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辦公室,有人疲乏困頓有人神清氣爽,一看就知道度過了怎樣的週末,通宵麻將與休養生息的兩種人,精神狀態有著天與地的差別。
不是月末月初,來辦稅的人不多,十點多鐘時,辦公室裡仍清靜無比。鍾辰皓拿出手機,才發現忘記開機,屏幕亮起,顯示有新的短信。
我爸一早就去參加親戚聚會了,要不是上班,我也想去,小姑姑家的貓可愛到不行。
時間是早上六點一刻,他微笑,想必是這丫頭早晨起床時發來的。ˍ一張大紅的燙金喜帖出現在眼前,響起趙姝月的調侃聲:「鍾哥,我可趕在你前頭啦!
他抬頭,接過喜帖:「這麼快?」
「當然,好男人很快就會脫銷,不馬上抓緊怎麼行?」她作勢歎息,「還好我運氣不錯,去年那個沒抓住,很快又遇上一個。」
鍾辰皓失笑,「承蒙誇獎,我可不敢當。」
「別謙虛啦,我們鍾哥一表人才,不抽煙不貪杯,不賭錢不花心,體貼穩重又有責任感,別說咱們國稅,整座樓裡我也沒瞧見有幾個像樣的。」
「哎,這話過了,五毒不沾就是好男人標準?太瞧不起我們了。」同李小陳不平反駁,「我這人也算不錯吧,品貌端正無不良嗜好,怎麼沒人誇我?」
「你?就你那個拖泥帶水的勁兒,前任女友才總來找你,聽說上回還和現任的撞上吵起來是吧?」鄰桌孔姐嘲笑他。
「呢……唉,人太帥就是麻煩,受歡迎也是難免。」
全辦公室人一起噓他。
另一個男同事也來湊熱鬧:「還有我,任勞任怨百依百順,絕對進得五好丈夫行列。」
「呆板、無趣。」趙姝月苛刻地批評,「再說,你是未婚人士嗎?」
「原來在說未婚的啊,當我沒說。」
「真是可惜了,小鍾和小趙怎麼沒成?多般配的一對。」三所的潘大姐婉惜道。
「鍾哥沒看上我啊……」趙姝月朗揚地笑,引來同事們一片善意的笑聲。
「小趙這一結婚,整個四樓的單身漢都沒指望了,以後恐怕過來這裡時,不會有什麼好心情,然後氣壓降低,氣氛緊張……」
「少在那危言聳聽,咱們科還有好幾個沒對象的女孩呢,誰起刺,叫他過來找我,我牽線。」有紅娘愛好者開始熱情滿腔地發揮長才,遠遠招喚靠窗的一位年輕女同事,「小李啊,你那什麼……」
鍾辰浩淡淡笑著,低頭按鍵給許盈回短信,剛輸了幾個字又點「返回」,乾脆直接打過去。
電話通了,傳來輕輕一聲「喂——」
他笑,「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我、我……」僅僅幾個字,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就變了調,像是帶著哭腔,還有深切且微微顫抖的吸氣與呼氣聲,一下又一下。
鍾辰皓疑惑,「怎麼了?
「我、我爸……」
那半句話極其模糊不清,鑽入耳裡已經隱約消失,卻讓他心頭一震,「什麼?
許盈的哭聲清晰地傳了過來,那哭聲很不尋常,是成年人不會有的,孩童一樣椎心的哭聲。
「爸爸死了……」
昨天還談笑風生嗔睨輕斥的她哭得肝腸寸斷,傳來這樣一個驚天噩耗。
死?她掛在嘴邊三句不離「我家老爹如何如何」的……她的父親——
他抿緊唇,冷靜地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趕到醫院時,門口進進出出的患者很多,他直往急診室,走廊大廳裡、牆角休息椅上都是搖頭歎氣低眼擦淚的許家親屬,許盈的母親被三五個女性親戚簇擁著,悲慟哀哭:「塌了天啦……」
他腳步頓住,慢慢推開急診室的門。
裡面空間不算大,冰冷的醫療儀器旁站著三個叔嬸輩的親屬,鍾辰皓向長輩們微微點頭致意,走向床邊跪坐在地上的許盈。
許盈遲緩地看著蹲下身的他,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她的眼淚流水一樣湧出來,右手始終抓住床上父親的手不放。
「小盈,別把眼淚沾到你爸身上。」一個嬸嬸說,「有說法,不好。」
她心裡升起一股反感,生硬而嘶啞道:「我爸才不信這個!」除了女兒的眼淚,爸爸還能帶走什麼,如果這也不被允許的話,還有什麼可以模糊陰陽兩界的距離?
