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落葉和紛飛的楓紅,再再地證明秋天翩然而到,這些情景看在康熙眼底,更是別有一番淒涼。
隔著一扇門,兩人卻有不同的心情。康熙覺得淒涼;他卻閉上了眼追憶他惟一心愛過的女人——董鄂妃也是死於秋風迎送的季節……
「敢問僧人,法號是什麼?」康熙有些操之過急。
「紅塵俗事若場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管我叫如何,有緣無緣都是自有安排。」那僧人平淡地道。「皇上還是談要事要緊!」
「僧人如此灑脫、如此豁達,朕就是想說也說不起。」
「貧僧這樣沒有什麼不好,貧僧的過去有太多無奈,若是每件事都要記在心上,那便是自尋苦惱!皇上,強求來的事總是會令你自己受傷,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貧僧心中的七情六慾已斷,只想過平淡自在的生活,盼皇上成全。」
「你這麼說根本就是自私的,你根本不在乎別人心中的感受!」他的思父之情,他感受不到嗎?「皇上,人生在世本來就是為自己而活!只是每人怎麼活的方式不同,有人專為錢財、勢力、權力而活,有人為兒女私情而活……」他話未說完,康熙便已截斷他的話。
「朕現在要為尋父而活!你呢?你是為董鄂妃而活對不對?紅顏多薄命,你一生癡愛就為董鄂妃,她笑你就笑,她哭你就哭,她死你也跟著萬念俱灰,於是天下、母后、兒女皆可拋,惟有自在斷念最好!」康熙痛苦地說,此時的他像個孩子,所說的話像是無理取鬧!
過了許久,屋內的人都沒再說話,山鴉啼叫數聲,寒日烏雲更令人倍感苦楚。
「皇上是為天下而活的,聽皇上這麼說,八ㄨ就安心了。皇上不是性情中人,不會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天下百姓都是需要您的!」
「你的法號是為八ㄨ?」康熙想了會兒,接著他心口上的難過不藥而癒。了八ㄨ兩字相合,八在上、在下,不是父嗎?」
正當康熙在沉思之際,屋內的行僧站起身,膝蓋所跪的蒲團下探出一顆光頭,向他招招手。
「走吧,趁現在!」
行僧點點頭,縱身一躍,蒲團自動回歸原位。
起柘聽見屋內有異常的動靜,他自隱身的屋頂上躍下,疾喊:「皇上,快進屋!」這次他用擊破的方式震碎門。
「朕的皇阿瑪呢?」康熙無措的找著他的父親,他找了那麼多年,要見個面也不可以嗎?
屋內已空無一人!
起柘推開蒲團,果然有地道相通,自稱八ㄨ的僧人必是由此走了!
「皇上,他們應該還走的不遠,微臣這就去追!」
「你一定要盡力而為!」他只想見自己的父親一面。
瞬間,起柘已向空中飛凌而去。康熙的希望再度落空,料不到這一別,父子此生再沒有相會之日,如果他知道是這樣,那說什麼也要追到八ㄨ!
