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真正的雷區,並不是他不聽他的話,也不是他屢次三番惹他生氣,而是……柯純。
並不是他故意去踩這個雷區,也不是想執意探究些什麼,只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就讓他看到了這個「雷區」。
「雷區」靜靜躺在耿暮之臥室裡,衣櫥的內側。
昨晚一夜無眠,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著,再次醒來時,房裡只剩他一個,耿暮之想必早就去上班了吧。聽他說,最近一直在忙公司在美國上市的事情,今天應該也是這樣。
整個別墅悄無一人,王媽似乎外出買菜了,而自己要到傍晚才開工。不好意思當個白吃白住的米蟲,他撩起袖子,開始打掃房間。清洗被單,把被子拿出來曬,再把耿暮之昨天脫下的西裝送到乾洗店……於是打開衣櫥,卻在正要關上之際,一眼瞥見衣櫥內側的紙盒。
他向來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愛好,這次卻神使鬼差地打開。
紙盒內,放著一本相冊,上面則是一幅精美的相框,是耿暮之……和另一個男孩的合照。
那是一個幾乎每個人看了都會驚艷的美少年,五官精雅,眉目溫潤,有著一雙純淨而會微笑的眼眸,親暱地靠在他身旁。
凝視半晌,肖石的手指輕輕拂過鏡面的微塵,停留在耿暮之的臉上。
那是一張溫柔橫溢的臉龐,在靜止的一刻,他看到了他從未有過的柔和表情,毫不掩飾的寵溺與憐愛,發自他內心的情愫,明顯到一眼就能看出。
那個男孩是究竟誰?他的指尖沒由來地顫抖起來……
「他就是柯純。」
頹廢性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肖石猛地轉過頭,有著一張酷似男人臉龐的耿辰之,似笑非笑地倚在門口。
他似乎有亂闖入別人家裡的嗜好。
「是嗎?」
肖石把鏡框收好,放到原位,拿起床上的西裝,想往外走,耿辰之卻伸手攔住他,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濃重嗆鼻的酒味。
「你還真沉得住氣,看到這張照片,還能這麼不動聲色。」
他盯著他的臉色,看不出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平靜,一片平靜的蒼白。
「你喝醉了。」
耿辰之的眼眶佈滿血絲,神情十分憔悴,是因為沒睡好,還是喝得太多?
「眾人皆醒我獨醉,不好嗎?」
耿辰之大笑,熟門熟路地走到客廳中的吧檯,拿出一瓶威士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喝太多了。」肖石追過去,皺眉看著他。
「與其擔心我,還不如擔心你自己。」
「……」
「失去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肖石看著他。
「他有沒有跟你提過小純?」看到肖石沉默的樣子,耿辰之露出譏嘲的笑意,「我就知道他一個字也不會說,而且,他一定讓你什麼都不要問。」
的確,耿暮之非常排斥提起「柯純」這兩個字,想起上次他只不過提了一句,他就沉下臉放開他的情景,肖石的心裡便忍不住一陣刺痛。
照片中那個叫「柯純」的男孩,在他心裡有怎樣的地位?王媽曾提過,柯純年紀輕輕就因心臟病而去逝,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吧。自己的眼睛和柯純很像,是否因為這樣耿暮之才接近他?否則,平凡如他,又怎麼可能被注意到並和他有這樣的發展?