鍾辰皓輕輕撫了下她因劇烈痛哭而不停微抖的雙唇,轉頭看向急診床。他沒有機會叫一聲爸爸的老人,神情那麼平靜安詳,除了面部有些發紫,就像熟睡一樣,老人的手冰涼而柔軟,被女兒緊緊握住,可是無論再怎樣用力,永遠也無法合攏掌心,與女兒親暱地回握。
使了一點力氣,把許盈的手掰開,捂在掌心揉搓按摩,這樣的慌亂忙碌間,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因為過於激動已經痙攣得無法伸展開。
那位不知何種親屬關係的嬸嬸明眼看出端倪,訝然問:「小盈,這是……你對像?」
一向靦腆易臉紅的許盈此刻卻做不出任何表情回應,木然地凝視著自己與鍾辰皓交纏在一起的雙手,鍾辰皓看向長輩,坦然承認:「是。」
「什麼時候的事?」嬸嬸深深歎息,「早點帶回來讓你爸看看多好……」
許盈眼睫動了動,鍾辰皓心裡微驚,立刻將責任攬過,「是我不懂事,我早該登門的。」已遭受喪父之痛的可憐的孩子,怎能再背負心靈的疚悔,本是突如其來的意外,誰也不該苛責於誰。
有人拿著白酒和毛巾進入,「四嫂,帶小盈出去吧,給大哥擦擦身,好換衣服。」
鍾辰皓將許盈從地上扶起,把她交給她的四嬸,許盈回頭看他,他已經接過一條毛巾,待她們踏出門口,便輕輕關上門,自然而然留在其內。
他要作為許家一分子,為兩人共同的父親做最後一點事。
中午就將許父送到火葬場暫置,待許君從學校趕回來再火化,下午回到許家,從四點到晚上八九點,接到消息趕來的悼者接連不斷,單位同事、舊日同學、少時朋友、相處幾十年的老鄰居、同族親屬、相近姻親……人人黯然歎息:去得太突然了,扔下一雙兒女,還有結髮三十載的老妻。
許盈的母親對每一撥來到的悼者重複講述——「早上出門還好端端的,有說有笑,雖然感冒了幾天,但今早的精神很不錯……誰知在親戚家的宴席上突然就倒下了,三兩分鐘就不行了,都沒等來救護車……他一直都在吃胃藥,心臟是有些不太好,但誰能想到會得了急性心梗……」
許盈躺在自己房間,聽客廳裡近二十人低聲談論著、歎息著,不敢回想她趕到時爸爸躺在冰冷地面的情景,腦裡稍微閃過那個畫面,眼淚就奔湧而出。
鍾辰皓坐在她身邊,低聲道:「你睡一會吧。」
她搖頭,「睡不著。」茫然無神地瞥到窗戶,心裡一顫,澀疼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溢出滾熱,「紗窗……」她啞聲道,「紗窗!」
鍾辰皓立刻湊近,「紗窗怎麼了?」
她氣息不穩,不知第幾次又要哭出來,「夏天紗窗要清理,我不會卸……也不會裝……」
他柔聲安慰:「我過來裝。」
「你不會,小君也不會!」她恨聲道,側身用力按住絞疼的胃,「只有爸爸才能裝上……」
鍾辰皓俯身抱住她,慢慢吐氣,眼眶也微燙。
這個家,許盈父親的身影無處不在——
一日三餐,六七年如一日。
水電費、固定電話費、煤氣費、有線電視錢、取暖費……其他三人不曾去過一次,都是她父親到各個收費處去交。
電器燈具、爐灶紗窗、地板壁磚、水管馬桶……哪一樣出了毛病,都是她父親修繕整理……
還有窗台玻璃缸裡的魚、陽台十幾盆花、壁櫥裡醃製的酸菜……
「老爹圖便宜買八塊錢的日光燈管,結果不到三個月就壞了……」
「爐灶架的金屬腳掉了兩個,我家老爹自己做了兩個小鐵片安上去,居然看不出區別哎……」
「飲水機的塑料推環斷了,我爸用銅絲拗成U形,花了兩個小時安上去,還蠻好用的,省下一筆銀子……」
「老爹原來兩天給魚換一次水,後來懶了,半個月也不換一次,魚缸已經綠得看不見魚影子了……」
「我家戶主大人竟然把吸油煙機裡的廢油倒進花盆,還理直氣壯地說是肥料的一種,燒得龜背竹差點掛掉……」
