。
正當君猷以為這只是純粹的聽曲時,那女子突然開口唱歌。
女子歌聲清脆婉轉,如黃鶯出谷,曲調悠揚,但好戲才要上場。女子的聲音陡然轉下,既空靈又哀傷,用她全部的感情唱出——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女子緩緩收音,頰上落下兩行清淚,所有人站起來拍手,眼眶都是紅的。
「用李清照的一翦梅與故事相輝映,的確是天外飛來一筆。」君猷一口氣飲盡茶。
小二就站在他身旁,「大爺可知這故事?戲中的女子與富家公子相戀,卻遭眾人反對,於是他們相約夜裡私奔,但過了子夜,男方一直沒出現,女子傷心欲絕,癡癡等候,等到天亮時,女子早已因天寒而凍死。而那個富家公子呢?原來是被家人關了起來,他一時情急,點火燒房,不料大火一發不可收拾,將自己活活燒死了。雖然最後化為蝶兒比翼雙飛,但仍令人不勝欷吁。」
「不過是一場戲罷了。」但曲末將蝶兒比喻成這兩個戀人,圓滿以終,不像他,失去了人生伴侶,這十年來都是形單影單的。
「人生不是戲啊!戲可以重來,人生可不能。這位唱戲的姑娘就是覺得人生有太多的不圓滿,在戲的世界裡便不要再有分離。仔細想來,這姑娘還真是善良,相由心生,莫過於她長得柔美溫婉。」小二有感而發。
「聽你的口氣,莫非識得這位姑娘?」
「壁上的註解是她寫的,方纔的戲曲也是她做的,曲名為『相思閒愁」。」
花自己在飄落,水自己在流著。咱們是同樣的相思,卻在兩地愁悶著。這種情感沒法消除掉,剛剛展開眉頭,卻又轉到心上來了。
見到這些字,他體內的熱血沸騰,手撫過一個個字,小二早習以為常,通常人們見到這字時都會回味不已。
小二正準備去送茶,君猷按住他的肩膀,「這位兄弟,你可知她住在哪裡?」
小二搔搔頭,「不甚瞭解,但據說她常出沒在西城外,靠賣字畫維生,行蹤始終令人捉摸不定。」
他陷入沉思,很快的,一趟遊湖已結束,小二拉開嗓,「請各位客倌下船,本船一日開三趟,這是第三趟,如欲搭乘,明日請早。」
就這樣,乘客三三兩兩地下船,雨已歇,蘇堤旁人山人海,熱鬧的市集登場。
君猷無心逛市集,疾步行走,找了十年,是不是又是滿懷希望,失落收場?總之,他非見到她不可。
◎◎◎
君猷四處向當地人打探唱戲姑娘的消息。
「編故事的姑娘?」一名當地人暗下笑了笑,「不是住在城西吧?我記得是住城東,你再往回走,左轉右繞再往前……」他說得飛速,似乎在愚弄人。
「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才找得到她!」
那人咧開嘴,「如果你有心,要找一個人其實不難。」
他一怔,見那人眼中帶著詭笑,轉眼間,那人一溜煙的不見了。
君猷不死心,想再找人間,奇的是這裡的人不是行色匆匆,就是不願與他交談,他好不容易找上一名駝背的老嫗。
「小子,背我走。」老嫗講話特別大聲。
他心中雖然懸著另一件事,但這老嫗似乎真是行動不便,他彎下腰背起老嫗,卻覺得她身輕如燕,沒有半絲重量。
要是十年前在京城,這樣的老嫗他根本連看也不看一眼,擋他路者死!
