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安街上人如梭,太白樓中客滿座。
    太白樓就在長安街上,平日進出的多為文人墨客,尤其是二樓雅座,連翰林院的眾學士也常來此小聚。
    相較於樓下的人聲鼎沸,二樓顯得可是寧靜多了。
    朝陽的大方廳裡,一群儒冠長袍的文人三三兩兩地分散其間,或撫琴,或對弈,或吟詩,或作畫,頗是平和安樂。
    "南賢弟,你看我這幅'崎山破雲'如何?"平日裡總有些倨傲的周遷首次向翰林院年輕的學士詢問。
    周遷是去年與南書清同榜的狀元,年近四旬。皇上見他文才出眾,捨不得外放,直接選進了翰林院。
    才華橫溢的文人總是有些傲氣的,周遷可為代表。平日裡常常行為狂狷,言辭刻薄。連最粗率的溫淮有時也忍不住抱怨他恃才傲物。
    看似探詢請教,話語裡卻隱隱帶了一層自傲與炫耀。
    南書清停下筆,仔細端詳一番,微笑道:"果然氣勢磅礡,周兄畫技更上一層樓了。"
    "過獎,過獎。"周遷嘴上謙虛著,神色卻頗是自得。
    南書清將視線掉回自己畫上,看了一看,隨即題上"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溢清,亭亭淨直"幾行字,然後落款蓋印。再將宣紙夾起,晾在畫架上。
    周遷望著這幅名為"芙渠"的丹青道:"南賢弟字體端立秀逸,挺拔流暢,這一點我是萬萬不及的。"
    南書清暗自歎了口氣,等著他下面的話出口。果然聽他道:"只是池塘狹窄,雖有芙渠清麗,卻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
    所謂文人相輕,周遷正是如此。無論是誰吟詩作畫,他總要評說一番,若是善意評論也就罷了,偏他是雞蛋裡挑骨頭。今日也是這樣,哪有人賞畫先誇字後貶畫的?真不知是何道理。
    南書清深知他脾氣,再加自己不甚計較,因而只要遇此情形,不過一笑而已。
    "噯,周老弟此言差矣。"一道蒼老的聲音插了進來。
    周遷霍地轉身,冷笑道:"哦?那倒要請吳老多指教了!"
    插話的老學士吳銘。吳老曾任國子監博士,精通諸子百家,尤好書畫。為人耿直,不滿周遷為人尖刻孤傲,只要一逮空,就與之貢上。
    "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雖是小小一畝方塘,卻可蘊含宇宙萬千,只端看賞畫之人有沒有那個心境了。"
    "如此說來,吳老是暗諷在下心胸狹小嘍?"周遷冷哼。
    吳老搖頭晃腦地:"非也非也,老朽可並非此意,周學士倘若氣度窄小,又怎能畫得出崎山如此恢弘氣勢?"
    一番話似褒似貶,周遷臉色變了幾變,一斜眼瞥見吳老手中畫筆,傲然道:"吳老高作完成了?不如叫大伙見識見識。"
    吳老也不矯然,將畫卷放與廳中長桌,慢慢鋪整。除了正對弈、寫詩、作畫的數人,其餘閒下來的人紛紛聚到桌前評頭品足。
    ※※※
    南書清悄悄退了出來,緩步走到窗邊,在椅上坐定,端了一杯茶細細品味。
    "噓,噓噓……"
    他怔了怔,疑惑地轉頭。
    身後的窗子被輕輕推開,露出一張淘氣的笑臉。
    南書清又驚又喜,放下茶杯,將窗子敞大。
    "你不是嫌悶不來嘛,怎麼又轉了來?"
    明夜換上一臉哀怨:"我好無聊,所以來找你。呵呵呵……"他立刻瞄到一盤點心,伸指遙遙一點,乞憐地望著南書清,活似一隻挨餓的小狗。
    南書清啼笑皆非,只好過去將點心端了來。
    "你進來吧,別扒著窗子,瞧得我心慌。"他將盤子放在窗下茶几上,移開椅子,等明夜進來。
    明夜卻手一撐,穩穩地坐在窗台上狼吞虎嚥起來。
    南書清微皺眉頭:"你在家裡沒吃東西嗎?""嗯。"明夜口齒不清地抱怨,"你和溫大個兒在這又吃又玩快一天了,卻留我一人在府裡餓肚子!"
    "怎麼會,廚娘呢?"
    "去買菜還沒回。"
    南書清忍不住笑:"你等不及怎麼不自己找些東西吃?"