「紗窗壞了,從縫隙溜進幾十隻小飛蛾,撲得滿牆都是,噁心死了,我拖老爹幫我打,他不但不幫我,看我生氣還哈哈大笑……」
那麼多抱怨、讚揚、責怪、氣惱的日常叨念,勾勒出她深愛的活生生可敬可愛的父親。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早就覺他心臟不好,讓他去醫院,他那麼強,信不著醫生,又捨不得錢,就是不去,結果賠上自己一條命!」
許盈說這話時,恨恨地咬著牙根。
自小就有著柔軟感情的她,第一次這樣惱怒地痛恨她最親愛的父親。
「我幹嗎不像去年逼他看胃病那樣再逼他去一次醫院檢查心臟,幹嗎他說不要緊我就信以為真?爸爸一向剛硬倔強,我又不是不知道……」
許盈也同樣恨著自己。
忿恨的話讓他的心跟著一起絞痛。
不要恨他人,不要恨自己,這世界上有太多我們無法預料也無法控制的人和事,像這樣的生老病死,像這樣的天人永隔。
「你看,我老早在爸爸牙缸裡放了新牙刷,他還放著它沒捨得用,一直用舊的那支……」
傍晚整理要火化的物品時,她抱著父親的毛巾牙具淚流滿面,心疼父親的過於節省簡樸。
「爸爸都省給了我們,自己一分也捨不得花!」
天下父母心。
客廳裡騷動起來,到鄰市朋友家作客的兩位姑姑聞訊趕回,許盈母親與丈夫僅有的兩個妹妹抱頭慟哭:「我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照顧服侍老人,指望靠他過完下半輩子,他一句話都沒有,突然就走了……」
許盈一動,鍾辰皓輕輕問:「你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
「沒關係。」她睜著紅腫的眼,已經平靜很多,「你還不回家?明天要上班。」
「我請了假。」
「對啊,我也應該請假。」她才想起來,摸過手機,盯了一會兒屏幕,抬頭傻傻地問,「應該請幾天假?」
鍾辰皓想了想,「各項事都是你那些叔伯在操辦,你沒有太多事要忙,但可能也要兩天。」
她無異議點頭,撥通經理電話,經理通情且照顧,應允三四天也沒問題。
放下電話,她仍道:「不上班,也回家去歇歇,等到送葬時再過來。」
「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回去睡覺!」她有點惱,他也要像爸爸一樣不愛惜自己嗎?
鍾辰皓拗不過她,只得答應。十點多了,客人差不多都散了,許盈母親送至樓下,與親友們說著話。他下了樓,見樓前已一字排開十多個花籃花圈,許盈的姑父在旁邊守著。
長輩見到他,笑了,「過來過來小伙子。」
他走過去,站在他們面前。
「你是小盈的男朋友?」
「是。」
長輩審視他,「打算和我們家孩子處多久?」
他淡淡地道:「只要她點頭,隨時可以結婚。」
「我可告訴你,小盈她媽媽沒有社保,將來是個難辦的問題。」
「贍養老人是應盡的責任,況且我工作還算穩定有保障。」
「行,是個好樣的,我們家呆丫頭運氣不錯。」姑父滿意了,掏出煙盒,「來一枝。」
鍾辰皓接過,他平日不吸煙,但並不是不會。今天,他想聞一聞煙的味道。
姑父指間夾著煙,吸一口,鼻間噴出煙霧繚繞,長歎:「人這一輩子啊,就這麼回事……」
同樣是離了五十奔六十的老人,感慨間,看淡生死,人生幾十年風雨,到頭來,一聲歎。
按舊風俗,當夜的紙錢要女兒親手來燒,三斤十兩紙,是女兒給父親的貼身錢。
表哥端著炭盆陪她一同下樓,再三嘮叨:「你自己行不行?可別燒著手,更別引起火災,春天風這麼大……」
「-嗦,烏鴉,嫂子在等你上去忙別的呢。」許盈趕表哥回樓上,他夫妻倆一下午忙著買花圈、燒紙、送底片去照相館洗遺像,聯絡火葬廠和送葬車隊,累得人仰馬翻,他留在屋子裡,至少還能坐一坐歇一會兒。
「那我上樓了,你真的行啊?」
「快走快走!
