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宋遲冬坐在房裡,翻看桌上的帳冊。
他提起筆,正要在帳目後頭的空白處作註解,腦海裡忽然浮現一張帶笑的小臉蛋。
昨晚,他在暢心院的客房睡了一夜,身邊正是那個緊抓著他不放的傻姑娘。
他明明已經保證沒有人會趕他們姊弟走,但她還是不放心,不肯讓他離開。
即使拉著他衣裳的小手緊張的抖個不停,讓他覺得自己的衣衫都快讓她扯破了,但固執又堅持的融雪還是顫抖著將他拉到床邊。
在她的堅持下,他只好忍著笑和衣躺在她身邊。聽著她牙關格格作響的聲音。
最後,她終於累得放鬆身子睡著了,小小的身子主動靠了過來,像貓兒一樣蜷縮在他身邊,卻害得他整夜都不敢翻身下床,就這麼僵硬的平躺著,直到天亮。
宋遲冬原本剛毅面無表情的臉龐緩緩扯動了下,這過於怪異的表情,讓此刻正攀掛在窗外偷窺的兩個傢伙差點嚇得腳下踩空,摔個狗吃屎。
外頭,年有餘雙手攀在窗邊,腳抵著窗下的牆,驚訝的對身邊那個也險些跌下去的傢伙發出無聲的唇語。
老四,大哥他在笑,他竟然會笑!
廢話,我又不是瞎子,我看到啦!閉上嘴巴,想找死讓大哥發現是嗎?
宋臥春惱怒的指指窗內,教他閉嘴不要再說。
是你說要來看大哥在做什麼的,被發現又不關我的事。
年有餘對宋臥春擠眉弄眼,然後很沒義氣的抬腳踩在他臉上,將他當成踏腳墊,準備踩著他爬回旁邊的樹上。
死爛魚——
宋臥春俊臉被踩得歪向一邊,氣得也猛抬起腳,長腿一伸,重重的向著年有餘的屁股踢去。
該死的暖冬院,沒事蓋得這麼高幹啥,而且連個梯子都沒有,害他這個玉樹臨風、人見人愛的俊帥宋四爺得這麼狼狽的爬樹,爬牆。
他手扶著上頭的樹枝,半走半爬的移向大樹,將年有餘踩在腳下,正準備搶先飛身蹬回粗樹幹上時,年有餘已撐不住他的重量,當場鬆手往下跌。
還來不及發出驚呼聲,年有餘趕緊手忙腳亂的抓住宋臥春的衣裳,像猴子般緊緊攀著他。
滾啦!臭爛魚滾遠點,不准拉我剛做的新衣裳!
宋臥春以唇語低吼,雙手圈掛在樹枝上,伸腳猛踹下方的年有餘。
年有餘絲毫不鬆手,但瘦小的身軀在上頭某人狠心的踢踹下,逐漸無法支撐,不住的往下滑。
不過他不甘示弱,仍緊抓著宋臥春已被撕裂的衣裳,一邊掄拳往他腿上招呼。
兩個人像串肉粽懸掛在半空中,朝彼此又踢又打。
宋臥春怎麼也擺脫不了年有餘的糾纏,氣得一腳踹上年有餘的臉,在上頭留下大大的腳印。
「你們還要打多久?」屋內忽然傳出宋遲冬的聲音。被嚇到的兩個傢伙當場鬆開手,摔進大樹下方的魚池裡。
「大哥,這就是你執意要在大樹下挖個魚池的原因?」宋臨秋走進暖冬院,笑問著面前負手站在長廊上,眼睛看著池子的宋遲冬。
樹下的魚池裡有兩個笨蛋正不斷相互拉扯、嘶吼,好像快溺死的那個,死命的往另一個身上爬,而被當成浮木的傢伙,則沒半點良心的直將他往水裡踹。
「兩個只會打架的笨蛋。」宋遲冬冷冷的擰了下眉。
「大哥,余弟溺水的惡夢似乎還沒退去。」宋臨秋無奈的一笑。
或許是當年餘弟被四弟踢進水池險些淹死,那可怕的經歷讓他極為難忘,所以後來只要一跌進水裡,不管池子有多淺,余弟都會嚇得要死,開始胡亂掙扎。
偏偏他老愛跟著四弟胡鬧,總和四弟一道攀在大哥暖冬院二樓的窗子上偷窺,即使受盡了教訓仍樂此不疲。
「在家裡潑水,總比到外頭丟人現眼得好。」宋遲冬淡然地道,瞪了下前方已經爬上岸,仍邊走邊打的兩個笨弟弟。
就是這樣,他才要在這兒挖個魚池。
從小,為了窺看他在做什麼,兩個弟弟老是從窗邊的那棵大樹爬過來,然後搖搖晃晃的掛在半空中邊吵邊打,跟著就是摔斷腿,扭到手、閃到脖子……
那兩個笨蛋為什麼對他這個大哥如此有興趣,他想都想不通,最後只好要人在樹下挖個池子。
反正掉進池裡弄得一身濕,總比直接掉在地上摔爛了腦袋好。
「要是他們兩個能體會大哥的苦心就好了。」宋臨秋搖頭笑歎著。
大哥其實是很關心他們的。
而那兩個笨弟弟,正是因為從小對大哥敬佩得要命,大哥的一舉一動,正在做什麼,他們都想知道,所以才會常往暖冬院跑。
「你來這兒有事?」沒有回應宋臨秋的話,宋遲冬反問道。
今兒個是怎麼回事,除了在外帶領著馬幫的三弟外,所有兄弟全往他這裡跑。他的暖冬院是鑲了金還是飄出什麼香味,這麼吸引他們?