    "還說,小英村裡來了七八個小丫頭,把廚房裡的東西全部吃光光,連渣也沒給我留。"明夜咬著點心,含怨瞪過來一眼。
    一盤糕點快被掃光,南書清再端來一盤,又問:"就算如此,也可出門買些吃的啊。"
    "所以才來吃你嘛。"吃得有幾分飽了,才有心情塞給南書清一口,"那些個小丫頭實在不成話,吱吱喳喳地老圍著我轉,轉得我頭都快暈啦。我自認已經很多話了,她們居然聒噪得令我都甘拜下風,而且還要我的生辰八字,真是胡扯!"
    原來如此。
    南書清含笑不語。小英村裡那隊娘子軍的威力他是見識過的。兩年前,她們曾到府裡探望姐妹,他恰巧遇見,說了幾句話,結果幾乎被圍了一整天,後來實在難以招架,只得出府避難,還因此遭溫淮笑了好一陣子。
    他向來見腆,不善應對妙齡女子。況且鄉下女孩直爽活潑,不比城裡姑娘矜持。而明夜清秀開朗,招人喜愛,也難怪遇此情形。
    "哪裡來的毛頭小子,不走門卻跳窗,無禮之至,莫不是宵小吧!"刻薄的聲音突然傳來。
    明夜與南書清均是一愣,轉臉望向屋內,一群人全都盯過來看。
    出聲的是周遷,他冷著一張臉,想是與吳老抬貢沒佔到什麼便宜,火氣正旺,因而隨意撒氣。
    "跳窗的未必都是宵小,正如走大門不一定全是君子。"明夜有些氣惱,他在這兒吃點心聊天關那些阿貓阿狗什麼事,做什麼跑出來亂吠一通。
    溫淮倒是頗為高興地站出來道:"這位是南賢弟的結義兄弟──陸明夜。"
    多事!明夜不滿地瞥過去一眼,認個義兄而已,用不著昭告天下吧。剛要開口,冷不防噎到。
    "嗯、嗯、嗯……"他用力捶胸。
    南書清立刻倒了一杯茶遞過去,他趕緊接過兩口灌下。
    "原來是南賢弟的八拜之交。我還以為,以南賢弟人才之俊,所結識這人也應是卓爾不凡,沒想到,竟是如此……哼哼,粗魯無禮。"周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南書清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明夜對這個眼高於頂的傢伙實在不爽,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回去:"奇怪了,別人的結義兄弟為人如何與你何干!倒是閣下出口傷人,肆意抨擊,可真是一點也不粗魯無禮哦。"他慢條斯理地從窗台躍下,輕拍南書清一下,隨意走到吳老置畫的長桌前。
    "唔,不錯,不錯。"他似模似樣地瞄了兩眼。
    吳老笑呵呵地:"少年人,你對丹青也有興趣?"
    明夜搖搖頭:"看不明白。"
    "哦?那你為何說不錯?"吳老有些詫異。
    "喔,我是說用筆。"明夜手指輕扣桌面,微微一笑,"我雖不會畫,卻能瞧出用筆力度。這幅畫筆法蒼勁,力透紙背。以寫字的方法作畫,確實少見。看這用筆,至少有四十年功夫了。"
    吳老哈哈大笑,用力拍他肩頭。"少年人好眼力!"
    溫淮奇道:"陸小兄弟,原來你不只武功好,眼光也不錯啊。"
    明夜笑咪咪地:"溫大個兒,原來你不只腦子笨,眼睛也不甚明啊。"
    眾人哄笑起來。
    吳老捻著鬍子,自言自語道:"老朽精研畫藝數十年,不知怎地,近來卻愈有生硬之感。"他拉住明夜,似找到可談心之人。
    明夜知他並非向自己詢問,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但也不禁仔細端看起這幅畫來。
    一個膚色黝黑的藍衫學士道:"北派畫風粗獷豪放,南派則講究精細雕琢,吳老將這二者相互結合,互融互通,實在是難得的創新之舉啊。"
    "是啊……不錯,不錯。"眾人紛紛附和。
    明夜沉吟片刻,聽了眾人言道,忽然問道:"吳老伯結合二派所長的畫技,是從何時開始研習的?"
    溫淮答道:"也就是近幾年,這一年來更是愈加精深。"
    明夜頷首,緩緩開口:"我們習武之人,講究剛柔並濟。但這世上萬事萬物,並不是都能合二為一。山有山之剛,水有水之柔,若不顧各自特點,強行融合,又怎會不生硬!"
    他抬眸,視線穿過人群,與南書清相視一笑,接著又道:"何況,集各家所長,本是好事,但也不必強求。南北兩派風格迥異,各具特色,何不任其自行發展,到時百花竟放,百家爭鳴,不是很好嘛!"