終於趕走嘮叨鬼,許盈端著炭盆猶豫一會兒,決定放在比較寬敞的地方,剛放下,就聽有人道:「別放在路中央,半夜也會有汽車經過。」
她嚇了一跳,不悅地瞪著來人,「你……你也知道現在是半夜,怎麼還在這兒?」
鍾辰皓說:「我幫你燒紙。」
「不行,這個要女兒燒,別人不能代燒。」許盈心裡一酸,十二點多了,算來他在外面站了兩個多小時,這麼晚,也無法再趕他回去休息,一會兒拉他上樓和表哥一起窩沙發好了,「你幫我撥紙灰就好。」
將炭盆移至牆底,一樓沒有住戶,火光再旺也不會有誰抗議。古老的風俗傳承千年,從前是不信的,此刻卻虔誠地相信紙灰可以穿越空間,在另一個世界給爸爸傍身使用。
一生剋己節儉的爸爸,女兒寄這麼多錢給你,你不要再捨不得,不用再在檯燈下,緇銖必較地仔細度量每日用度開支。
三斤十兩紙,燒了二十分鐘,等紙灰涼透卻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兩個人翻攪著炙人的熱浪,汗濕重衣,被午夜的寒風吹乾,再汗漬濕透,再吹乾。
第二天,許君從學校趕回奔喪,定於第三天凌晨四點半,送葬車隊準時出發。
仍是遵循古老的傳統——摔喪盆、打靈幡、壓路錢、撒五穀糧……現代化文明的城市,依然沿用舊時方式送老人上路。
在火葬場,打開冰櫃,許盈看到了穿壽衣的爸爸,內裡是藍色綢緞壽字圖唐裝,外穿中山裝式半長風衣,頭戴博學帽,顯得臉孔異常的小。不只是臉,在冰櫃裡置放後,似乎整個人都小了一圈。在記憶裡高大的父親,躺在告別廳裡,顯得那麼瘦小,許盈好想撲上去抱一抱爸爸,親一親他的臉,像小時候一樣,摟著他的脖子,親密地偎在爸爸懷裡撒嬌。
「快,把絆腳繩解開!」
「小盈燒的紙灰呢,趕快放到你爸衣兜裡。」
「酒和棉花呢,不是要開光?」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殯葬人員用剪子利落地將壽衣上縛著的幾道細紅繩剪斷,「哪個家屬跟著開光?
有人把蘸了白酒的脫脂棉塞到許盈手裡,「小盈快去。」
許盈急急擠上前來,「我來!」
殯葬人員看了她一眼,溫和地道:「用酒精棉給你爸爸擦一擦,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念到哪,擦到哪,明白嗎?
許盈其實並不很懂,但周圍又是哭聲又是說話聲的一團混亂讓她也跟著混亂地點頭。
「開天光,亮堂堂。」殯葬人員手裡的酒精棉拂過逝者的臉,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開天光,亮堂堂。」許盈跟說照做。酒精棉下,爸爸的臉冰冷凍手,不似柔軟肌膚,而像一具製作逼真的蠟像,讓她心底泛起異樣的恐慌。
假的吧?這面前不會說、不會動,連溫度都沒有的蠟像一樣的人,真的是她愛笑易怒又嘮叨又操」的爸爸嗎?那麼冷,那麼硬,真是曾是活生生一個鮮活的生命嗎?
「開眼光,觀四方。」眼睛是閉著的,眉稀疏,眼凹陷,似乎是平日裡熟悉的爸爸的樣子。
「開鼻光,聞味香。」好小的臉孔啊,爸爸的臉怎麼變得那樣小,是不是因為冷凍過的關係?
