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天前他好不容易磨著南書清來到京郊踏青,沒想到這雨一下就沒停。他們兩人哪也去不成。傍晚後雨還越來越大,只好躲進一間廢棄的荒廟避雨。
「你就別氣了,先吃點乾糧。」
明夜一抬眼:「你身上怎麼濕淋淋的?」
「我想光吃烤肉也不成,就去馬車上拿了點乾糧。」
「真是,我也沒想著多帶兩件衣裳來,你把衫子脫了到火上烤烤,免得著涼。」明夜將一塊還算乾淨的幔布扯下撕成布條,連結起來橫在火堆旁。
南書清猶豫一下,將外袍與中衫脫下晾在布繩上。
「來來來,坐這裡。」明夜將他拉到身邊坐下,「你很冷?」他的身子在微微打顫。
「還好。」南書清笑笑。
明夜轉過身,靠在他背上,南書清微微一僵。
「前有火堆後有我,有沒有好一點?」
「嗯。」
「你怎麼還在顫?啊,你等一下。」明夜站起來,走到掛著的衣衫後。
南書清頓覺背後涼嗖嗖地,趕緊轉過身子背向火堆。
不一會兒,明夜從衣衫後轉出來,手裡拿了件白色絲衣。
「你把這個穿上。」
「這是……你的絲甲!」南書清頗覺面熟。這正是遇歹人那晚,明夜以臂擋刀,駭得他半死後又給他看的那件絲衣。
「你記性真好。」明夜將絲甲披在他身上,「這絲甲是以一種罕見的蠶吐的絲製的,不僅可抵禦刀劍,還可驅暑御寒。」
「竟有如此奇妙之物?」南書清好生驚奇。
「我幾年前從一個怪人那兒得來的,你快穿上。」
「那你……」
「沒事,沒事,我有內功護體,一點寒氣算不得什麼。」明夜的臉被火光映得閃閃亮,「你要是習了內功,我就可以助你運氣驅寒。」
南書清垂著臉,將絲甲穿好。絲衣尚有餘溫,是明夜身上的熱度,一點一滴地滲入他微涼的肌膚。
柴火劈劈啪啪地響,像與外面瓢潑的雨聲相應和。火光熊熊,映在他的臉上搖曳不定。他閉上眼,任憑心火起起伏伏,明明滅滅。
「啊呀呀,好大的雨!」一道聲音傳來,明夜與南書清同時抬頭。
廟外奔進一個人來,背上還背著一個女娃娃。來人二十二三歲,修眉俊目,身材頎長。
他放下懷中女娃,抹抹臉上雨水,朗聲道:「打擾了,不知可否行個方便,借我們烤烤火?」
明夜跳起來,笑咪咪地:「方便方便,這邊來坐。」他最愛熱鬧,自是百般歡迎。
南書清起身,將自己的衣衫取下道:「正好我的衣衫干了,你們來晾吧,小姑娘著了涼可不好。」
來人拱手稱謝,牽著小女孩走近火堆。
南書清剛要解下絲衣,明夜立刻出聲:「別脫別脫,穿在裡面嘛。」
「不,還是你……」
「不准,你給我好生穿著!」明夜板起臉。
南書清怔了怔,只好將衣衫套在絲甲外。他看看正在晾衣的年輕人,攀談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年輕人赤著上身,將小女孩的外衣脫下,用手撐開靠著火堆烘烤,微笑道:「在下尚輕風。敢問二位從何處來?」
「我們從城中來踏青,可惜天公不作美,壞了好興致。我叫明夜,這是我義兄。」明夜轉轉火上的烤肉,看著嬌小的女娃娃,笑得親切不已,「小妹子,你七歲還是八歲?」
小女娃梳著兩個稜角,胖乎乎粉嫩嫩的小臉,圓溜溜的大眼晶亮有神。
「我快十一啦。」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煞是好聽。
嘎?可真看不出來!
