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蘇珣不禁淡淡笑了……
    「我……是不是在做夢?」
    聲音才出喉,就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根本不像正常人的聲音,而是年逾八旬的垂死老翁,沒有一絲活氣。
    真能死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老師,是我!」
    男人英俊的臉龐,從未像現在這樣,佈滿了種種難以名狀的表情,既有糾結的痛苦,也有燃燒的憤怒和自責。被握緊的指尖,傳來一絲痛楚,依舊暈沉的大腦,漸漸清醒起來……
    這不是夢。眼前的男人,是真實的。
    「怎麼是你……我……在哪裡?」終於察覺自己既不在醫院,也不在郭暉陽的公寓,而是一間陌生的臥室,蘇珣慌亂地掙扎起來……
    「老師,別亂動。這是我的公寓,你現在身體很虛弱,醫生說要好好靜養。」華劍凜按住他,口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怎麼回事?」有大事不妙的感覺,可大腦被全身的疼痛給佔據了,沒有多餘空間去思考一切。
    「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男人盯著他,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將他射穿。
    「什麼實話?」蘇珣怔了怔。
    「你到底要瞞我到什磨時候?什麼他對你很好,什麼很幸福,都是他媽的彌天大謊!你這樣也算好?被姓郭的那個沒人性的傢伙,折磨到入院急救,也算好?」
    華劍凜氣得發狂,一連串粗口爆了出來,「老師,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不說出真相?他這樣對你。你還要留在他身邊,為什麼不離開他?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啊?」
    他真的無法理解,都到這個地步了,蘇珣竟然還和郭暉陽在一起?蘇珣是成年人,大可自由離開,可他卻沒有。難道郭暉陽使出什麼卑鄙手段要挾他?一定是這樣沒錯!
    「老師,這混蛋是不是抓住了什麼把柄,無恥地威脅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你沒必要因為懼怕他……」
    「你別這麼激動,冷靜一點。」蘇珣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靜靜看著他。那逆來順受的靜默目光,讓華劍凜心痛極了。
    「他沒有要挾我,我也沒有把柄在他手上。留在他身邊,是我的決定,一切都是我自願的。」蘇珣淡淡道。
    「為什麼……」華劍凜盯著他,勉強擠出這三個字。
    「他其實不是壞人,真的……」
    「都這個時候,你還替他說話?」華劍凜忍不住打斷他。
    「聽我把話說完。」蘇珣看著他,「郭暉陽自己也不想的,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暴烈的脾氣,尤其到了晚上……」
    聲音頓了一下,蘇珣吸口氣,繼續道:「每次這樣對我後,等清醒過來,他都非常後悔,不停流淚道歉。你也知道人在生氣時,往往會有一些過激行為,很容易喪失理智,但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對我很好,很溫柔。」
    如果討厭,大可以離開;如果無法承受,大可以選擇反抗。
    演變到今天,不完全是郭暉陽的錯,他自己也有責任。為了白天的這份溫柔,而寧願忍受夜晚的折磨。
    人生太寂寞了,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幸福像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傳說。只要有一點快樂的可能,就像飢渴的旅人見到綠洲,不由分說先撲上去痛飲一番,管它是甘泉,還是一口就能致命的鴆酒。
    他想要珍惜,也想被珍惜,無論是曉曉可愛的笑臉,還是郭暉陽在白天的溫柔,一家人的感覺,被呵護關懷的感動……這一切,他都想好好珍惜,不到山窮水盡,不輕言放手。
    「老師,你這樣委曲求全,最終受傷的是你自己。」華劍凜啞聲道:「別再讓他傷害自己了,好不好?你會死的!」
    被這麼過分地對待,蘇珣仍然一味替對方著想,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心裡像是有颶風陣陣刮過……
    「死」這個嚴重的字眼,不但沒有起到警示作用,反而讓蘇珣笑了出來,「生有何歡,死亦何苦。」
    「我不許你這麼說。」華劍凜心痛極了,對方話中濃濃的厭世之意,讓他膽顫心驚。
    「好吧,那我就不說了。」蘇珣附和道,聽上去很敷衍,「郭暉陽知道我在這裡嗎?你送我回去吧?」
    「不,休想!」華劍凜把他的手抓得死死的,「你就留在這裡,待在我身邊,哪兒也不許去!」
    霸道的宣言,讓蘇珣詫異地抬眸。
    男人眼中一片冥黯,像海洋般深無邊際,對視著,很容易沉溺其中,蘇珣輕輕閉了一下眼睛,阻絕這玄迷夜色。
    「你還是放開我吧,我是說真的。」他低聲道。
    「我也說真的,老師。」華劍凜輕輕將他攏入自己懷中,凝視他片刻,拿起他微涼的手,貼上自己臉頰……
    「我本來打算忍耐的,見你和郭暉陽在一起後。以為你找到了好歸宿,再怎麼嫉妒,我也只能忍耐。因為你說你過得很幸福,既然這樣,我又有什麼資格,求你回到我身邊?