「開嘴光,吃牛羊。」越看越不像。
「開心光……」
一切都是假的吧!這靈堂、這火葬場、這哭聲、這嘈雜、這混亂……還有,她手底撫觸過的,這具冰冷的蠟像。
她其實……是在做夢吧?
一個荒誕而混亂恍惚的夢境。
開手光,抓錢糧。
開腳光,腳踩蓮花上天堂:
開身光……
她已經跟不上那殯葬人員所念的開光口訣了,但仍是含糊地跟著念,不能停不能停,這好像是很重要的謁語,丟一句都不可以。
「好了,推過去吧……」有人指揮。
「等一下,口錢要拿出來!」有人阻止。
好混亂啊,這夢一樣的一切——
殯葬人員用鑷子要把含在嘴裡的銅錢取出來,那銅錢凍在裡面夾不出,於是挖,於是撬。
小姑姑嗚咽:「嘴都撬壞了……」
眼見著那葬藏人員用堅硬的金屬鑷子又挖又撬,冰凍的嘴唇被壓扁成奇怪的形狀,許盈心裡驀地一記刀剜的痛,那不是蠟像,不是啊!
她尖厲叫著撲過去:「既然要拿出來,當初幹什麼放進去?」誰敢損壞爸爸一分一毫,不可以不可以!
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拖回去,壓進懷裡沉聲道:「不要管,不要看。」
她扭著、掙著,咬著牙微微顫抖。她知道,這是慣例吧?所有送到這裡的逝者遠離前都要經過這一程序吧?可是爸爸會疼的,她也疼,喘不上氣來的疼痛。
口錢終於拿出來了,滑車被推向那個低矮的小拱門,許盈母親撕裂心肺地哭叫著追過去:「再也見不著了……」被眾人死死攔住拖住。
再也見不著了!
笑著的爸爸、生氣的爸爸、拉著她手的爸爸、半夜起床催她關電腦睡覺的爸爸、和她聊天笑鬧下棋學打字的爸爸……那麼生機勃勃的人,那麼愛談天說地言語滔滔的爸爸,在家裡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沒有他的氣息,廚房裡、客廳裡、臥室裡,這個世界上,這個空間裡。
永遠永遠都見不到了……
☆☆☆
四十五分鐘後,取骨灰。
等待時.有別的人家在整理親人的骨灰,許盈悄悄推小弟,「他們用鑷子在往外挑什麼?那種黑黑的東西。」
「不知道。」許君搖頭。
「一會兒我們把骨灰都裝起來,一丁點也不扔。」她心裡不滿,那些人,挑什麼挑,親人的遺骨,應該一星一點都不能丟棄。
「好。」許君又點頭。
時間到了,按牌號取骨灰
許盈盯著金屬方盤裡細碎的骸骨與灰白塵粒,一陣恍惚。
這蒼澀殘碎的白骨,哪裡是爸爸的手臂,抱著她度過歡樂無憂的童年;哪裡又是爸爸的雙腿,經過幾十年風雨辛勞撐起這個溫暖的家?
那樣大的一個人,怎麼就能變成這一小堆看不出形狀的骨屑?真古怪……
不知是哪個長輩遞給她一雙特製的長筷,「把黑色的東西挑出來,那是『病』。」
病?
