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54
余淮拒絕了我提出的幫助。
“博士我決定不念了,我這個專業可以中途拿一個碩士學位,也不虧,這樣回來工作的話,出路也不錯。困難只是暫時的,你別擔心。”
他很感激地朝我笑,語氣中沒有逞強的意味,樸實而堅定。
“我媽媽的病不能再換腎了,只能就這麼繼續做透析,一個星期一星期地撐著。難受是難受,但把它當成吃飯睡覺不就行了嗎?人每天都要吃飯,不吃就會死,跟做透析是一回事兒,想開了就好。等我工作了,我爸爸就不用一個人支撐整個家了,能緩解不少呢。”
當年那個驕傲銳利的少年,有一天也會這麼平和地對我講話。再也聽不到理想主義的大志氣。
“放棄清華的時候,我是有點兒不甘心。但是這次我沒覺得特別難受。一路衣食無憂地讀物理到博士,去美國搞科研,這也太天真了,不是我倒霉,是我高中時一直不切實際,從來沒考慮過現實的壓力。你要是以為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因為這些想不開,那可太小瞧我了。”
他笑得更爽朗了。
也離我更遠了。
我們坐在長椅上,強烈的陽光下,我看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一點點皺紋,因為清瘦,五官格外地立體,比少年時代舒展了不少,早已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
所謂被時光放過,只是我的錯覺。
我們都改變了。
他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覺得你現在這樣真的很好,”余淮說,“可比你唸書的時候強多了,那時候我都替你愁得慌,也虧你能堅持得下來。現在這樣真好,我為你高興,你……真的很好,我覺得自己面對你的時候,都有點兒抬不起頭來了。美國的生活也沒什麼捨不得的,一早去實驗室,裡面一堆中國人,忙一天,晚上十一點才回公寓。累得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林楊他們做的剩飯,一邊吃一邊看PPS,真的,”他笑,“在美國看PPS,想起來都覺得荒謬。真沒什麼捨不得的。我再過下去也還是會迷茫的,你看,現在我們兩個人顛倒過來了。”
不要再說下去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心裡那種鋪天蓋地的失落到底是什麼。
“你別介意,”我聽到自己冷冰冰的聲音,“我自作主張跑過來找你,不是來給你難堪的。”
“我知道,”余淮說,“這是我自己心裡的一道坎兒。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想看到你還是比我差,崇拜我,我心裡就高興了。我不是那種人。”
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
我咬著嘴唇,不知道這場不倫不類的談話的走向到底會是怎樣。我們把一切話就這樣像成年人一樣攤開了說,兩個高中生要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斷斷續續地說完的心聲,現在長大堅強了,學會說話和偽裝的藝術了,都能在五分鐘內剖白完畢。
多利索,多乾脆。
“那天晚上在你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傷你的。可能面對你的時候,我還是有種落差感吧,講話就會很難聽,做事也變得很差勁兒。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以前的生活都回來了,更顯得現在的我無能,沒一精一神。所以我會反彈得很厲害,你別生我的氣。”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余淮,你能不這麼平靜地說出來嗎?
我像是能看到我們兩個之間的土地在生長,將這張長椅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遠。
“其實……我去找過你。在北京。”他忽然說。
我渾渾噩噩地聽到這裡,猛然轉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