想到高中被痛罵的一幕,他的內心一直發寒……如果真是這樣,那耿暮之一定很愛、很愛他……
腦海裡充滿了令他痛苦的思潮,肖石深深吸氣,竭力令自己看起來和平時一樣。
一提到柯純,似乎也觸痛了耿辰之的神經,他一杯杯往下灌,喝酒的速度跟喝水一樣。
「你真的喝的太多了。」
耿辰之又一仰脖,把酒全部倒下喉嚨,「你不好奇?也不問我柯純的事?現在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如果你問,說不定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肖石不語,只是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不要再喝了,很傷身體。」
耿辰之一怔,隨即大笑起來。
「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選你了……你和小純真的很像,溫順乖巧,沉默寡言。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永遠不會說不,也永遠不問為什麼,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做到悶不吭聲……」
大笑忽然變成深深的歎息,帶著說不出的苦澀,耿辰之渾身散發出強烈的悲哀,深深刺痛了他。
柯純到底是怎樣一個男孩,能讓耿暮之如此魂牽夢繫,還能讓耿辰之這麼痛苦不堪……不不,他並不想知道他的故事,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多少人苦苦求之,而求之不得。如果,非要當柯純的替身,才可以留在那個男人身邊,那就永遠當個替身好了。
「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反正……他也已經不在了……」
搖搖晃晃站起來,耿辰之朝沙發挪去。
「小心。」
拚命支撐住他頹斜的身軀,卻仍撐不起那沉重的重量,腳步相絆,一齊摔倒在柔軟的沙發上,他正好被他壓在下面。
「喂,你還好吧。」他推推他。
耿辰之撐開沉重的眼皮,前面的輪廓似曾相識,尤其是那雙純淨透亮的眼眸……
「小純……」
視若珍寶般捧起那張臉,小心翼翼的吻,輕輕落在他的眼瞼、鼻尖、唇角……
那些吻就像初春湖面的一層薄冰,只要輕輕一捻,就能碎裂開來,如同他的心。
所以肖石不敢動,僵硬著,渾身繃緊著,可就是不敢動。
「小純……」
脆弱的吻,漸漸變得濃烈。
「我是肖石,不是小純。」
請不要用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來對他說這些話。
回想起那個男人昨晚抱住自己的夢囈,心臟就像泡在極度冰水中,陣陣收縮,其實他的心,比他的更薄更脆弱,只要輕輕一捻,破裂就在瞬間。
也許它根本早就破了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罵他「變態」、「噁心的同性戀」的時候……早就已經破裂了。不管現在的男人怎樣溫柔體貼,不管他怎樣說服自己不去在意,傷痕總是還在,一直都在,而且,越來越深。
虛幻的幸福終究無法持久,替身又怎能代替正牌的位置?如果是因為眼睛相似才博得男人的青瞇,那他的這份感情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這場命運安排的相遇,走到這一步,莫非已然昭示了分離?
而回家拿遺落在書房的資料的耿暮之,一推開門,看到的就是肖石和自己的大哥在沙發上相互糾纏的一幕。
「你放開他!」他衝上去,一把拎起耿辰之的衣領,「如果你還是我大哥,就不要再碰他。」
「等一下,耿暮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肖石連忙拉住他,「他喝醉了。」
「他居然護著他?」耿暮之無法置信地看著肖石。
前塵往事一幕幕在心頭翻攪,拚命拉住他的肖石,和當日即使狠心遭耿辰之遺棄卻依舊癡心不改的柯純,幾乎一模一樣。
自己的大哥到底有多少魅力,作為兄弟,他自然再清楚不過。
「他真的喝了很多酒,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哈哈……」夾在兩人之間,耿辰之突然張狂地笑起來,「你永遠都贏不了我。柯純向著我,肖石也一樣……」
「你還好意思提起小純?!逝者已矣,你不念著他也就算了,何必拿出來說嘴?」耿暮之徹底被激怒了。
「有你替我想著他,我想不想都一樣,不是嗎?」耿辰之似是吊兒郎當,似是自暴自棄,又似是無限憂傷地笑了。
用手一指肖石,他大聲說:「逝者已矣?哼,何必粉飾太平?!為何不告訴他,在你心裡,他永遠都是柯純的代替品,是柯純的替身!」
「你憑什麼下這個結論?!」耿暮之厲聲喝道。
「不是嗎?他有一雙跟柯純一模一樣的眼睛,甚至連脾氣都很像……」
「耿辰之,不再說了。」
肖石求救似地拚命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說下去。
不要這麼狠心打破這個幻象呵,他一直辛辛苦苦維繫的海市蜃樓,雖然虛幻,卻是支撐他心靈的唯一支柱。
耿辰之甩開他的手,毫不畏懼地直視耿暮之噴火的雙眸。
「你敢發誓,你從來沒有把肖石當成柯純?」
耿暮之沉默了,這沉默令肖石心如刀絞。
「哈,說不出來了吧。」
「我和他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耿暮之沉聲說。
「好好,隨你們便。反正你願意自欺欺人,他則願意掩耳盜鈴,而我又是電燈泡,只會礙眼,那我走好了。」耿辰之豎起雙手,搖搖晃晃往門外走。
「他喝醉了,怎麼回去?」肖石擔心地問。
「不用管他。」耿暮之冷著臉,攔住他。
別墅外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肖石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耿辰之要醉酒開車?