    吳老捋鬚深思起來,眾人也各自低聲議論。
    明夜從人群中走出,來到南書清面前。
    南書清莞爾一笑:"刮目相看。"
    明夜立刻挨過去。
    "我要吃冰鎮蓮子湯!"
    唉,又現回那個頑皮貪吃鬼的原型!
    南書清忍住想揉他頭頂的衝動,溫聲道:"好,我一會兒叫人送上來,你先去坐一會兒吧。"
    明夜點頭,慢慢踱到晾畫架前,細細端看那幅"芙渠"。
    這幅畫色調談雅,清新自然,一如南書清的恬然平和,無慾無爭。
    他喃喃自語:"詩畫往往由心而生,畫成什麼樣,大概就可看出這人的心胸氣度……不過說實話,我是真的不大懂啊。"
    "陸小哥太謙了吧。"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
    周遷站在他身後,語氣冷淡。
    明夜翻了翻白眼,實在懶得理會。
    "陸小哥評畫頭頭是道,不如也給在下評說評說?"周遷舉起手中畫卷。
    我可不可以裝作沒聽到?明夜心中暗暗嘀咕。
    "陸小哥?"
    於嗎這麼堅持,非看我出醜不成?
    明夜有點憤憤地轉身:"你真要我評?"
    "不錯。"
    "那好,我要說不中聽的話,你可別惱。"
    周遷傲然不答。
    啐,真以為自己的畫十全十美嘛!
    明夜懶洋洋地接過畫卷,略掃一遍,斜瞥周遷。
    "我要說了?"
    "請講。"
    周遷一臉得色,外加幾分輕屑。分明是想看他笑話。
    明夜手指迅速移動,在畫面上指點:"山勢奇峻,破雲而出,筆墨深重厚實,但過繁缺簡,不夠流暢貫通;用筆力道不夠,顯見心浮氣躁;筆調過於尖銳,可知刻薄心性;筆力仿吳道子'吳帶當風,氣若風旋',卻惜功力尚淺,一意模仿,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
    一番話說完,周遷臉色已是一陣青一陣白。
    周圍隱隱傳來竊笑聲。
    明夜一臉無辜:"是你叫我有話直說哦,忠言逆耳,你就別氣了。"
    "誰說我生氣!"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幾乎是劈手奪過畫卷。
    "唉唉,可別撕,不然就太小家子氣了。"明夜猶惱他對南書清的"芙渠"胡亂抨擊,用他的話反砸回去,臉上卻是笑容可掬。
    "哼哼……多謝指教!"他快氣昏過去。
    幾道抽氣聲從人群響起又被壓下,像在極力忍笑。
    南書清不忍,輕聲道:"舍弟年幼無知,還請周兄多多見諒。"
    "誰會與這黃口小兒一般見識!"周遷臉若冰霜,凝立半晌,終於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啊呀,下棋、下棋……陳兄,上回我不慎輸你兩子,這次一定要連本帶利討回來。"溫淮扯著嗓子打破僵局。
    眾人各自回位,嘴上卻仍在偷笑議論。
    ※※※
    南書清拉明夜坐下,歎聲道:"你也真是頑皮,怎不給他留些顏面?"
    "我已經盡力忍他躲他了,他自己來找麻煩,我有什麼辦法!"明夜將話含在嘴裡咕噥。
    的確,這事也怪不得明夜;周遷向來目中無人,刻薄尖銳,各同僚也是盡量不去招惹。如今他自己找釘子碰,又豈能怨得他人?
    明夜是極聰明的,他不過將別人隻言片語的讚譽串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就將周遷貶損得灰頭土臉。
    明夜東張西望一下,動手拉了三張方凳並在南書清身側,爬上去要躺下,再左瞄瞄右瞧瞧,比比桌上書本厚度,最後相中最滿意的──枕在了南書清腿上。
    南書清怔愣一下,輕推他:"你要困,就回去睡吧。"
    "不成。"他的聲音有些模糊,"那些小丫頭要到天黑才走,我可不回去受人圍攻。"
    南書清輕笑,身軀隨之微震。
    "你別動。"明夜的聲音更小,頭向裡靠了靠。
    "好,我不動。"他柔聲道,打開扇子,送去陣陣涼風。
    "南大人。"一道人影走近,在他面前立定。
    南書清抬首,眼中映人一襲玄衫。來人是同僚韓雨齊。據說此人是北定王爺正妻的遠親,曾擔任北定王府的西席,後參加科舉應試選拔進翰林院。自己與其並無往來,只可算是點頭之交。他過來,是為何事?