    過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是這世上最愚不可及的混蛋,為了可笑的前途,竟然拋下你,和別的女人結婚。為此我一直後悔莫及。和萬欣潔結婚後,我一點也不開心。每天晚上抱著她,腦子裡全是你的影子!也許你不相信,可到後來,我和她完全不行,根本無法進行正常的性生活,夫妻關係一落千丈。不久後,她就出軌了,而我,也無心再維持這段婚姻。
    回首這三年,真是一場大笑話。我那時一定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這些蠢事。我知道,這一切也許已經太晚,也知道自己犯下此生最嚴重的錯誤,不敢奢求你的諒解,但是,有一句話,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其實,這是在高中那年,我就該對你說的話……」
    似乎預感到了男人要說什麼,懷中的冰冷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愛你……我愛你!」華劍凜抱緊這具瘦骨嶙峋的身軀,熱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下……
    「也許它來得太晚,也許現在的你,已經聽不進這三個字,但無論如何,我是真心的!這句話,我從未對別人說過。曾經以為這世上,我最愛的是自己,然而不是,幸虧不是,是你!從一開始就是你,可我卻沒有意識到,只知道一味享受你的溫柔,不懂回報,還任性地欺負你……我錯了,大錯特錯!我真的好後悔啊,老師。
    今天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罪孽。如果當初沒有放開你,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我是這世上最無藥可救的混帳,非要到失去後,才知道真情的可貴。老師,你還願意給我一次機會嗎?離開他,回到我身邊!我會好好愛你,疼你,溫柔地對待你,用我的一生來補償過去對你的傷害,好不好?我發誓,絕不違背自己的諾言,求你了……回到我身邊吧!」
    呵,是不是聽錯了?
    他說……
    他愛他……
    他愛他?
    男人看上去很狼狽,完全沒了平時冷冽霸道的氣勢,眼睛紅紅的,臉頰一片濕濡,好像在哭……
    不,他的確在哭。
    「我愛你!不管要我重複多少遍都可以!我真的愛你……十二年前,高中那時就深深喜歡上了你……一發不可收拾……」
    指尖被男人牢牢握住,放到唇邊親吻,溫熱的氣息拂上手背,有種異樣的虛渺感。
    真的呵……若男人不說,他都沒有意識到,竟有十二年了……
    他們之間,糾纏了這麼長時間。
    往事電光火石,一幕幕掠過……
    那麼多幾乎等不到天明的漫長黑夜,思念像洶湧的晚雲一樣層層疊疊,堆聚心頭:潔白的醫務室,少年凌亂的黑髮,孤傲身影,濃烈而禁忌的吻……第一次雙唇相接,第一次品嚐到心跳與心痛的滋味,第一次深愛一個人的感覺……那麼多第一次,都源自這個男人。
    曾經那麼多、那麼多愛意堆積在心頭,既甜蜜又不安,既幸福又悲傷,即使明知會受傷,也毅然投身火海。只可惜,如履薄冰的感情還來不及抽絲剝繭,就要面對它最終傾覆的命運。
    不過是愛上一個人而已,就已經耗盡了此生全部感情,他真的累了。然而,在放棄的時候,偏又聽到他說「愛」……
    真的,不像是真的。
    這一句句「我愛你」,就像注入衰竭心臟的強心劑,雖然受到一點振奮的刺激,可最終仍回天乏術。幾度掙扎後,虛弱不堪的心臟,一點一點,繼續朝無盡的深淵沉沒……
    「你說你愛我,不管真假,我都應該很高興的……」
    凝視著男人,蘇珣的眼眸蒙上一層淡淡霧氣,半晌,睫毛抖動了一下,他發出細若蚊蠅的聲音,「可為什麼,我的心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是不是因為,我早就沒有了心?」
    「怎麼會沒有?」華劍凜握緊他的手。
    「因為它碎了,很久以前,就全部碎掉……為什麼,三年前,你不對我說這句話呢?那個時候……我也許還能感受到什麼叫幸福……可是現在……我已經什麼都無法確信了……」
    氣弱游絲般的聲音,讓華劍凜的心猶如被亂箭射穿。
    這麼深愛的男人,明明在他懷中,可是他的心,卻死亡在他再也找不回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懂得愛、誠懇說出愛,可在說出的那一刻,便也是失去的那一時。此時方知,自己過去給他的傷害有多深,然而大錯業已鑄成,無可挽回,他恐怕再沒有任何機會了。
    太遲了!