「等一下!」忍不住衝到門外,想擋住耿辰之的車子的去向。
「難道他比我更重要?」
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這次耿暮之沒有再攔他。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問題,他是你大哥,現在你在氣頭上,可萬一他真的出事,你一定會後悔的。我只是送他回去,馬上就回來。」
說完,他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而耿暮之陰霾的視線,一直牢牢盯在他的後前,像烙鐵一樣……
***
呵呵呵……被肖石吃力地扶到床上的男人,突然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笑聲……
「你笑什麼?」
肖石喘口氣,抹一把額頭的細汗。這是耿辰之位於市內的高級公寓,整個房間豪華空洞,沒有半點有人生活的痕跡。
「想到我老弟那臭臭的臉色,我就覺得很好笑。」
「你說這些話,純粹只是為了氣他吧。」肖石無奈地說,把他的鞋脫下來,替他墊好枕頭,並蓋好毛毯。
「你好好睡一覺,我回去了。」
「等一下……」耿辰之拉住他的手,「多陪我一會兒,也不行嗎?」
肖石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坐到床沿。
「你真溫柔啊,小純也是一樣。」耿辰之深深歎息。
「柯純是我們的表弟,我們三個人青梅竹馬,從小玩到大。小純小時候就很可愛,幾乎是人見人愛,大家都很喜歡他,老弟也是,不過不知為什麼,偏偏我一看到那小子就心裡有氣,沒事總找各種理由欺負他讓他哭個不停……人啊,總要在失去以後,才知道珍惜……不過,以我這麼惡劣的個性,就算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對他好多少吧……
「自從小純走後,我幾乎沒有一個晚上能好好睡覺,再呆在沒有他的T市會讓我覺得窒息,所以我才不得不把自己流放到國外……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一切都不可能再來了……」
時斷時續的聲音,在寂寞的臥室迴盪。
肖石沉默地聆聽他內心的懺悔,放任自己的手被他握著,直到對方因酒意和疲累而漸漸闔上眼瞼,才緩緩把手抽出來。
跑到乾淨的似乎從來沒用過廚房裡燒水,等水開後,倒了一杯,放到耿辰之的床頭櫃上,把一旁的檯燈擰暗,他拉好窗簾,又細心檢視了一遍房間……
耿辰之終於安靜下來的臉龐,帶著精疲力竭的倦意。是不是因為夜夜失眠,所以才不得不用酒精麻痺自己?剛才打開廚房的冰箱,除了幾隻雞蛋,就只有滿滿的罐裝啤酒,廚房內的小型吧檯上,更是恐怖地塞滿了密密麻麻的高純度的各類紅白酒。
這個男人,遠不像自己第一面所見的那樣光鮮亮麗。
在這個深深的都市裡,每個人都有獨屬於自己的深深的故事,和無法癒合的傷口。
最後瞥了一眼,他悄無聲息地關上房間。
***
接近午夜,別墅仍亮著淡淡的燈光。
燈光是從書房發出的,肖石走到虛掩的書房門口,輕輕敲了敲。
內心忐忑不安,他不顧他的反對送耿辰之回去,又到這麼晚才回來,會不會像上次那樣,引得男人雷霆大怒?
「進來。」
他推開門,耿暮之靠在寬大的辦公椅上,正對著一台電腦,屏幕的螢光投射到他臉上,幽不可測。
每次當他這個表情的時候,肖石就完全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睡著了?」
明白他指是的耿辰之,肖石點點頭,「你大哥……他好像酗酒酗得滿嚴重的,房間是擺滿了酒瓶……」
「他又酗酒了?」耿暮之皺眉。
「又」這個詞用在這裡,說明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我的一個朋友是醫生,明天我會讓他過去看一看。」他頭也不抬地說。
「哦。」
「你還有什麼事嗎?」男人冷淡地問。
「沒什麼……」肖石欲言又止,「不要工作到太晚,早點睡吧。」
「我知道,你先睡。」
他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專注於電腦前。
「晚安。」
輕掩上門的瞬間,肖石忍不住握起自己顫抖的指尖。
男人真的在生氣,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氣,卻又偏偏裝得若無其事。他該怎麼辦?向他道歉嗎?還是做些什麼讓他消氣?
他事先就告誡過他不許和他大哥太過親近,是否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柯純的事?那現在處處都違逆男人心意的自己,該怎樣取得他的原諒?還是馬上向他道歉吧,等他上床睡覺的時候,沒錯,就這樣!
然而,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泛白了,也不見耿暮之的出現——
何必粉飾太平?!為何不告訴他,在你心裡,他永遠是柯純的代替品,是柯純的替身。
真的是這樣嗎?他很想問,卻又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若真的這樣,他寧可自欺欺人,裝聾作啞。
到底怎樣才可以守住這一生想要認真對待的人?到底怎樣才可以維持這份建立在假像之上的如履薄冰的感情?
