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從窗欞射入,輕塵在光亮中旋舞飛轉,飄飄然地不肯落地,執意浮在半空。
嬋娟坐在床邊,纖手執針,一個小巧精緻的荷包已漸漸成形。
「嬋娟!」床上的人霍然一驚,從夢魘中擺脫。
她嚇了一跳,立刻丟下針線,撲到他跟前,「我在我在!師父,我在這兒!」
屈恆長長吁了口氣,手掌緩緩摸索,嬋娟立即伸出手握住,看他將她的掌背輕柔地貼上他汗濕的額頭,不禁臉紅了紅。
他終於意識到武功的好處了,可以佑他大難不死,可以護住嬋娟與寒兒,比起這些需要,那三個徒兒的區區荼毒又算得了什麼。
他悶聲地笑,放開手,「你在做什麼?」
「端午快到了,小豆子不喜歡小鳳姐縫的荷包,央我給他做一個。」嬋娟撿回丟在一旁的紅色小香囊,遞到他面前。
「你的玉珮好像也是裝在這樣的荷包裡……」他住了口,看見嬋娟已經泫然欲泣。
「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已經……被那個人砸掉了。」她的聲音怨氣不淺,想來是氣極,連成淮名字都不願提。
屈恆知她向來極珍視那塊玉珮,被成淮砸掉,必定又是因他。他撐身坐起,微笑著看向嬋娟,柔聲道:「玉珮和我,哪個重要?」
「當然是師父。」她不解抬頭。
「那麼,就當是那塊玉珮換我一條性命,你說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你的命,百塊、千塊玉珮也換不來!」她急切地叫,頓了頓,忍不住羞澀地笑起來,「玉珮碎了沒有關係,只要師父平安就好了。」
「玉珮碎了沒有關係,只要嬋娟平安就好了。」屈恆笑吟吟地,見她又臉紅,不由咳了咳道,「我長這麼大,還沒帶過荷包。」
「啊?」嬋娟怔了怔,師父是個孤兒,從小就沒見過娘親,這她是知道的。
「也沒人給我縫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可憐兮兮的。
嬋娟抿著唇笑,垂下水汪汪的眸子,輕聲道:「我做一個給你好不好?」
屈恆展顏一笑,「多謝你啦,小妹子。」
她的臉騰地燒起來,像紅紅的蘋果。
「咳咳,打擾了!」陳順賊頭賊腦地探進半個身子,「嬋娟妹子,小風有事找你。」
「哦。」嬋娟垂著頭,慌慌張張地跑出去。
「咦,她幹嗎不抬頭?也不怕撞到門上。」陳順笑得很賊,「你對她做了什麼?」
「哪有的事!」屈恆失笑,「應該是你要來問我什麼吧?」
「嘿嘿嘿,被你猜到了。」他左顧右盼了下,見周圍確實沒人,立刻湊到床前,嘰嘰咕咕了一陣子。
屈恆沉吟了下,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又比劃示意給他看。
「這樣啊,能成嗎?」他驚奇萬分。
屈恆忍笑,「應該不會有問題,醫書中有記載,大致就是這樣。」
「真的?」他不懷好意地瞄了屈恆一眼,「你有沒有試過?」
「呃……」屈恆立刻漲紅了臉。
「大家都是男人,你羞什麼?哦哦,你是老實人,又沒成親,應該是沒試過,我明白,我明白。」
屈恆有些懊惱,怎麼會扯上自己?
陳順用力咳了一聲,非常正經地道:「你雖然是個大夫,懂得自然比我多,可是要論起這方面的實際經驗,你恐怕半點也沒有,這樣是不行的,將來你真正上陣出了糗怎麼辦?你看,要不要我這個過來人指點你一下……」
「不用不用,將來再說,我……我自己能解決!」屈恆立即推辭掉他的好意。
「真的不用啊?」陳順有些洩氣。
「真的不用,祝你連生貴子,至於我……」
「師父,你們在說什麼?」嬋娟挑簾走進。
「沒有沒有,研究一下醫理。」陳順忙擺手,急匆匆出了門。
嬋娟莫名其妙,陳大哥也懂醫理?她眨了眨眼,好奇地問:「師父,什麼醫理,你也教我好不好?」
當然不好!陳順跑來問妊娠期間怎樣同房,這怎麼能教她?
屈恆尷尬地披衣下床,「這個……目前你不宜學。」
「那我什麼時候能學?」嬋娟走過去扶他在椅上坐下。
等你成了親之後。他心中暗道,趕緊轉移話題:「鳳姑娘找你有什麼事?」
嬋娟不答,古怪地瞥他一眼。
「怎麼?」他不禁納悶。
「她……她問你要不要納妾?」她說得極快,幾乎要聽不清。
「什麼?」他愕然。
「她說她還沒嫁人,問你要不要納妾。」這回說得清楚明白,眼淚卻掉下來了,奇怪,她哭什麼?