    三年前放棄他的時候,就宣告了結束,到今天才來求回愛,真的太遲了!
    「沒心……沒心也沒關係……」華劍凜顫聲道,將男人抱得更緊,生怕他會在自己懷中蒸發,「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就好,只要這樣就好……你不需要用心來愛我,只要你肯讓我繼續愛你就行……我會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一切……」
    蘇珣微睜開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疲累異常,再使不出半絲力氣,於是緩緩閉上眼睛,在男人溫暖的懷中昏昏睡去……
    室內一片寂靜。
    華劍凜深深凝視著他,不捨得眨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愛他的心意,可越表白愛他,卻只是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嗎?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被信任了嗎?
    感受著懷中人幾乎輕不可聞的吐息,他的心頭驚濤駭浪,呼嘯欲狂,忍不住低下頭……
    對方淡淡的唇瓣,像被冷雨鞭打良久的花朵一樣,蒼白冰涼。
    他將自己溫熱的嘴唇覆在上面,沒有深入,只是覆蓋在唇上。小心翼翼,不驚醒他,一點點,用自己的溫度替他煨暖,一寸寸,輕輕呵護著,細細在他唇上啄吻,吻去他的憔悴滄桑……
    然後,深深祈禱,獻上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求他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翌日清晨。
    睜開眼睛後,在陌生的床上愣了好一會兒,蘇珣才明白過來,自己仍在華劍凜的公寓。經過一晚休息,已經感覺好多了,大腦清醒不少,後穴的裂傷和背部的咬傷,也不再火辣辣地痛。
    枕頭上,殘留著男人的味道,蘇珣貪婪地聞著,內心泛起一絲柔軟的微酸。
    昨晚,男人抱著他入眠。雖是以很親密的姿勢,將他整個人圈在懷裡,他卻什麼都沒做,只是吻了吻他的額頭,低低說了句「晚安」,便閉上眼睛。這讓蘇珣安下心來,不一會兒,也在他懷中睡去。
    被男人告白了,雖然完全不像真的。
    男人流著淚,一遍遍說著「我愛你」,傷心得快要死掉的樣子,害他也跟著難過不已。
    男人一向是惡劣的、壞壞的,不肯輕易說出真心話,從未見他如此卑謙傷痛,還是為了他。本來應該高興的,畢竟他心裡一直放不下這個男人,然而,他每一句「我愛你」,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他的心臟,痛得他渾身抽搐。原來,自己已經老到連承載一個「愛」字的力量部沒有了,雖然還不到四十,卻好像已過完了一生。
    不,其實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他沒辦法再相信他。
    也許這一秒,他是真心的,可下一刻呢?過去的前車之鑒難道還不夠深刻?以捨棄生命為代價刻上的傷痕,縱使誓言再堅定,都無法輕易將之抹平。
    他深切地恐懼著未知的東西,恐懼著不確定的明天,來來去去的愛情。三年前,像塊破布般被丟棄,三年後,又像珍寶一樣非撿回來不可……從地獄到天堂的巨大落差,怎能不讓他裹足不前?
    究竟有什麼可以在今天確定,並永恆不變?