「其實……」宋臨秋笑了笑,正要說話,後頭原本扭打成一團的傢伙忽然開口插話。
「大哥,融雪姑娘的臉黑得像包公,身體是不是也是黑的?」年有餘乾笑兩聲,快人快語地問道。
他話才說完,立刻遭宋臥春白眼瞪視。
「滾啦!狗嘴裡永遠吐不出象牙!大哥,昨晚花月良宵,今兒個怎還有力氣下床?」宋臥春曖昧的朝兄長挑挑眼。
一旁的宋臨秋差點忍俊不住。原來大家關心的是同一件事。
「臥春,你是不是對余弟說過,打架時不許打臉?」宋遲冬依舊面無表情,忽然問了句不相干的話。
「是啊!我全身上下最帥的就是這張臉,要是打爛了,我拿什麼跟姑娘們廝混……」宋臥春不正經的接話,眼睛溜轉了下,看見一旁兩個兄弟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這才發覺情況下對勁。
他趕緊往後退。伸出一根手指拚命搖晃。
「大哥,拜託,千萬不要!昨天你已經打過了!」昨天打過了,今天就不能再打,尤其不准打他的臉!
然而宋遲冬已一拳落在他的眼睛上,將他打飛,跌進後方的花叢裡。
「大哥。你好厲害!」年有餘瞪大了眼,拚命鼓掌。
不愧是大哥,一出手就是不一樣!
「你也想試試?我吩咐你們做的帳呢?幾個月才能看完的份量,難不成你們兩個一夜就做完,所以現在剛好有時間到暖冬院閒逛,外加說閒話?」宋遲冬一步跨上前問道。
年有餘嚇得哀哀叫,趕緊躲到宋臨秋身後去。
「沒有、沒有!我馬上回去!」
他緊張的雙手亂揮,正要拔腿走人,這時,暖冬院外頭傳來一陣孩童的歌唱聲,以及女人的笑語。
「什麼東西水中央,圓圓綠綠隨風搖?」
「我沒有要玩,你們別圍著我呀!」
「什麼東西天上掛,白白黃黃像香蕉?」
「喂,你們做什麼?別這樣……」
聽見融雪的笑聲,宋遲冬臉色一柔,還來不及細想這是怎麼回事,一群孩童已拉著眼睛上蒙著布條的融雪,往暖冬院走來。
沒注意到長廊上的那幾個男人,六,七名下人的孩子彼此拉起小手,將融雪圍在中間,繼續邊唱歌邊轉圈。
「什麼東西水中央,圓圓綠綠隨風搖?什麼東西地上躺,黃黃黑黑又臭臭?「
「我不知道!你們快讓我走呀!」融雪笑著想拉下眼前硬是被孩子們綁上的布條。
「姊姊不可以把布條拿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大聲制止她。
「對,姊姊不能偷看!你剛剛問我們問題,我們已經回答了,所以現在換我們問你。」年約七、八歲的男童說著,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你們哪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你們有沒有看到遲冬,你們說不知道!」融雪皺眉,伸手在空中亂抓,眼看就要抓住一個小男孩,卻讓他尖叫著閃開。
「不知道就是回答了呀!所以姊姊也要回答我們的問題。」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孩嚷著,笑嘻嘻的拉過同伴們繼續唱歌。
「什麼東西水中央,圓圓綠綠隨風搖?什麼東西地上躺,黃黃黑黑又臭臭?沒回答的人不許過!」
「我不知道,你們跟我說好了。」
融雪搖頭,耍賴傻笑的模樣讓長廊上的宋遲冬看了又氣又想笑。
都教她別隨便對人笑了,她卻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完全不記得他的交代。
宋遲冬凝望著她,眼裡有著少見的溫柔,讓一旁的三個弟弟看得有些呆愣。