明夜遞過烤肉道:「來,吃點熱東西驅驅寒氣。」
「謝謝。」她露出嬌憨的笑,接到手中。
好……好可愛!明夜向南書清身邊挨了挨。
「乾爹,你吃。」小女娃將烤肉送到尚輕風唇邊。
「叫大哥,你老也記不住。」尚輕風無奈地歎口氣,看著她只穿著一件湖綠的小衣往自己懷裡鑽,「曳兒,你是大姑娘啦,不能老讓我抱!」
「你給她抱抱有什麼關係。」明夜瞧得心癢癢的,又向南書清挨了挨。
曳兒摟著尚輕風的脖子,同意地點點頭。
尚輕風將手中衣衫換到另一面繼續烘烤,道:「她若幾歲還好,我抱抱親親也沒什麼打緊,可惜她長得太快,很快就不再是小娃娃了!」他的語氣有著些許遺憾,像在慨歎時光易逝。
曳兒神色黯了黯,接著用力摟住尚輕風,小臉埋在他微濕的黑髮中。
明夜盯著曳兒摟住尚輕風的小小手臂,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南書清的腰,嘴裡咕噥:「誰說只有小娃娃才能抱,大了就不能!」
南書清有些尷尬地望過去一眼,尚輕風卻似乎不以為意地笑笑:「尊兄弟感情好得很哪。」
「呵呵,那當然。」明夜放開南書清,興致勃勃地邀請,「你們要去哪裡?要是不急著趕路,明日同我們一起去林子遊玩,怎麼樣!」
尚輕風沉默一陣,溫柔地看著曳兒小小的身軀,點點頭道:「那就叨擾了。」
「好極,來來來,大家快些吃,吃飽了好歇著,明天一定要狠狠玩上一天。」
四人吃了東西,明夜將兩道門板卸下,放到火堆旁,又從馬車上拿了坐墊鋪在上頭,尚輕風與曳兒睡在一邊,他與南書清擠在另一邊。
明夜貼著南書清背後側臥:「嘿嘿嘿,門板太窄了,你將就些吧……還冷不冷?」
「不冷。」身後的明夜似乎比火堆還熱。
「好,我睡了,你要冷,就叫我起來添柴……」他的聲音漸漸隱去。
南書清睜著眼,怔怔地盯著火堆。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柴枝燃燒時劈劈啪啪的響聲和明夜綿長均勻的氣息。還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那是他極力穩住的心跳。
夜,靜謐而沉寂。但他卻無法安然入眠。冉冉躍動的火光,挑動他心底深處時而憶起,時而刻意遺忘的某種情緒。
他動了動,身後的人也跟著動了動。
他知道,他之所以難眠,是因為,就算在夢裡,也有了一個人的痕跡。
※※※
馬車在林中穿梭,輕快的蹄聲「的的」作響。
陰雨過後,天清日晏。林間楊柳飛花,草木清蔥。清新的氣味沁人肺腑,說不出的暢快適意。
明夜清越淘氣的歌聲輾轉飛揚,偶爾夾雜著曳兒嬌嬌軟軟的笑聲。
尚輕風手執白子,與南書清對視一笑。
車廉被「刷」地掀開,探進一大一小兩張笑臉。
「你們也不嫌悶,下棋下了快一上午。幸虧棋子棋盤都是磁石的,不然馬車一顛,就只顧撿棋子吧。」明夜跳下車,將馬拴在樹上道,「快出來,我去打點野味,你們兩個找個地方坐,小曳子餓啦!」
南書清溫聲道:「你快些回來。」
「知道了,你們也別走太遠。」說話間,人影已經消失。
尚輕風舉袖擦擦額上的汗:「想不到下了兩天的雨,也未褪去暑氣……曳兒,你跑哪兒去啦?」
「乾爹。」不遠處傳來曳兒軟軟的喚聲。
兩人覓聲尋去,沒走多遠,眼前豁然開闊,竟是碧綠的湖水。
「乾爹,好清的水,我們洗個澡好不好?」曳兒牽著尚輕風的大手,滿眼央求。
「和你說多少次了,要叫大哥!」尚輕風看看汗流滿面的南書清,想了想,拍拍她的頭道,「這樣,我和你書清哥哥先洗,我們洗完再換你。等你洗好,說不定飯也熟了。」
曳兒抱著他的大腿:「我自己到那邊去洗,你們洗自己的,不用管我。」
「你休想!」尚輕風哼了一聲,俊逸的臉上滿是瞭然,「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打什麼鬼主意,你給我安分些。」