    "南大人,可否打擾令弟片刻?"
    南書清猶豫一下,輕輕拍了拍明夜:"明夜,明夜?"
    "嗯?"他似快要睡沈。
    "明夜,你先起來,韓大人有事找你。"
    "我睡了,我已經睡了。"明夜喃喃地。
    南書清抬眸,望了韓雨齊一眼,無奈地笑笑。
    韓雨齊回了一個笑容,微俯身軀:"陸兄弟?"
    明夜一動不動。
    他放大音量:"陸兄弟?"
    明夜努力地睜開眼,不大高興:"你沒瞧見我在睡覺?"
    "在下想向陸兄弟討教討教。"他一拱手道。
    "我都說了我不懂畫!"明夜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在下並非……"
    "陸小兄弟──"震天雷似的聲音響起。
    是溫淮。
    "可惡!"明夜惱怒地坐起,瞌睡蟲全部跑光。他沒坐穩,身子一歪:"啊──"南書清趕緊扶住他。
    "陸小兄弟──"溫淮快步走到跟前,明夜立刻丟過去一道死光。
    "啊,你幹嗎瞪我?"他頗顯無辜,拉起明夜就走,"大夥兒想聽你做詩。"
    明夜很想一拳揍過去。
    "你耍我!我哪會做詩?"
    "我跟同事說你上次的詩好生有趣,大夥兒非要你再露一手不可。"
    露一手?他倒是很想踹上一腳。
    "陸小哥,來來來,大家都盼你一展長才。"有人起哄。
    "是啊是啊,溫兄說你上次別出心裁,做出一句絕妙好詩,什麼'柳絮隨風半空掃,我想老婆沒處討',真是妙極!妙極!"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乾脆放聲大笑。
    啐,這是他有次嘲笑溫淮討不到老婆胡謅出來的,這大個兒現在拿出來糗他,根本是挾隙報復。而這一群吃飽閒閒沒事做的所謂"文人雅士",也分明是來找他取樂子,尋開心。
    "那,咱們也不刁難你,不必一整首,你能接下去便成。"一個中年文士笑道。
    啐,我要送你一記沖天炮,看你接不接得下去!明夜忍不住握握拳。
    南書清走過來微笑拱手:"各位手下留情,舍弟確實不諳詩詞,還請算了吧!"
    五短身材的男人將南書清按坐到椅子上道:"南大人就別替令弟謙虛了……就來一闕'蝶戀花',如何?"
    "好!好!"眾人紛紛附和。
    明夜向南書清遞了個眼色,他才略略安下心來。
    "我先來。"中年文士笑容滿面,咳了幾聲,搖頭晃腦地吟道,"楊柳梢頭月如初,秋鴻欲還,難覓歸時路。"
    若要背誦晏殊的"蝶戀花"倒也罷了,自己去填?哼,這些個八股文章喂出來的書獃,還真以為進了翰林院就可以目空一切,肆意拿人取樂了!
    "我接下一句。"一個八字須的男人一臉看好戲的笑容,"欲挽羅袖留風住,穿越輕廉無重數。"
    "陸小哥,該你了!"哄鬧聲此起彼伏。
    呸,欺他書讀得不多嗎?
    明夜搔搔頭,看看樓頂,半天不作聲。
    "快接啊!快接啊!"七嘴八舌響成一片。
    "啊,有了。"明夜一拍額,眾人屏氣凝神,細聽分曉。
    "昨夜西風刮大樹,獨上高樓,站也站不住。"
    眾人哄堂大笑,有幾個甚至笑得打跌。
    南書清卻悄悄收了扇,抵住下頷,凝眸望向明夜。這小鬼機敏慧黠,怎會任人取笑?恐怕下一句要糟。
    果不其然,明夜偷偷向他眨了眨眼。
    "咳。"他輕咳一聲,只可惜淹沒在眾人笑聲中。
    中年文士還在催:"快,陸小哥,還有最後一句。"
    "最後一句噢。"明夜歪歪頭,仿在沉思。
    八字須笑得嘴快咧到耳後去了:"快說啊!"
    "嗯。"明夜好像想到滿意的佳句,一拍桌道,"正是二樓跌跤處,只見笑倒一群豬。"
    啊?!
    眾人笑聲戛然而止,面面相覷。
    明夜走到中年文士跟前,重重拍他肩頭:"大叔,我接得還順吧。"
    中年文士訕訕的,不敢再笑:"呃,很壓韻,很壓韻……"原來這少年不大好惹。
    "好。"明夜揚聲道,"還有沒有要我做詩填詞的?"