「大姊姊你好笨喔,圓圓綠綠隨風飄的是荷葉,地上黃黃臭臭的是狗屎,姊姊怎麼都不知道?」孩童們叫了起來,圍著她又笑又跳。
「好、好,我很笨,可不可以讓我走了?」融雪討饒的問,忽然間冷不防的彎下身,作勢耍抓人。
「哇——鬼來了!不可以被姊姊捉到,捉到的要蒙住眼睛當鬼!」所有的孩童瞬間四散,往樹下、草叢或大石頭後方躲藏。
「喂,我要走了,你們自己玩!」她笑著朝四面八方喊道,伸手就要拿下眼睛上的布條。
「不行!姊姊不跟我們玩,我們就不告訴你遲冬在哪裡。」草叢裡傳來男孩的聲音。
「什麼?哪有這樣的!」融雪失笑,停住動作,咕噥了幾聲,終於認命的摸索著往前走。
這群孩子最好別騙她,不然待會讓她抓到,一人打一下屁股。
「大哥……」長廊這頭,宋臨秋轉頭朝宋遲冬低語。「她在找你,要不要過去?」
聽到宋臨秋的問話,宋遲冬恍然一驚,抬起頭,這才想到她要找的是遲冬。是那個夜晚才出現的遲冬,而不是現在這個臉上有著恐怖疤痕的他。他擔心,見到了這樣一張有著猙獰疤痕的臉,她會嚇得轉身就跑。就算她是多年來第一個即使聽說過那些流言,在面對他時也不會尖叫的姑娘,但是,他那時戴著斗笠,此刻他臉上什麼遮掩都沒有,就這麼露出真面目站在她面前,她不會害怕嗎?所以,還是別讓她看見得好。
宋遲冬狠下心轉過身,決定在她發現他之前先離開。
融雪循著孩童們的叫聲,「路摸索著來到通往長廊的台階前,由於不曉得前方有台階,當場腳下踩空,身子直挺挺的往前摔。
「姊姊跌倒了!」孩童們尖叫聲四起。
宋遲冬下意識的立刻轉過身,跨出腳步扶住她往下跌的身子。
「你沒摔到吧?」顧不得那麼多,他開口問,嗓音裡有著擔心和緊張。
「我沒事……你、你是堡主大爺!」融雪先是一驚,直覺就要抽身往後退,但又因為忽然記起他的聲音而揚起驚喜的笑容。她很快的扯下蒙眼的布條,急急開口問:「堡主大爺,我要找遲冬,你知道他在……」
宋遲冬還來不及制止她的動作,下一瞬間就發現她忽然沒了聲音,愣愣看著他。
他的心瞬間跌落谷底。
她應該被他嚇著了吧,就像每個見到他這張臉的女人,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瞧他把她嚇成了什麼樣。他不應該期待什麼的,更不應該以為這次或許會不一樣。
他的心擰了起來,因為她錯愕的表情所帶來的失望而心痛。
「你……」宋遲冬深吸口氣,一咬牙,決定放開她。
「你真的是堡主大爺?」融雪清亮的眼睛瞬間睜得又大又圓,嘴角逐漸揚起笑意。「原來堡主大爺你是這模樣。」
她越來越燦爛的笑容讓宋遲冬驚愕得接不了話。
她不是該尖叫,然後逃跑嗎?怎麼反而抓著他,還愣愣的笑著?
宋遲冬低頭看了下自己被她緊緊抓住的衣袖,難得傻眼的再次盯著她看,心裡有種不確定又不敢置信的驚訝。
現在是什麼情形?她竟然沒有尖叫,也沒有昏倒。
「我……長得什麼模樣?」見她一直笑,笑得越來越像個呆瓜,他嗓音沙啞的低聲問。
「嗯!很、很好看。」她抿了抿唇,忸怩了下後忽然一臉正經地道:「堡主大爺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她話一出口,宋遲冬完全呆住了,後頭的那幾個男人們更是當場嚇得張大了嘴。
「我……我好看?」宋遲冬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後方,宋臥春不由得將頭狠狠的撞向廊柱,想將自己敲醒些。
大哥這樣的長相叫好看?而且還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人?