思及從前,他不禁淡淡一笑。
「小子,你是杭州人嗎?」
「不是。」
「那你來這兒遊山玩水?」
正想說他要找人,匆地記起未完成的事,「婆婆,你可知道一名會寫字唱戲的姑娘?」
老嫗像是重聽似的,連問好幾次才勉強聽懂。
「原來你是個戲迷呀!你這份心意她心領了,不要去打擾她,讓她平靜的過日子吧。」
「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好。」
「不必了,她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要找她,但她不等你,你遲了,她早死啦!」老嫗道。
「怎麼她希望不要有分離,自己卻先走了?」他的心往下沉,希望再度落空。
「一切事情老天自有安排,我願渡化眾生,多情無情總是有傷有淚啊!」老嫗示意他放她下來,腿能走了,走起路來竟比年輕人還輕快。
儘管君猷得到的回答是如此,但他仍不相信她已死,因為,他對她的悸動不減反增。
就算他尋覓一生,也要追尋到今生的最愛。
◎◎◎
足足找了五日,終於有絲眉目。據說那位唱戲的姑娘,每年這時候都會在城西外賣字,籌錢以疏通西湖可能發生的淤積。
君猷遠遠的就見到她了,可那張臉卻不是他所熟悉的。
她正聚精會神的寫著字,見到來買字的人就盈盈一笑,若對方買不起,她就免費相贈,鼓勵對方向上。
他專注地看著她寫字,女子陡地拾眼望向他,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
「我寫個字送你。」她一直知道他的存在。
他毫不遲疑的走了過去。「那就寫個相思吧!」
「相思相思,戚傷就出。」她低低的道,但既然他說了,她有求必應。
她拿筆的姿勢,還有一筆一畫都是他念念不忘的。「姑娘,你可是當地人?」
「不是,但西湖是個好地方,令文人騷客流連忘返,使多情的人心蕩神馳。」她悠悠訴說。「你一定也不是當地人。」
「姑娘真會看人。」
「這不難,你也不是來遊玩的吧?看你的眉間似乎隱含許多心事。」她歉然而笑,朱唇微啟。「我多言了。」
「你說得對。」他一點也不介意。「我正是來尋人的,她擅長琴棋書畫,字跡和姑娘十分相似。」
「這麼細微的事你也能記住,那人要是知道了,不知有多感動。」
「我與她已有十年沒見,曾有一度,我以為你便是我要找的人。」
「可惜我不是。」她將寫好的字放到他面前,就這相思兩字勾起多少往事,往事一幕幕浮現他腦海。
「這字賣多少錢?」他往袖口一探。
「不用錢,送給有緣人。」她說。
君猷小心翼翼地自前襟拿出一張折得方整的紙,遞給她,她情不自禁的打開來看,默默地念完,已熱淚盈眶。
「姑娘,寫這字的人你可認得?」他低啞地問,眼裡泛紅。
她點頭,「你跟我來。」
◎◎◎
走上小山坡,放眼天下,西湖的景致盡入眼簾,
他的手撫過木頭,彷彿當初對她的愛撫,「我一直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定就是她心底掛念的男人,她當初來到這裡時,天天免費贈字,說是要為一個冷酷的男人祈禱。」她咬住下唇,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他仍可以輕易牽動她的心?
他直盯著刻有「悠幽」兩字的木頭。
「她希望長眠於此,天天都在盼你能來,相思無藥醫,她始終逃不過癡字。」她實在不忍心再傷害他。
「悠幽,你總是丟下我……」他朝著木頭道:「不,這一定不是你,只是同名而已,我要再去找,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她不會希望你這樣的,她會這麼做也是身不由己。」
「她當初跳崖時也是嗎?她走了,卻不知道我飽受多大的煎熬。我有很多話要告訴她,那時說不出口,現在她聽得到嗎?」他抹了把臉。「她不會忍心這麼對我的,你—定是在騙我!」
「你這樣也算是見她一面了,相信她已了無遺憾。」
「你說對了,她就是這麼傻。」他彷彿已沒了心魂。「悠幽,我來了,我已死了一次,卻還是拋不下對你的愛!」
她別開了臉,光是聽到這樣,淚水凝在眼眶中。
「這十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回想著咱們的相遇,咱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每個孤獨的夜,只要記起你的一顰一笑,就能使我安然入睡。見你依窗流淚,我只能痛在心裡,好不容易我把一切安排好了,想和你浪跡天涯,可你卻只留給我一個笑……」
「我真的不甘心!我真的恨你!但我對你的愛遠遠超過恨……」
她跪了下來,淚眼婆娑。
「記不清我已飄泊了多久,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你,這輩子找不到,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你……」
她的淚水潰堤成河,「不要再說了。」
他轉過身,「你還愛我嗎?在你眼前的男人一無所有,只有一顆心可以給你。」
「不是我不認你啊!」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天可憐見,我是這麼地愛你。」
她的臉匆地啪了聲,面具掉了下來,是幻是真?一張令他朝思暮想的熟悉臉龐呈現在他眼前。
「我心中只有一個人,那便是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此心永不渝。」他一見到她就知道她是悠幽,闊別十載重逢,內心的激動不言可喻。
「君猷!君猷……」她要叫一千遍、一萬遍這個名字。「昔日的悠幽已經死了,卻還是不能不去愛你。」
「那個狂妄的君猷也死了,咱們要重新為彼此再活一遍,請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我也不能再失去你……」他緊緊的摟著她,不再放開。
雲飄過,山坡下的老嫗拄著枴杖,展開新的旅程,吟唱著:不要問我要去哪兒,天涯何處不是我家?沒有天生絕技,只有一個名,山棟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