屈恆歎了口氣,輕輕擦掉她的淚,「嬋娟,你說我當初連夜離開陳家,該是不該?」陳家……不,整個陳家村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熱情,有點過了頭。
該嗎?師父在說什麼?她不明白。
「最近有沒有人總繞在你身邊?」他看到了,嬋娟的美麗吸引了不少年輕小伙子有事無事地獻慇勤。
「有啊,做短工的阿勇、阿強,張家的三哥、四哥,村西的阿澤哥和阿根……」
「好了好了,不用再數了。」他越聽越心驚,怎麼會有這麼多?「最近,也有人跑來給我說媒,可是我妻都沒有娶,還納什麼妾?」
「哦。」她斂著眉,小小的喜悅冒出心頭。
「所以,我想咱們還是早日離開的好。」村人好心做媒,卻令人難以招架。
嬋娟怔了下,「可是你的傷又沒好。」
「二十來天了,該過的關頭都已過了,剩下三四成,需要慢慢調養,從這裡到寧縣大約要半個月路程,我們不急,一路遊山玩水過去,你說好不好?」讓那三個徒兒等著罷,反正也沒什麼要緊事。
「我看還是再緩幾天好了。」她還是很擔心啊。
「也好。」屈恆站起身,溫柔地看著她的發頂,「你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嗯。」她輕輕地應,跟在他身邊,悄悄扯住他寬大的衣袖。
屈恆含著笑,同她一起出屋來到後院。後院頗是寬敞,雖然已是孟夏,院裡仍是堆著冬天的乾草料。
「等治好大師兄的病,我們要去哪裡?」嬋娟側過臉問。
瞥見她細膩如同凝荔鵝脂的肌膚,屈恆心頭突地漏跳一拍,轉頭別過視線,隨手扯了一根乾草,心不在焉地答道:「也許,到江南走走罷……」
「快快快,有沒有看到嬋娟?」嘈雜的響聲從前院傳來。
「她答應要去我家吃粽子!」一個粗壯的嗓門高聲道。
「呸,她什麼時候答應的?我猜她多半會陪著屈大夫,你亂放什麼風!」尖銳的女聲響起。
「吵什麼,先看看人在哪兒,人還沒找到就在亂嚷嚷!」另一個略帶些稚氣的聲音道。
「就是就是,這裡沒有,後院呢?」
「糟了!」嬋娟惱叫,迅速推著屈恆躲在草料堆後,這兩日阿澤哥和張三哥搶著要她去他們家裡過端午,幾乎爭得打破頭,她嚇得不敢出門,只好日日躲在師父房裡。
「你別慌……」才說了幾個字,嘴就被一隻軟軟的小手摀住,他無奈,只得靠著草堆坐下。
人聲漸消,嬋娟小心地探頭瞧了瞧,見人已走光,才放心地鬆了口氣,她轉過頭,正對上一雙凝視的眼睛,呆了一下,她立刻撒手跳開。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師父的眼睛真好看……啊,她在想什麼?
屈恆莞爾一笑,站起身撥掉她發上的草屑,柔聲道:「不要緊。」目光稍閃,又輕道,「真的要留下過端午?好像……挺吵的。」
嬋娟從地上拾起外袍,仔細撣淨,重披在他肩上,想了一想,抬眸淺笑,「好,你說走就走。」
……(*……(*……
寧縣郊外,十里長亭,綠蔭蓊鬱,草長鶯飛。
「我們耽擱了這麼久,師兄師姐會不會等我們?」嬌柔的話語中帶著疑問。
他們要各奔東西更好!屈恆有些壞心地忖著。
「師父?」
「嗯?」他微笑看她。
「我……」嬋娟猶豫半晌,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屈恆柔聲道。
「我還能……跟你多久?」聲音有些顫,小得幾乎聽不見。
屈恆輕輕拉她坐下,溫柔地看著她,「你喜歡跟多久,就跟多久。」
「啊?」她驚訝地抬眼瞧他,「不不,我知道你不喜歡徒兒跟著,我只是想問……」
「屈恆。」冰冷的熟悉嗓音響起。
來得真快!屈恆從容不迫地拉著嬋娟站起,望到遠遠的人影時,卻不由怔住。
不會吧,怎麼會這樣?
梅競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奇怪。
庚娘,一群傭僕——應該,一向是這種陣勢。
兩個不肖徒兒?梅競雪向來不為難他們哪,怎麼這次被一同捉了來?還好,沒有一網打盡,笑寒沒在。
成淮?這就奇怪了,他怎麼尋來的?還好像被制住的樣子。
一群人慢慢走近,聚在長亭周圍,還頗有氣勢。
「師父,您怎麼才來?我們等了都快兩個月,您是不是又故意丟下我們……」師兄激動地抖著花白鬍子。
屈恆皺皺眉,「笑寒呢?」
答話的是庚娘:「那丫頭又奸又猾,早就溜了。」
還好,雖然這個徒兒沒事愛算計他,卻最不用他操心。
「屈恆,你竟敢騙我!」下一個接話的是成淮,他咬牙切齒地怒吼。
「我何事騙你?」屈恆冷淡地道,側過大半個身子擋住有些嚇到的嬋娟。
「你敢說你沒去過成家堡?」他橫眉立目。
「去過。」這件事也沒什麼可否認的。
「何時的事?」成淮的臉色越來越黑。
「七八年前,我經過成家堡,為令堂診病時曾住三天。」一次說個明白,免得-嗦,多費口舌。
「果然是你!」成淮恨聲道,看了一眼無意中告知他屈恆常易容的庚娘,「原來你素行不良,難怪現在又同徒弟不清不楚……」話未說完,臉上微痛,多出一道血痕。
屈恆長袖微展,露出指間一片綠葉,「成堡主,你聲名不弱,說話要知分寸。」
「你敢教訓我!」成淮目眥欲裂,「有個女人為你鬱鬱而終,你卻在這若無其事,毫不愧疚!」娘親惦念多年不忘的男人居然是個比兒子還年輕的小鬼,怎不叫他恨意徹骨!