他拉著南書清走向湖邊一片極高的草叢,突然一回頭。
「你不准偷偷跟著。」
曳兒做了個鬼臉,跑到另一端拾了些可燒的樹枝雜草聚成一堆,又搬了幾塊大石權充座位布在柴堆旁。佈置好,她歪歪頭,瞄瞄那片幾乎有一人高的草叢,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曳兒,你又偷看!」尚輕風咬牙的聲音響起。
「哎喲!」曳兒小小叫了一聲,迅速從草叢中爬起來跑回柴堆旁。
「你們怎麼找到這個好地方的?」明夜提著兩隻山雞走近,「啊,小曳子你好乖,還拾了柴火!」
他坐在柴堆旁,動手清理山雞羽毛。
「咦,你額上怎麼有塊黑,誰拿泥巴丟你?」
曳兒舉起小手抹了抹,有點委屈:「我乾爹。」
「對了,你叫他乾爹,他卻一直要你叫大哥,幹嗎啊?」
「我從小就叫他乾爹啊,他以前陪我玩時也常說: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親抱一抱。可是我滿十歲後,他就說我大了,再也不肯親我抱我了。」小小的曳兒低頭玩著鮮艷的山雞翎,聲音有些悶悶的,「而且,前幾天,他突然要我改口叫大哥,我不習慣,一時還改不過來。」
「哦,這樣啊,也是,我看他大你不過十來歲,叫什麼都沒差。」明夜手停了一下,「對了,他們兩個人呢?」
「在那邊湖裡洗澡……明夜哥哥,一會兒你去不去?」曳兒仰起粉紅的小圓臉,笑出一對淺淺的梨渦。
明夜呆了呆,忍住想親親她的念頭,道:「我不去。」這麼可愛的娃娃,虧尚輕風竟能忍住不抱不親。
「為什麼?」她的小臉佈滿失望。
明夜吞了口口水,縮縮肩道:「因為我很怕水,凡是多過浴桶裡洗澡水的地方,我都是能避就避,免得淹死!」
「啊,我乾爹說,這是一種病,叫『恐水』,要麼是天生,要麼是受到刺激,很難治哦。」
「咦,這麼清楚,他是大夫啊?」
「對呀對呀,我乾爹好厲害喲,他還能從人的外形骨架上看出是男是女。他說,男人和女人的骨架形狀是不一樣的。」曳兒一臉崇拜。
;「這麼厲害!」明夜驚疑不已,「從沒出差過?」
「嗯,不知道。不過他也說,有極少數人骨架偏向中性,不大容易看。」
「噢。」他頓了頓,看見南書清與尚輕風從草叢那邊走出來。兩人濕著發,一個溫文秀逸,一個儒雅清俊。他靠到曳兒身旁,賊兮兮地笑:「你看我義兄,像不像個姑娘家?」
「他是男的。」
「嘎,你說什麼?」明夜眨眨眼。
「他剛才換衣時我有看到,他是男的。」她一臉嚴肅,重重強調。
「什麼,你、你……」明夜沾著雞毛的手指指著她,激烈顫抖,「你居然偷看他換衣,我都沒看過……不,我是說,你為什麼跑去偷看男人換衣服?」
「我去看我乾爹,不小心瞄到書清哥哥。」小曳兒滿臉正色,「我在研究人體。」
明夜緊張萬分:「你千萬別說你看到他換衣,他很怕羞,要是知道後憤而投湖,我就沒人養了……啊,你在說什麼研究人體?」
「我正在跟我乾爹學醫術,圖形和銅人都不夠真實,聽以我要看真正的人體……」
「是啊,我是第一個倒霉鬼,每次洗澡換衣必被她偷看。」尚輕風走到柴堆旁坐下,一指躲到明夜背後的小身影,「小丫頭,你過來,我看你是欠打屁股!」
「好。」曳兒小小的身子扎進他懷裡,「你要肯抱我,我就給你多打兩下。」
尚輕風撫撫額,摟住她軟軟的身子,歎息聲含在嘴裡:「好吧,反正也沒什麼機會了。」
明夜羨慕地看著,將山雞架起來。
「義兄,你從來都不肯抱抱我。」
南書清臉有點紅:「你又不像曳兒那麼小。」
「哼,等我生病你就慘了。」他取出火折子,將火生起,「對了,還有誰受到小曳子眼睛荼毒?」
「上次她偷看一個老太太洗澡,被人以為是登徒子,頭上給砸了一個包。」尚輕風忍俊不禁地揉揉曳兒的頭髮。
「小曳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太太洗澡有什麼好看的。」明夜一臉正經。
南書清瞥過去一眼,這小鬼又想說什麼了?