    輕輕握住左手,傷痕在掌下隱隱作痛。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那段痛不欲生的黑暗記憶,悉數湧上心頭。
    男人還年輕,可以丟棄了再來愛,等愛過了,說不定還會再度丟棄,就像前兩次一樣。而他,已是個半截身體入土的老男人,雖然情感上想要相信他,只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已經無法相信愛情本身了。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既然愛一個人如此痛苦,為什麼還要去愛?為什麼明知受傷,還要任愛情化為利刃,一遍又一遍,戳刺自己的心?
    現在的他,什麼都不願意再去想,所求的,唯有平靜。
    忽然,門口的輕擊聲,打斷他的思緒。
    男人左手端著托盤,右手推開門,臉上掛著難得的溫柔笑容,「老師,你醒了。肚子餓不餓,我煮了皮蛋瘦肉粥給你。」
    「你會煮粥?」蘇珣不禁露出詫異之色。記得以前,兩人在一起時,華劍凜的手藝只能用「糟糕透頂」來形容。
    「老師,你可別小看我喔,人是會變的。」他的話中似有深意,但蘇珣已無心探究。
    華劍凜放了一張小桌子在床上,把香噴噴的粥擱在上面,然後扶起蘇珣,自己也坐到床上,從後面抱住他,讓他舒服地偎在自己懷中……
    「來,嘗嘗看。」華劍凜端起碗,小心吹了吹,並試過不燙後,才送到蘇珣嘴邊……
    後者張開嘴,嘗了嘗,彎起唇角,「味道還不錯。」
    「我說吧,一日煮不好,不代表一輩子煮不好。」華劍凜笑道:「以前是你太寵我了,以後我每天做菜給你吃,好不好?」
    男人討好的樣子,令他的心臟一陣揪緊。愈是被溫柔以待,心裡便愈是坐立不安。
    「吃啊,老師,涼了就不好吃了。」
    男人催促他,一口一口餵著。向來不懂拒絕為何物的蘇珣,即使沒有多少胃口,也在他的堅持下,把大半碗粥全部塞入自己肚子。
    「你的餐廳……資金籌措得怎麼樣了?」蘇珣想到這件事,既然他和郭暉陽談崩了,那餐廳怎麼辦?
    「別擔心,老師。」男人拿了張餐巾紙,細心擦去他嘴角殘留的粥粒,「我姐知道了我的情況,她說可以拿她的服裝店作抵押,籌個一百萬左右,剩下的,我還有幾個朋友,湊一湊也就夠了。你不要再為這件事操心,更不許再去求那姓郭的混蛋。」
    一提到郭暉陽,華劍凜就咬牙切齒。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提這樣事。」
    「老師,讓我好好照顧你吧。你一個人根本不行啊,會被人狠狠欺負的。」華劍凜以雙手圈住他的腰,下巴輕輕抵在他肩頭,
    「……」蘇珣沉默著。
    「老師,等我事業發展穩定,有了錢,我就買幢漂亮氣派的別墅,要有面積很大的後花園。你不是很喜歡花嗎,我們可以在那裡種滿玫瑰、薔薇,菊花,一年四季,讓整幢房子到處飄著花香。然後我想在客廳外,搭一個紫籐架,既可以當裝飾,又可以遮蔭。旁邊弄個水池,養幾朵黃色的小睡蓮。累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紫籐架下賞花喝茶,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兩個……」華劍凜微微一笑,親了親他的脖子,「當然,偶爾也可以做做愛做的事……」
    「聽上去真的很不錯……」蘇珣微扯唇角,男人描繪的情景實在太美了,美得讓人無法置信,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就絕不只是聽聽而已,馬上會實現的!」圈住自己的手臂,頓時緊了幾分。
    「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他從不懷疑,以男人的實力,應該很快能達成自己所想。只是到時候和他一起坐在紫籐架下,賞花談情的,不該是他這樣沉悶滄桑的老男人吧?
    「老師……」
    男人還想繼續表白,卻被門口一陣瘋狂鈴聲給打斷。猜測到來人是誰,蘇珣的身體立時僵直。
    「老師,肯定是推銷員,你不要下床,我很快就會打發掉他。」男人放開他,下床朝外走去……
    蘇珣知道,他在撒謊。

《吶,老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