只是,人生,沒有什麼早知道的。
有輛馬車急奔向南方,馬車上的人不停地唸經,行癡盯著越來越渺小的西涼寺,眼睛眨地不眨。
「行癡,這一切都是你的選擇,你是否會戀戀不捨?」水林大師出聲拉回行癡的思緒。
「大師,行癡不過是感歎,這馬車每跑一步,行癡便深覺人生如夢,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行癡超然脫世地道。
「是真是假都是人們抽像的說法,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是絕對,分分合合就要端看自己怎麼去看待!」水林大師滿臉的端莊嚴峻。
原來在行癡和康熙對話的同時,水林大師已接到冷僧機的求救信號,立即不遠千里地趕來。幸好西涼寺的行森住持早料知必定會有這一天,就事先打造了逃生的地道,水林派冷僧機找交通工具,趁康熙沒防備時就帶行癡連夜潛逃了。
「行癡已然看破,天下美人都曾屬於我,但我不戀眷,我了心只想安靜的向佛,還會有什麼是捨不下的?」至於玄燁的孝心,他感受到就好。
水林正打算要再開口,襪堆內卻傳出細小的嚶嚀聲,行癡拂開一看,不明所以。
「這是皇帝的駕車,怎麼會有女娃睡在此處?」他們到現在才發現。
水林仔細回想,道:「這下糟了!」
「此話如何講?」行癡詳看這女娃兒,發現她長得甚是嬌美,雖然一副柔弱的模樣,但身上的魅力四射——意識到自己過於縱情,他連忙閉目念佛。
這女娃兒可不是普通人物,倘若我沒記錯,連續三日,康熙皇帝要上天壇祭拜,除了正嫡的阿哥、格格之外,她也有跟隨!」
「那她的身份是?」行癡已有九分瞭解。
「她是皇帝的女兒,叫明宸,皇帝極度寵愛她。據說她活潑動人,見著她的人都因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芒而喜歡她,所以叫她為『明』,又因為她像早晨般有朝氣精神,就取名為明宸!」這些水林打聽過了,他記得特別清楚。
「替這一位格格大費周章地取名字,皇帝果然寵愛她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行癡明白那種心情。
「她鐵定是偷偷跟康熙前來,不敢被發現而躲在馬車上!帶著這大麻煩下江南,會有礙咱們。」水林大感失算。
行癡心中升起了無限的溫暖之情。他的兒子處處在找他,他卻不能和他相會,只因他不願再回到皇宮那囚牢。另外要是回去,一來他沒臉見那些大臣。二來,玄燁讓位,他重新當皇帝;還是他退位,玄燁還是一國之君?這些都是頭痛的問題!
有太多心懷不軌的臣子等著在看愛新覺羅出亂子,如今因為玄燁才德兼備,方使局勢穩定,他既無心趟這渾水就別再惹麻煩。
「也不能把她拋在這荒郊野外,她貴為格格,又極度受到呵護,必是手無縛雞之力。把她帶出來雖不是你我情願,但將她棄著不管又太不合情理!如今乾脆把她帶到江南,看屆時情況如何,再將她交託給值得信賴的人帶回京。」
水林靜穆優雅地沉吟。「這倒是可行之策!」
明宸這時因馬車的搖搖擺擺而轉醒,她坐了起來,睡眼惺忪,腦袋還有些不明白。「我怎麼睡著了?起柘……我皇阿瑪他們要相認了麼?你可別唬我……」
水林大吃一驚,眼明手快地往她的後頸一拍!
明宸皺了下眉。「好痛又好昏……」倒下又昏睡了。
「她知道太多事了。」水林不大願意留著她。
「可她不清楚咱們是誰。」怕水林會反悔,行癡轉移話題。「她口中的那個起柘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這點冷僧機有簡略的向我說過,但令我訝異的是,他可以在短短幾秒間就破解禪房內設下的機關,那可是咱們研究數年才有的成果,他一下就解了。」水林除了大歎弗如,還有絲妒賢。
「幸好皇帝摒退了他,否則我實在是無路可逃。」行癡這時回想,不免要捏把冷汗。
「只是他埋伏在屋簷,等待時機一舉突破。」總之,算他們走的快速,不然就來不及了。
「真是不能惹的人,這人見一次就夠了,再遇上他,我真不知會如何是好。一行癡很有危機意識地道。
「這人若是忠賢之士,那便是天下之福,若是表裡不一,那大清恐怕會裁在他手上。」水林表現出一副道貌岸然,但實際上他卻是「嘴巴說一套,做又是一套」的出家人。有關於起柘,他是又妒又忌,這會兒又挑撥離間。
行癡只是當作參考,聽聽便算。「皇上不是個愚人,他看人的眼力超乎常人,這個起柘,他有重用之處,才會將他帶在身邊,所謂『禮賢下士』就是這樣了!況且這個起柘若有貳心,他不用等到現在還沒動作,依我瞧來,他似乎還挺淡泊名利的!」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而且皇上是掌管天下的天子,太過偏信某個人,都會招來禍端。」水林說出他獨特的見解。
事實上,只要是賢能之士,康熙見到了、得知了,他對每個都懷有尊敬納賢之心,並不是水林口中指責的偏袒。
「水林大師博古通今,行癡小輩怎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那些都跟咱們無關了,要是皇上有福,下次水林大師進京時,一定要入宮內和皇上談談,想必對皇上大有益處。」行癡十分推崇水林。
「這我可不敢恭維!」他敬謝不敏。
行癡啞然失笑。水林淡漠世榮,風骨峭峻、特立獨行是天下皆知,當年他還是皇帝時,多次慕名宣詔水林,水林不為所動,決心遁跡禪林的心意就可見一斑!