果然他接著道:「你明夜哥哥我就不愛看。」
尚輕風一怔,朗聲大笑:「書清,你的兄弟有見地啊!」
南書清也忍不住失笑,一敲明夜:「你胡說什麼,教壞小孩子!」
「我哪有講錯,當然是年輕人比較好看……啊啊,我說錯,我去洗手。」他被南書清一瞪,立刻跳起來溜之大吉。
南書清苦笑:「見笑了,是我教弟無方。」
「哪裡,明夜率真無偽,實是難得。」尚輕風拍拍窩在他懷裡的曳兒,「你還要不要洗?」
「你都洗完了1」她哼了一聲,摟住他脖子。
「乖,你去洗,看你一頭大汗。」尚輕風憐愛地撩撩她汗濕的劉海,「你洗得香噴噴的,就不會起痱子。」
「好。」她小小聲地應,忽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曳兒!」尚輕風板起臉。
「我知道,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親你啦。」她紅了眼,蹬蹬地跑向湖邊。
「小曳子怎麼了,好像要哭的樣子。」明夜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小小身形,「不會是我義兄,一定是你凶她。」
尚輕風長長歎了一口氣,慢慢言道:「這孩子,是我搶來的。」
明夜與南書清互看一眼,聽他接著述說。
「我十五歲那年,和我義父在蘇州一戶人家做客,誰知出了場意外,義父被他家誤殺。我一氣之下,搶了他們的小女兒……我原想出出氣,讓他們著著急。沒料到,我一時不捨這女孩兒,晃眼間就是七年多……」他的目光幽幽地,「曳兒快十一歲了,也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就算我再捨不得,也該是送她回去的時候了。」
「所以你不再抱她親她,刻意疏遠她,是怕她與你太過親近,日後無法與家人相處。」明夜輕輕道。尚輕風與曳兒家人有隙,她夾在中間怎能好過?
尚輕風喃喃地:「也不全是,小丫頭長得太快了。我就算想再抱抱她親親她,也不能夠啦!」
「而且你不許她再叫你乾爹,要改叫大哥,她說她不習慣。」
尚輕風撲哧一笑:「我那時少年心性,要她喊我乾爹,是為在口頭上佔她父母便宜。論輩分,我算是她兄長。」
「也對,她要回了家,喊你一聲乾爹,她父母怕不氣歪了鼻子。」明夜笑嘻嘻地添柴。
尚輕風的聲音風一般的飄移不定。
「叫什麼都不要緊了,她很快就不記得我啦……」
「乾爹。」曳兒軟綿綿的聲音傳來。
尚輕風回過神,轉頭一望。小小的女孩兒粉妝玉琢,嬌嫩嫩的臉蛋,水亮亮的大眼,紅菱菱的小嘴,依稀仍是多年前那個可愛逗人的三歲小娃娃。
「你這麼快就洗完了?」
「乾爹!」她撲進他懷中,「有魚咬我的腳趾頭!」
「哪有,我和你書清哥哥洗時怎麼沒看見。」他笑得勉強,「你不咬它們就已經很好了。」
咦,真精!沒關係,現在抱著她就好,管他什麼真假。
曳兒偷偷地笑,整個鑽進尚輕風懷裡。
「小曳兒,你明夜哥哥疼你,來,讓我抱一抱。」明夜看看曳兒圓圓嫩嫩的小臉兒,心癢癢起來。這麼可愛的娃娃,要是他,就藏一輩子,還好心送回去?
「你又不是沒抱的。」曳兒不理他。
「好個小丫頭,有了乾爹就一腳踢開我了,虧我這麼喜歡你。」明夜撇撇嘴,「嘖,也對,我又不是沒抱的。」他一撲身,抱住南書清。
南書清照舊沒躲過,只得窘然地笑笑。唉,果然像明夜所說:只要他想抱,自己就躲不掉。
「明夜,肉要烤焦了。」
「哎呀呀糟……」明夜趕快放開他,將山雞轉到另一面。
「對了尚兄,你既是大夫,麻煩你替我義兄看看,他身子弱,需要補些什麼?」明夜將南書清推到尚輕風面前。
尚輕風把脈片刻,微笑道:「無須藥補。明夜,你武功不凡,何不教書清習武強身?」
南書清立刻推辭:「不不,我看不必了。」
「有道理,我怎麼沒想到!」明夜沉思一下,鄭重地拍拍他,「好,幫你強身健體的重責大任就交給我了。」
南書清心中叫苦,要他做文章還成,練習武藝?豈不是存心難為他!