她拉拉小弟,「快把那些黑東西挑出來,是『病』。」原來如此,難怪別人家都在挑那種東西,扔掉扔掉,不許沾染爸爸。
許君便跟著她一起仔仔細細地挑。
☆☆☆
最後,在焚燒爐前擺上骨灰盒和供果,家人雙膝跪地,為至親送行。
許盈忽見鍾辰皓從人群裡跨步而出,在自己身邊同樣跪下,驚愕訝然,而還沒說話,已有喊聲起——
「一叩頭一」
二叩——
三叩——
記事起,就不曾這樣虔誠地跪地磕頭,即使幼年接長輩們給的壓歲錢時。太重的禮節,太折煞人的動作,在傳統習俗漸漸消逝的今天,已漸為人們所摒棄。然而此時此刻,這樣額觸地面,這樣低眉折腰,是給親愛的父親,給至親至敬的人,便不覺難堪羞看。
接著,燒花圈花籃,燒遺物燒黃紙,爐火熊熊,火焰沖天,黑煙瀰漫,那一件件熟悉的衣裳物品漸漸被火舌吞噬,轉眼變成灰燼。
炙人的熱浪烤得人昏眩,皮膚燙至疼痛的地步,許盈忽往爐火方向跑去,被鍾辰皓及時扯回,「你幹什麼?」
「牙刷!」她掙著,便咽要哭,「爸的牙刷……」
所指的地面處,一支嶄新的牙刷孤零零地躺在焚燒爐旁邊,是從遺物包裡掉出來的。
爸爸生前沒捨得,現在要送到那邊給他用。
許君也看見了,他搶過工人手裡的長竿,向前跑幾步,竿頭一挑,牙刷被準確地挑進焚燒爐裡,緊接著他又被熱浪逼了回來。
剛剛邁入成人行列的男孩臉上,濕痕跡重,不知是汗是淚。
都結束了,親屬們摘下孝帶,按照習俗到焚燒爐前抖一抖,去病去災。
然後輪流用白酒洗手。
鍾辰皓拉著許盈也要過去,她卻站在原地不動,他柔聲問:「怎麼了?」
她低著頭,看著地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聽到沒?」
不可以比我先死!
鍾辰皓心裡一痛,伸臂緊緊抱住她。
到家已是晚上九點,鍾辰皓脫下外衣,看一室清寂,時鐘滴答滴答,在屋子裡有節奏地迴響。從兩天前到現在,睡眠總共不超過六個小時,很疲倦,卻沒有睡意。
往沙發一坐,才覺身上黏膩不舒服,這兩天,陪著許盈燒紙,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濕了干、干了又濕。
收拾了衣物用品去小區浴池,一個小時後洗完回來週身清爽,然而躺在床上,仍是難以入睡。
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境況下被介紹給她所有的親屬認識。長輩們的眼光是滿意的,而歎息是遺憾的。
下午喪宴時,他們這一桌的許盈母親、姑姑、哥嫂都散到別桌和客人說話,只剩下他和許盈姐弟三人。
許盈盯準桌上的一盤蝦努力吃,大家都吃不下,她其實也無甚胃口,但她一直在吃,皺著眉往嘴裡填,他看不下去,去攔她,她眼淚斷線而下。
「沒有人吃,一會兒就都要扔掉,爸省吃儉用,家裡的剩飯菜都幾乎沒有扔的時候,更別說捨得上飯店吃這麼貴的菜,他辛辛苦苦攢的錢,怎麼能這樣糟蹋……」
她狠狠地道:「吃到我肚子裡,爸才不會心疼!
一生節儉的老人,養出一個同樣品質的女兒。
有些好笑,卻讓人笑不出來,可憐可愛的傻丫頭,無法不用此生最溫情柔和的心思待她。
於是,在客人散後,十桌菜餚果然剩了六七成,他和許君便挨桌打包,包了二十幾袋回去。她又指著桌上的一盤盤菜餚告訴他:「這一道,爸爸總是把木耳炒出很多水,因為他泡完木耳圖方便,不晾乾就倒進鍋裡;這一道,爸爸炒的雞蛋十次有九次炒成白色,因為他捨不得碗底那一點點蛋清,就用水沖,結果次次倒水過多;還有紅燒肉,爸爸永遠做不出正宗的味道,給他提意見他還老是不承認……」
她的父親,已經深深嵌入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衣食住行、家裡門外,她每見一樣東西一件事物,都會想起和她父親有關的情形和回憶。
這樣濃烈醇厚眷戀不捨的親情,是他當年深切渴望而如今早已淡然置之的。
電話鈴忽響,他下意識抬眼,牆上石英鐘的夜明指針正指向夜裡十一點,這麼晚,誰打電話來?
來電顯示的號碼讓他微怔,接起電話,「喂……」
「你上哪去了?怎麼兩天找不到你人影,班也不上,手機又關機,你幹什麼,啊?」電話那端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怒氣,大聲地劈頭責備他,「你媽過去找了你兩趟,晚上八九點你都不在,這麼大的人了,能不能讓人放點心……」
即使再疏離的隔閡、即使再淡漠的感情,依然血濃於水、依然是父母心。
鍾辰皓握話筒的手慢慢攥緊,胸腔一股酸澀炙燙,低低應了一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