    "不必了、不必了。"眾人忙忙散開。
    算你們識時務,哼哼!
    忽然有人道:"在下想向陸兄弟討教!"
    咦──誰這麼不怕死!
    明夜覓聲一尋,原來是韓雨齊。
    "你也要我接詩句嗎?"
    "不,在下想與陸兄弟在武藝上探討探討。"
    嘎?明夜愕然:"你不是翰林院的人?"
    "是。"韓雨齊回答簡潔,毫不囉嗦。
    "那,可真是文武雙全哦。不過,我武功差得很,探討就不用了。"明夜敷衍兩句,向南書清走去。忽覺耳畔風動,連忙跳開:"我都說不用探討了!"
    "陸兄弟何必客氣。"韓雨齊手上不停,又是一掌襲來。
    "啊啊,救命……殺人那!"明夜連躲帶閃,好不狼狽。
    韓雨齊極是沉靜,看不出神色。這少年步法極穩,呼吸綿長勻淨,身形靈動,武功分明極好,卻裝作平平。若能報效朝廷,定大有可為。
    "喂,你有完沒完,我武功又不高,你怎麼強人所難?哎、哎、哎……"
    明夜竄人人群,將筆墨紙硯,書本鎮石隨手丟去,抵擋韓雨齊凌厲的招式。韓雨齊用手撥擋,物件四處飛散,砸得眾人四里逃散。
    "哎呀,義兄小心!"明夜大叫,眼看一塊墨硯就向南書清身上招呼過去,要接已然來不及。他手疾眼快,伸臂扯下一塊幔布,倏地旋轉飛出,擋在南書清面前,彈回墨汁淋漓四濺的硯台。
    "哎喲!"硯台飛向溫淮,砸得他抱頭鼠竄。
    明夜撫掌大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客官,冰鎮蓮子湯來了……哎喲喲,怎麼打起來了!別打了別打了……啊,湯放下了,我先走一步!"店小二抱著腦袋下樓避難。
    "停!"明夜大喝一聲。
    怎麼?
    韓雨齊手停在半空。
    明夜氣勢洶洶地走過去,韓雨齊身形凝立,以靜制動。見明夜走到面前,厲然凝視他,不由令他心生戒備。
    忽然,明夜一伸手,繞過他身軀,抓過他身側桌上的那碗冰鎮蓮子湯,咕嚕喝了一口,衝他咧嘴一笑:"好甜。"
    韓雨齊身子一栽,差點滑倒。
    明夜當他不存在,逕自走到南書清身前,將碗送到他唇邊。
    "快喝快喝,又冰又甜!"
    南書清忍住笑意,搖搖頭:"你喝罷,我不渴。"
    "那好,我喝光了,你可別跟我討。"明夜幾口吞下,剛要伸手擦嘴,見不是平日穿的那件青衫,而是昨晚那件淺藕色衣裳,心有不捨,便伸手到南書清袖袋中掏出巾帕抹抹唇邊水漬,再放回去。
    突覺背後掌風又起。他若躲,必會擊中南書清。他心中微惱,伸臂攬住南書清腰畔,縱身一躍,姿勢妙極,居然離地有七八尺高,然後落在兩丈開外。
    眾人齊讚了一聲"好!"
    韓雨齊終於停手,由衷讚歎:"果然好身手!"
    明夜皮笑肉不笑地:"好說,小弟也只有輕身功夫還見得了人。"見韓雨齊又似要出手,忙改口,"我其他功夫也好得不得了,簡直可以飛天遁地無所不能……你若真一掌打死我,我就真的飛天遁地了!"
    韓雨齊皺眉,這少年滿口亂扯,難辨真偽,且輕功極佳,自己遠遠不及,更別說探他武功深淺。
    明夜四周望望,廳內一片狼藉,眾人散佈各處;躲在屏風後的;蹲在樓梯口的;從桌底往外爬的……真是狼狽不堪。溫淮與幾人更是濺了一身一臉的墨汁,正在又擦又抹。只有韓雨齊、南書清與自己清清爽爽的。幾個年長的老者情形也還好,那是他在亂竄時避開了他們,還在他們險遭池魚之殃時好心拽上一把。
    "義兄,我肚子有點疼!啊,一定是那碗冰鎮蓮子湯壞掉了,我去罵掌櫃的一頓……"明夜轉身要開溜。
    南書清叫住他:"明夜,你,你早些回去,別在外頭閒逛。"
    "知道了、知道了。"明夜頭也不回地溜走。
    韓雨齊身形微動,卻硬生生止住。

《清夜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