「融雪姑娘,麻煩你看一下我二哥,他好不好看?」宋臥春將一臉尷尬的宋臨秋推了過去,正經的問著。
如果臉上有條猙獰疤痕的大哥是最好看的,那斯文俊秀的二哥是什麼?天人下凡嗎?
「二爺他……」融雪面有難色的躲開,站到宋遲冬的另一邊去,遲疑著不敢說。
「沒關係,你說,想說什麼都沒關係。」宋遲冬道,也想知道外人眼中風采出眾的人間堡二堡主在她看來是什麼樣子。
「二爺……還好,就一般……」融雪滿臉尷尬,囁嚅了好半晌才怯怯的接話。
臉白得跟鬼一樣又一直笑的二爺,其實比一般人醜了些,但她不敢說,怕說了會讓二爺難堪。
「二哥只是一般?那我呢?我這張臉在所有姑娘面前都無往不利,你說我長得怎麼樣?」宋臥春不敢置信的嚷了起來。
融雪一驚,直往宋遲冬身後躲。
「快說,我長得如何?夠好看了吧?」宋臥春乾脆將自己的俊臉湊過去,驕傲的揚起下巴,等著接受讚美。
要是他這種一走出去,女人見了都會尖叫的臉還入不了她的眼,那他可以很肯定的說,這個黑臉姑娘豈止是個笨蛋,根本是沒眼睛的白癡!
「你……你不要過來!你好醜,醜得跟鬼一樣!」融雪嚇得尖叫,驚慌的往後跑,眼眶裡蓄滿淚水。
第一次見到四爺時,她就覺得他長得好奇怪,眉毛斜斜,眼兒翹翹,跟吊死鬼一樣恐怖,現在靠那麼近,她發現他真是醜得讓人想吐!
「別怕。」宋遲冬拉回她,大手緊握住她的手哄著。
原來她真的不怕他。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眼光的確跟一般人完全不同。
「大哥,她是個笨蛋!」宋臥春氣得指著融雪,欲哭無淚。
現在他終於明白,大哥這麼多年來見著一堆女人在他面前尖叫,昏倒,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他才經歷一次,就覺得天崩地裂,生不如死,自尊心大受打擊,只想找棵樹上吊,可是大哥還撐了這麼多年,任由他們幾個找了堆笨女人來摧殘他。
真不愧是大哥,忍耐力極佳,換作是他,早從山崖上跳下去了!
「我不是笨蛋!」融雪生氣,瞪了下宋臥春。
「天啊,世上竟然會有比那條死笨魚還笨的傢伙!」宋臥春捂著臉哀叫。
「宋臥春,閉嘴!你想在勤夜樓裡關到過年嗎?」要不是手裡牽著融雪,宋遲冬恐怕會當場揮出一掌。
死小子,平常老愛罵余弟笨就算了,現在連融雪都不放過。
「大哥,關死他好了,我不介意把自己的工作都貢獻給他!」年有餘靠著廊柱,惡劣的落井下石。
「大哥,恭喜你,你找到寶了。」宋臨秋笑著上前,對宋遲冬點點頭,然後一手一個將兩個笨蛋弟弟拉走,並要躲在四處的孩童們到別的地方玩。
看著眾人陸續離開,融雪不解的抬頭問:「堡主大爺,二爺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沒什麼,別理他們。你逛過人間堡了嗎?」宋遲冬難得露出笑容。
「沒有。總管大爺說會教稻花帶我四處走走,但是要等稻花把差事做完。」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因為他的笑容而紅了臉。
「酒叔教稻花帶你四處走走?」
那個胖丫頭自己都常常在堡裡迷路,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等著人來救,這樣還有本事帶她逛人間堡?只怕到時兩人會一塊走丟了。
「不如我現在就帶你去吧,想不想看看人間堡最自豪的駿馬?」他問道。
「真的嗎?可是堡主大爺你不是很忙?」她滿臉驚喜,眼睛瞬間一亮。
「你要不要去?你不去,我就自己走了。」宋遲冬存心逗她,於是轉身就走。
「要去,要去!我們馬上去!」忘了自己最初是想找人,融雪興高采烈的跟上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