「明夜,我,我怎是練武之材?再說,我馬上要入住翰林院,恐怕沒有時間……」
「你放心、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不出一個月,保教你身強體壯,身寬體胖,身輕如燕……」明夜開始鬼扯,心裡竊笑不已。噢,呆哥哥要習武,一定好看得緊!
尚輕風朗笑,頗有幸災樂禍之嫌。只有曳兒好心,同情地看他。
「書清哥哥,你好可憐!被他們兩個欺負。」
南書清無奈地揉揉額角。看看,連小曳兒都看出來他們二人根本就是在戲弄他。
「來來來,吃山雞肉。我帶了作料,灑在上面,好吃哦。」明夜忙起來,動手撕肉。
四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兩隻山雞就只剩一堆殘骨。
「好撐!」曳兒小手抱著肚子,「乾爹,你好久都沒陪我玩捉迷藏了。」
「好啊,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個。」尚輕風一拍額,「糟糕,說得太習慣,忘了我講過不再抱你親你了。」
曳兒露出笑靨:「說話算話。」被他捉到還不容易!
尚輕風歎在心底,習慣果然不易改,連一句話都如此,何況是朝夕相處的一個人。曳兒日後不在身邊,他恐怕真的很不習慣。
曳兒從懷裡掏出一條手帕,要縛住尚輕風雙眼。
明夜笑道:「好,你要捉到別人,就輪到他蒙眼。」
南書清推拒道:「你們去吧,不用算上我。」
明夜拉起他:「來呀來呀,人多才熱鬧!」不容他開口,已將他拽進林子。
「開始嘍!」曳兒嬌軟的聲音響起。
尚輕風手一探,已到南書清面前,分明用上了武功。南書清怎能躲過,才一剎那間,身子已騰空飛起。他轉頭,看明夜攬著他的腰,繞過兩棵樹,躍到三四丈外。他這才真正見識了明夜的身手。
原來如此。
明夜恍然。尚輕風是由捉迷藏來教曳兒輕功,想必多年來一直這樣,才將那句話說習慣成自然。
他早看出尚輕風表斯文,武功卻極高。自己在家中資質最佳,連叔伯都自歎不如,但與尚輕風相校,恐怕卻稍遜一籌。只是他身法雖妙,卻略顯滯澀,想來是身上有傷。
小曳兒有點不悅。
「乾爹,你幹嗎不來捉我?」
尚輕風笑道:「你這丫頭學得精啦,都會變著法子來繞我,一定想故意被我捉到。」
「乾爹,我用你教我的九宮步,不故意踏錯,好不好?」她軟著嗓子央求。
尚輕風猶豫一下,柔聲道:「好。」
這小丫頭,這套步法她練得還不熟,不必故意都會踏錯。她還小,不明白他的苦心,對他的逐漸疏離很委屈,想方設法地要親近他。
唉,這也是習慣吧,這習慣,不易變啊……
他一怔,手中已捉到曳兒衣袖。
「乾爹,我沒踏錯,我真的沒踏錯!」曳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切。
「對對,她沒踏錯,是我不小心撞到她。」明夜的語氣很無辜,「她還沒到十五六,你要親就趁早,不然就讓給我,我不介意她有多大……哎喲,義兄,你敲我幹嗎?」
尚輕風忍俊不禁,明夜這少年倒真是有趣,如果可能,他頗想深交。
「乾爹。」曳兒的小手拉拉他的長衫。
他蹲下身,與曳兒等高,緩緩拉下手帕,眼中映入一張粉嫩嫩的圓圓臉龐,大大的眼中像罩了一層霧靄。
唉……她都長這麼大啦!