他無語自問,這永遠是無解的答案,無解的難題。
閉上酸澀的眼眶,將身體蜷成一團,無邊無際的孤寂將他淹沒……
唉,如果真的要分離,那是誰也沒有辦法阻止的事啊。
***
日子就像冰封的湖面下的水流,平靜而迅速地一天天飛逝。然而,湖面一角不那知何裂開的縫隙,卻漸漸越擴越大,越來越難以癒合。
華薇薇自從嫁給了那位中午的太陽後,就辭職做起了專職少奶奶。婚禮在西式教堂舉行,觀禮的人並不多。
女方這邊就只有肖石一位引人注目的」家長」(華薇薇對外一律稱「哥哥」,似乎也沒有多少人對他們不同的姓氏提出異議)和「流星嶼」經理邱浩川,而男方除了親戚外,就是郝大山膝下的一對年約十六、七歲的兒女。
看到這對外表和華薇薇差不多的少男少女,肖石僵硬的笑容就沒有鬆緩過,在華薇薇一再保證嫁過去後不會和郝大山的子女一起住,並且對成為一名合格的「後媽」有了充分心理準備,他才稍稍放心一些。
總之,他現在的心情,有些類似於含莘茹苦的父親,好不容易嫁掉自己女兒的感覺吧,心頭卸下一塊沉重的大石,卻又感到戀戀不捨。
沒有華薇薇生活的公寓,一下子冷清了許多,肖石退掉公寓,另外在附近租了一個單身小單元,過著一個人自給自足的生活。每逢禮拜日,他都會去探望在市效戒賭中心的母親,她看上去氣色比以前好得多,治療效果似乎頗有成效。
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更令人驚喜的是,「流星嶼」的同事許小然向人見人怕的邱浩川告白了!
當然第一次是被狠狠地拒絕和一頓羞辱,然而許小然卻鍥而不捨,在抓住邱浩川的一個弱點後向他發起猛烈進攻,熬不了多久,邱浩川就卸甲投降。
這不咎於拿雞蛋撞石頭,驚奇的是,居然給他撞開了!肖石不知道許小然怎麼辦到的,卻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如果,自己有許小然的十分之一,也許就不會落到如此夜夜難眠的地步。
究竟在痛苦些什麼呢?其實,不過是因為自那一夜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耿暮之。
這次的「不見面」,不同於上一次「不見面」的決裂,男人並沒有刻意避開他,只是冷淡地打開彼此間的距離。不再等他下班,不再約他出來,連他打電話過去他都是冷冷的幾句就掛斷,一付很不耐煩的樣子。碰了幾次釘後,肖石就乖乖地,再也不敢多騷擾他了。
就像一腳不慎踩中了「雷區」,炸開了原本擋在彼此面前自欺欺人的面紗,不管再怎樣勉力維持平靜,卻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生活。
沉默不語的男人令人痛若異常,乾脆肯定告訴他他只是個替身,說不定反而令雙方都能解脫,只是,什麼都不解釋的男人,令他覺得自己連被他肯定是「替身」的用意都不屑。
雖然不想雪上加霜,但,這是事實。
心在慢慢被冰封的同時,他開始時常出入耿辰之的公寓。
究竟是寂寞,還是太愛那個男人?總之,與其一個人在家裡輾轉難眠,還不如對著那張酷似他的臉痛苦。
在他的帶領下,他也漸漸學會喝酒。喝醉的感覺真的不錯,輕飄飄的,手腳麻痺,躺在沙發上就像飄浮在海中心,意識與身體分離……什麼都不用去想,也就沒有了煩惱。
清醒時,就和耿辰之天南地北地聊,彼此都心照不宣似,再也沒有提過有關柯純的隻字片語。只是偶爾,當耿辰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或是言談中流露出淡淡憂傷的時候,肖石猜想,會不會他又想起了柯純?
那雙眼眸幾乎和耿暮之一模一樣,那以前當他凝視著他時,是不是每次都把他當成柯純?
他想他是不會好了,這越喝越多的酒,越來越重的心痛,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他會不會想念他,就像想念柯純一樣?