低啞的笑聲,不久就隨著在跨過泥濘土石的馬蹄消失了,而前面是未知的旅途。
「阿冷小師父,敢問你要上哪兒去?」水林進入廚房,喚住冷僧機。
他們行走了五、六天,不眠不休地趕路,到了這日,馬走不動了,確定後方無追兵後,他們就在偏遠處找了間破屋。因為四周野草叢生,加上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聞名天下,此屋及它的四處便開始有人繪聲繪影,傳說這裡有鬼狐出沒奪人性命,晚上不只有可怕的光,還有奇怪的呼喊聲!
只是這些以訛傳訛是嚇不倒他們的。
他們還樂得無人打擾呢!
在他們眼中,這裡才是「黃金屋」。
四周的野芒草拔一拔,屋內的灰塵、蜘蛛網清一清,他們的落腳之處就舒舒服服了。
「行癡爺在出門化緣前,交代我要給小格格送飯去,免得她車馬勞頓,路途上又沒吃多少,醒來餓著了!」冷僧機是當年順治身旁的小太監,順治出家後,他也跟著出家,這些年來,雖然已經改掉順治爺的稱呼習慣,但是「爺」這字就是怎麼也改不掉。
他沒有辦法斷念斷得那麼透徹。行癡就是順治,順治曾是皇帝,這些他都沒忘。
行癡說話時,他也不敢插嘴。待在行癡身旁就像以前仍是奴僕般地服侍他,行癡叫他不要這樣,就好比殺了他還令他難過,只好任由他去了!
「不如我來送吧,咱們不會在此處久留,但屋後還有些草要清除,就要入秋入冬了,這一帶人煙稀少,恐怕那些蛇禽會以此為窩,不小心傷了人就不好了,還有趁天黑前把那兩匹馬費了,有了盤纏咱們在大寒之時就不用露宿街頭。」水林表現出很有先見之明的模樣。
「可是行癡爺要我把馬放回野外山林。」而且這些年來,不管是寒是熱,他們都是以大地為家的。
「這是不對的,那兩匹馬是千里良駒,咱們以極少的劣等飼料餵它們,它們還能風馳電掣般的奔跑,直到今日才停下,可見它們的健勇。倘若你把它們放回山林,萬一它們野性不改去騷擾山下村莊的人,或是它們被捉到了,下場可能是淒慘無比。」水林動用他的三寸不爛不舌說得冷僧機一愣一愣。
冷僧機心想,水林是行癡爺敬仰的大師,他講的話一定是很有道理。再者,行癡爺聽了水林的轉述後,可能會認為水林的方法最好,自己不按著做,鐵被罵到頭抬不起來,要是行癡爺覺得他做錯了,那也不打緊,反正是水林師父的主意,行癡爺也不會有二話的!