「乾爹?」她側過細緻的臉蛋湊上來。
尚輕風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靠過去。
孰料曳兒等了半天,正巧轉過臉來,尚輕風的唇便正巧觸在她菱形的嘴角上,兩人均是一呆。
「啊,賺到!」明夜興奮地偷笑。
「干,乾爹,我不是故意的……」曳兒結結巴巴地。
尚輕風卻忽然擁住她,頭埋在她小小的肩窩裡。
「曳兒,你很快就會忘了我啦!」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乾爹!」曳兒害怕起來。不覺帶了哭腔。她長這麼大,看到的乾爹從來都是風趣而愛笑的,現在還是頭一遭見到他如此黯然難過。
「呃,是我不好,我不好,惹你們傷心。來來來,罰我蒙眼捉人。」明夜最見不得這種場面,趕緊打圓場。
「好!」尚輕風倏地站起身,現出本性裡的瀟灑氣度。
明夜讚賞地看他一眼,蒙上雙眼。
「小曳子,你明夜哥哥這麼喜歡你,你都不肯讓我抱,我好不甘心啊!」他存心逗她笑。
曳兒果然笑起來。
「哎呀,乾爹,他摸過來啦!」
尚輕風拉著她一退,躲到一棵樹後。
明夜卻反手一撈,捉到南書清衣袖。
「好運氣、好運氣,好大一條魚!」他拉掉手帕,笑得眼都瞇起來了。
南書清警覺地後退兩步:「你,你不要胡來。」話剛落地,不由低叫一聲,被明夜撲倒。
明夜不待他喘過氣,就在他白皙的面頰上「啾啾」親了兩口。
「明,明夜……」他瞠目結舌。
明夜笑得好不得意。
「咦,咱們不是講好『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個』嗎,你想抵賴?」
誰同他講好!這小鬼簡直,簡直……
他快要昏倒。
「不對呀,明夜哥哥。」曳兒笑得直不起腰,「你說親一個,可是卻親了兩下。」
「是哦。」明夜頓了一頓,「這樣好了,我叫你親回去,就算扯平,好不好?」
「你還鬧!」南書清暗自咬牙。
尚輕風看熱鬧看得好樂,剛才的傷感情緒早就飛到九霄雲外。
「書清,你就依了他罷,自己的義弟,親一下有什麼關係。」他火上澆油。
「你們……」南書清說不出話。難道脾氣太好也是錯,偏要受人捉弄?
「明夜,你讓我起來好不好?」他柔聲哄道,正想法子脫身。明夜卻迅速站起,將他拉起來,與尚輕風對看一眼。
※※※
南書清心中疑惑,卻見尚輕風將曳兒護在懷中,眼中利光乍現。
「尚輕風,咱們找你找得快斷氣,你卻在這兒玩得樂呵!」兩道黑色身影由遠至近,轉眼就到了跟前,「你中了毒,咱們就不信你還能躲到天邊去。」
尚輕風哈哈一笑道:「閻氏雙傑好聰明呵,我本要南下,你們卻北上出關,害我多等了個把月。」
「那……那是咱們兄弟中了你的奸計!」閻大哥咬牙切齒道,「咱們知道那小丫頭是風家女兒,風家在江湖上有頭有臉,咱們不會去招惹,你若留下性命,咱們還會替你將她送回去。」
「不必勞煩二位,尚某心領了……」感覺曳兒拉他衣襟,他一低頭,對上一對霧濛濛的眸子。
「乾爹,你要送我去哪?」她已懂事,怎會聽不出?
「曳兒,你不想爹娘嗎?」他輕問。
「不想!」她答得清亮又大聲。
尚輕風一怔。
「喂,你們兩個當咱們兄弟是死人哪!」閻小弟不耐煩起來,「要動手就快。」
明夜將南書清扯到身後。
「兩打一不算英雄好漢啊!」
「那就算你一個。」閻氏兄弟未曾將這十七八歲的少年放在眼底。
「三個打一個啊?那就更不要臉了,我才不要像你們一樣無恥!」明夜笑咪咪地。
「誰用你幫咱們,咱們是說你算他那邊的!」閻小弟氣得跳起來。
尚輕風將曳兒送到南書清身邊,示意他們退遠一些,才又返到明夜旁側。
他還在好心詢問:「真的不用啊?我瞧你們兩個功夫挺三腳貓的。」
「你,你說什麼!」閻小弟指向明夜,才氣得抖了一下,就被扣住脈門,「啊……你偷襲!」
「誰說的?明明是你先出手的,是你偷襲才對。」明夜冤枉地眨眨眼。
「我什麼時候出手偷襲你的?」閻小弟氣憤不平。
「你還賴,大家都有看到,剛才你指我時是不是伸手了!你還敢說你沒『出手』?」
「不錯,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你既已『出手』,又何必否認。」尚輕風笑聲朗朗,與明夜一唱一和。