一雙手伸過來,替他擋去燈光。
「幹什麼?」他扒開他的手。
「不這樣做,你似乎就要哭鼻子了。」
耿暮之……不,是耿辰之凝視著他。
「我沒事。」
「如果能一直這樣自欺欺人,倒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我真的沒事。」
他蒼白臉頰流露的一抹倔強令他又愛又恨,明明都痛成這樣了,卻仍是咬牙一聲不吭,跟柯純一樣。
「耿暮之到底有哪裡比我好?」
前塵後事,如浪濤拍擊岩石,捲起千層浪。
他記得,這句話,當初他也問過柯純。那時他誤會柯純愛的是自己的弟弟,而事後證實只不過柯純故意騙他。
那時,柯純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別著臉不肯看他,即使被他硬抓住下巴抬起來,他眼眸裡,滿滿的,就只有傷心而已。是怎樣令人不忍的傷心呵,可當時的他又氣又怒又暴跳如雷,完全忽略了他眼裡的傷心。
他甩手負氣而去,就此造成兩人一生的決裂,亦令自己後悔終生。
「不知道。看到第一眼,就很喜歡、很喜歡……很奇怪吧……」削瘦的清秀臉頰,最近更顯憂鬱了。
「不奇怪,這是命運安排的緣份。」
「命運安排的緣份嗎?真動聽啊……」肖石有些出神。
「你不相信緣份?」
「我相信。我只是不相信緣份會正好落在自己頭上,而且,既然有緣份,也未必會有美好結局。」
「這話聽起來很悲觀。」
「是嗎?」肖石淡淡一笑。
「什麼響聲?」
空氣中傳來不同尋常的震動。
「是我的手機。」肖石從褲袋裡掏出不常使用的手機,按下接聽鍵,「喂?」
聽筒裡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是肖石先生嗎?」
「我就是,請問你是……」
這個號碼,只有母親和華薇薇兩個人知道,怎麼突然有陌生人打來?
「我是仁愛戒賭中心的馬醫師,你母親的主治醫師。」
「原來是馬醫生,你好。你這麼晚電話給我,難道是我母親發生了什麼事?」
「沒錯,是關於你母親的。事情是這樣……呃,你母親有了重大變故……不過這是個壞消息,所以在我說出之前,請你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
不多久,「咚」地一聲,手機重重摔倒在地面。
「怎麼了?」耿辰之擔心地看著他。
肖石怔了幾秒,突然跳起來,立即往外衝。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連忙抓住他。
「快……快送我到仁愛醫院……快一點……我母親她……她出事了……」
泛白的雙唇,因太過震驚而微微顫抖。
***
通往急診室的走廊一片嘈雜,分開人流,肖石跌跌撞撞地衝往最裡的病床……
「媽!」
病床上,伍慧娟靜靜地闔著眼睛。
肖石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平靜的模樣,她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平時在家裡,不是低聲下氣地向他要錢去賭,就是凶神惡煞地咒罵他是「討債鬼」。
這麼安詳的母親,這麼柔和的面容,前所未見,他緩緩閉一下眼睛,深深呼吸。
「肖石先生,請不要難過,你的母親已經在五分鐘前停止呼吸了,很抱歉,你沒有及時趕上見她最後一面。」母親的主治醫生馬醫生,不無遺憾地扶了扶眼鏡。
「馬醫生……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肖石困難地擠出聲音。
「是車禍。伍女士於午夜時分從戒賭治療中心逃跑,過十字路口時,因闖紅燈被路過車輛撞倒,當場頭顱出血,送到急診室後因失血過多而死亡。對不起,我們治療中心雖然有嚴密防範措施,卻還是百密一疏。」馬醫生做出簡要說明。
「逃跑?她不是在治療中心呆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逃跑?她想到哪裡去?」
「伍女士是在環海西路被撞的。其實之前,伍女士的情緒就有些波動,我們雖然有小心看護,但沒料到,她會趁看護人員不注意的時候偷偷逃走。」
環海西路,那不是通往碼頭的必經之道嗎?