「要怎麼做?」水林心想,還是把馬費了好。這兩匹馬不是庸俗之馬,野性強傷了人,他可就間接造孽!還有千里馬也要有伯樂的賞識,若是它們就此回歸山林,那就枉成駿馬了。
「不論走多遠,用你的眼力,給它們選個會善待它們、會物盡其用的主人。」水林下了指示。
「我這就去!那水林師父,送飯的事就勞你之手了。」
水林頷首,目送冷僧機興沖沖地離去。
水林冷眼地別了托盤裡素菜素飯一眼,他端了起來,便往屋後雜草漫天的草堆走去。
帶著這個小禍端是他極度不願意的事,這下就看他使出渾身解數來令她自動打退堂鼓了。
明宸頭昏昏地坐起來,她打打自己的腦袋,眼睛過了好久才能看清楚。
茫然的看著四周,不知身在何處!她絞盡腦汁地回想,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似乎記得她那時正和起柘講話,吃完包子就睡著了……
想起包子,她摸摸咕咕叫的肚皮,她的肚子好餓、好餓。她是多久沒吃東西了?她怎會躺在這木板床上,渾身快痛死了。再看向週遭,她心中升起了警戒之意。
下了床,她走出房間,一個奇怪的聲音傳進她的耳內,她渾身起了寒慄。這太詭異了,她甚至不明白她怎會出現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她望了望前後左右,但沒辦法,肚子實在是太餓了,她就壯起小膽,尋尋看有沒有食物。
走到了某個地方,也許是餓到不行了,她的鼻子變得特別靈敏,憑著嗅覺聞到了香味,她就走了進去……
但才走了步,她就定住了腳步張大雙眼。一度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是再看,沒錯!
明宸摀住嘴,顫抖得不能說話,嚇得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是不是在夢鄉?
但這太真實了!
只見一名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烏漆抹黑的「人」正恐怖地囫圇吞棗吃著食物。
見到她後,他們對視了幾秒,那「人」朝她陰陰冷冷,癡傻的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她很害怕,但她要先鎮定再來設法逃出去。「什麼人在這裡裝神弄鬼!」她的口氣很凶,忘了肚子有多餓了。
那「人」的臉上沾滿了食物。「小姑娘……你怎麼會誤闖禁地?這個地方是大家聚會的地方,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
明宸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任何人見到這種情景都會怕得腿軟!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是糊里糊塗睡在木板床上的!」她拚命地要自己別怕。「你到底是誰?」「我?我是蒲松齡寫的《聊齋誌異》裡的山妖,每個月月盈時,各大狐精妖怪都會聚到這裡,今天剛好就是十五,天要暗了,待會兒大家就會來,你不明白嗎?」嗅了嗅,他隨即臉色大變。「莫非你是人不是妖?哎呀,我記起水鬼大兄說今天要帶豐盛的佳餚來,大家好久沒吃人肉叉燒了!」
明宸立即意會,那個人肉就是她!他若是山妖,那她要如何鬥得過他?趁現在要趕快逃走才行,也許放手一搏還有逃命的機會,要是等到各方妖怪陸陸續續到達,她就成了桌上菜了,要怎麼被生吞活剝都不曉得!
怎麼偏偏是她遇上這荒謬的怪事!
「大餐,往哪裡逃!」
那山妖拔起腿如影隨形的迫在她身後,明宸尖叫連連,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救命啊,皇阿瑪!我還不想小命休矣啊!」她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孝敬皇阿瑪!
「像你這樣嬌嫩嫩的女娃兒吃起來最可口,也最使各位妖精們回味無窮,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別做垂死掙扎,我會乾淨地上力到底!」還不停地仰頭大笑。
「你別癡心妄想了,要吃我還要看你有沒有本領!」明宸不想在這節骨上逞口舌之快,但她只有這樣才能替自己加油打氣。
「是嗎?這樣的你就更令人垂涎欲滴了!」
明宸使命地逃,但那山妖卻窮追不捨,有時聲音就近在她耳旁,有時卻在她身後,像是故意要欲擒放縱!
一個踉蹌,她跌在泥地上,臉上、身上都沾滿了土灰,手掌心還磨破了。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掙扎的要站起來,卻摸到了硬硬、尖尖的石子!
「哈哈,你無路可逃了!」山妖洋洋得意。
就在他要靠近之時,明宸轉過身,雙眼含怒。「誰說的!」用力地把石子朝山妖丟去。
山妖沒料到她有秘密武器,閃避不及,就擲重了他的眼角及額角,當場讓他血流不止、還直跳腳!
明宸爬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那山妖也沒再追來了!
水林取下披在頭上的假髮,忿憤的低罵。他原本是要嚇走明宸的,卻反被她用石頭丟傷。他摸了摸眼角,踅返回屋內。他要快點恢復原狀,再加上高超的演技和想好的說詞來瞞騙行癡……但是這陽還真是痛!
水林的作為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那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