啊?這也算!閻小弟快要跳腳:「不行,重來一次!」
「好,給你重來。」明夜放手。
「你別小瞧……」手剛一指出,又被扣住脈門。
「承認吧。」明夜的眼笑得像兩彎新月。
「什麼?」閻小弟呆呆的。
「三腳貓啊,難道你們不承認是蹩腳的三腳貓,還能是很厲害的……」
閻小弟搶答:「咱們當然是很厲害的。」
他搶得極快,結果明夜的話恰巧接在後頭。
「……四腳貓。」
這回不只尚輕風,連曳兒和南書清都忍不住笑出來。
「我說四腳貓啊……」
明夜還待戲弄他,尚輕風卻忽地提醒道:「小心,他擅用毒!」
「啊!你不早說。」明夜擋掉閻小弟襲來的另一隻手,「你被他們兩個下毒?」
「不,另有其人。他們兩個連趁火打劫的小人還不配。」尚輕風傲然答道,迎上閻大哥。
「喂喂,我對毒一竅不通,要是中了毒,就找你醫,成不成?」明夜留心提防毒藥,不敢再扣住閻小弟脈門,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
「曳兒小心!」尚輕風喝了一聲,他中毒未癒,力道不夠,衣袖雖然拂開暗器,卻只將其擊偏方向。那根毒針竟直向曳兒飛了過去。曳兒功力尚淺,怕是躲不開!
不過轉瞬間,南書清已擋在曳兒身前,毒針便正刺進他腰間。
「書清!」明夜大叫一聲,一股掌風有若排山倒海般打出。閻小弟豈能抵擋,一口鮮血噴出,飛出數丈之外。
「還不救你兄弟!」尚輕風瞪了對手一眼。
閻大哥也不遲疑,轉身奔到兄弟身邊,扛了就走。
「你怎麼樣?」明夜煞白了臉,伸手拉他腰帶。
「別別,好像沒刺到我。」南書清趕忙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擔心。」
「你給我看一下。」明夜堅持,手摸到衣裡,頓了一下,「對哦,你穿了絲甲。」幸好幸好,絲甲編織極其精細,極細小的針也難以刺透,何況是製成暗器的毒針。
「嚇死我嚇死我,少活十年!」他抱住南書清,喃喃低語。
南書清知他擔憂,也就沒有推開他。
尚輕風從地上拾起毒針,看了看道:「此毒雖然厲害,解法卻並不難,不過是遇唾即解,只是方法較秘,少有人知曉罷了。」
「是哦。」明夜放開南書清,仔細端詳這枚藍瑩瑩的毒針,「一般人若中了毒,首先便想到解藥或運功驅毒,很少有人敢直接吸毒,他們這個法子想得倒巧。」
尚輕風丟掉毒針,拍拍手道:「我們該走啦,再留下,恐怕又會連累你們。」
「但你身上的毒……」明夜放心不下。相處不過一日,已覺頗是投緣。
尚輕風微笑:「不礙事,只需花時間調養即可,何況閻氏兄弟受傷頗重,一時追不過來……多謝你們相助!」
「別客氣別客氣,小曳子給我親親,算是報答我。」明夜立刻拉過曳兒,在她蘋果似的小臉上重重親了兩下,當真半點也不客氣。
「書清,我有句話送你。」尚輕風別具深意地笑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你雖難免要困擾一陣子,但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望你及早想通。」
什麼?
南書清心沉了下,他看出什麼了?
「我言盡於此。」尚輕風牽過曳兒,朗聲道,「咱們後會有期!」
「小曳子,你要記得想我啊,以後你乾爹要是不疼你,別忘了回來找明夜哥哥替你出氣!」明夜扯著嗓子,直到他們二人背影逐漸消失,才一回頭,看見南書清怔然的神情。
「你怎麼啦?啊,我倒忘了,毒針雖未刺透絲甲,內勁還是有的,你是不是腰上疼……」
「明夜,我……」南書清握住他手臂,「我……我們該回去了。」
「啊……也是。」明夜皺著眉,「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你日後不住在府裡,我夜裡偷偷溜去瞧你。當然,我不會轟你去睡地板,大不了我睡……」
兩人上了馬車,明夜趕車,南書清坐在車內,思緒起伏不停,像林間輾轉飄飛的落花輕葉,起起落落,沒個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