原來她誠如自己所說——死也要死在澳門,果然實踐了。
說不出是苦澀,是氣憤還是心痛,肖石只覺眼前一陣暈眩,差點站立不穩。
「小心。」耿辰之眼明手快地把他扶住。
「肖先生的氣色不太好,還是趕快坐下歇一歇吧。」
兩人合力把肖石扶到急診室外的休息椅上。
「請節哀順變,我去幫你處理一下相關事宜。」馬醫生緩步離開。
長長的黑暗走廊似乎沒有盡頭,散發著刺鼻消毒水的空間,充滿冰冷的氣息,肖石怕冷地環住自己雙臂。
「來,喝口水。」
一杯熱茶出現在自己面前。
肖石沉重地接過。
「沒想到,媽媽的賭癮會這麼嚴重。以前她就說過,要她不賭,除非殺了她,還說就算要死,也要死到澳門。現在雖然不是在澳門,但至少,是去往澳門的路上,也算……達成心願吧……」
苦澀不堪的語氣。
「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見不上。可是,我心裡卻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難道我是冷血動物嗎?還是說……再濃的親情,也被她那種日以繼夜至死不改的瘋狂賭性消磨殆盡?沒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局,爸爸離開我們,現在媽媽也走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吧!」
「傻瓜,當然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把他人的過錯,加諸到自己身上。」耿辰之用修長的手臂將他環住,一遍遍輕撫著他的後背。
「想哭就哭出來,不要自己拚命憋著這麼辛苦,我不會笑話你的。」
「我哭不出來。」
虛弱的身體無法支撐重量,只能靠在他懷裡,勉強維持。
「沒關係,哭不出來就不要哭。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放心好了。」
那張溫柔的臉龐和耿暮之一模一樣,肖石凝視著他,胸口掠過尖銳的痛楚。
「要不要我叫暮之過來?」
「不要。」他驀然一驚,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臂,連連搖頭。
「為什麼不要?這個時候,他來陪你比較好吧。」
「不要……不要……」肖石只是像個倔強的孩子,拚命搖著頭。
耿辰之只能無奈地放棄了,「好吧,那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臉色白得能嚇死人。這裡等一會兒我會處理的,交給我吧。」
「謝謝。」
此刻還能有人陪在身邊,他感到非常寬慰。身邊的男子雖然總是一付吊兒朗當的頹廢模樣,但正經起來,卻比任何人都可靠。如果沒有耿暮之,說不定他會被他吸引。
然而假設是不成立的,命運安排的緣份,一生,只有一次。
他的愛情,也只給一個人。
不管他是否需要,不管有沒有回應,只要他知道自己愛著他,這就足夠了。即使到了不得不分離的時刻,肖石也只會這麼想。
這一夜顯得特別漫長,直到清晨,天已放亮,才把相關事宜處理好。
肖石並沒有拒絕耿辰之把他送回家的要求,他顯然是不放心他,而他也的確需要陪伴。
然而,簡陋的公寓門口卻靜靜佇立著一位男人。
男人有著和耿辰之一模一樣的輪廓和身材,只在氣質上,有著本質差別。
「唷,親愛的弟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耿辰之不正經地笑,右手不動聲色地擁緊肖石,將他攬到自己懷中。
果然,耿暮之盯著他的眼眸,就像要噴火。
一夜未歸,兩人卻在清晨相擁出現,盤跚的腳步,掩飾不住的憔悴神情……再傻的人也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耿暮之不理他,逕自走到肖石面前。
「我在這裡等了一個晚上,你卻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以前男人稅利深沉的眼眸,總是令他又怕又慌又心跳,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又累又倦又無奈。
「我和他只是朋友,我們什麼事都沒有。」
「你說我會相信?」
「對不起,我很累。有什麼事,留到明天再說好嗎。」肖石難過地別過臉。他顯然一點都不信任他。
「老弟,我明天再向你解釋,今天你就放過他吧,他真的很累,需要好好休息。」耿辰之接口。
「我早就說過我們的事不用你插手!」耿暮之的眸色更深了幾分。
「你這樣,只會讓他更難過。」耿辰之擋在他面前,扶住肖石的肩膀,「肖石,我們進去。」
擦肩而過時,耿暮之突然開口,語氣冰寒到極點。
「告訴我,這就是你的最終選擇?!」
生怕一開口就會令自己全盤崩潰,肖石緩緩閉一下眼睛,然後抬腿,挪動沉重的腳步,和男人擦肩而過。
門被輕輕闔上,男人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門外……破裂的心,碎成片片晶瑩,紛紛扎入他僵冷的身軀。
「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要去……」
「真的不要?你確定不會後悔?」
「算了……」
算了吧,就這樣吧,如果一切就此結束,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太累,這份感情實在令他太疲倦、太卑微、太痛苦不堪。即使他再能忍耐,也終究有他的極限。
靠在門後緩緩下滑,他坐到地上,蜷起雙腿,把頭埋入膝蓋……
往事電光火石,他不禁潸然淚下。
原來,失卻生命中全部所有,只需一個黑暗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