「你說什麼?」屈恆愕然。
「我……」成淮頓住。他怎能說啊?七年前他在外巡查商行,堡中母親病重,恰逢屈恆途經成家堡,為母親診病三日後離去,卻不料他可憐的母親從此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大夫念念不忘,他並不介意守寡多年的娘親再嫁,卻一直尋不到要找的人,數年後,娘親鬱鬱而終,年僅四十出頭。原本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如今他慪啊!母親傾戀之人居然同是奪去心上人的傢伙,叫他怎不恨惱欲狂?
梅競雪冷冷地望了成淮一眼,長劍出鞘,緩緩架在二師兄頸上。
屈恆歎了口氣:「梅姑娘,你就算殺了他們,我也找不出那兩具骸骨,難道非要我編個謊騙你不成?」
梅競雪恍若未聞地望著他,淡然道:「萬丈高崖你也敢跳,的確很像,不愧是同出一門。」
成淮在一旁暴喝:「你這瘋女人,趕快放了我,你要殺屈恆就算我-份……」倒霉啊,他親自帶人四處尋找屈恆與嬋娟,卻不料莫名其妙撞到這個有些尖心瘋的女人,可惡,要不是被屈恆以重手法封了血脈,又怎會輕易教這女人擒住?
「誰說我要殺他?」梅競雪森然一笑,美麗的臉上現出煞氣,「我捉過的鳥,不會再讓它振翅高飛,我要困住的人,就一生一世也逃脫不了。」
「難怪師伯不要你,你歹毒陰狠,誰見不怕?」欒杉向來寡言,但比起毒舌來也不弱人後。
庚娘重重敲他一記,「笨蛋白癡你是豬,你知不知死活?」
真是……混亂!屈恆很想仰天長歎。
「梅姑娘,你要怎樣才肯放過他們?」早說不要他們拜師,偏沒人聽,現在被人扯人渾水,還不是得他救!
「我現在才知道人質這麼好用。」梅競雪臉上的笑意達不到冰寒的眼底,令人不寒而慄,「十五年的痛苦,你可知道。」
當然知道,被追擊十五年,他也很痛苦啊!屈恆無奈撫額,「師兄師嫂的骸骨我是沒有,我的骸骨你要不要拿去?」
「師父!」三人齊聲驚呼。
嘖,說說而已,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鑒於距離問題,他只能象徵性地拍拍身邊的嬋娟以示寬心。
梅競雪目光冷冽,凝視了嬋娟一會兒,緩緩開口:「我要你的骸骨有何用,你若活著受苦,我才滿意。」
他現在就在活著受苦,受這女人長年荼毒!屈恆皺著眉頭,明智地不與她爭辯。
「梅姑娘想要怎樣?」一貫的沉靜,是十五年的風風雨雨磨煉出來的。
梅競雪盯著他,一字一頓地:「你若娶了你身邊的小丫頭,我就放了你兩個徒兒,如何?」
眾人驚愕,成淮第一個暴跳如雷;「我不准!」
「你算什麼東西。」梅競雪瞧也不瞧他。
什麼東西?他算什麼東西!他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名揚四方,聲震中原,怎麼會栽到這麼個神志不清的女人手中?
「小姐,您可得考慮清楚……」庚娘的話被一記冷眼瞪了回去,她歎口氣,屈小鬼,你自求多福吧!
「你……你叫我師父娶徒為妻?你安的什麼心!」二師兄身在砧板上,仍是不畏惡勢力,眼睛瞄瞄未易容的屈恆。喲,多年不見,他都忘了師父實際這麼年輕啊!
梅競雪美目陰邃,冷然道:「天下人恥笑嘍,他自命清高,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面對人人唾罵的情形!」
「你這瘋子!」成淮咬牙道。他也曾道屈恆與嬋娟關係曖昧,但多半出自妒火,口不擇言而已,這個女人卻是真正的歹毒心腸。
「我瘋?」梅競雪忽然柔媚一笑,瞧得成淮竟有點怔愣,「你不是不准嗎?我偏要在你成家堡大擺宴席,讓他們兩人風風光光結親!」
「你休想!」果然是最毒婦人心,轉眼竟算計到他頭上。
「那可由不得你。」梅競雪手指一拂,封了成淮啞穴,隨即長劍一沉,在二師兄頸上割出一道長痕,凜然道,「屈恆,你應是不應?」
屈恆沉默如山,半晌後忽然應道:「好,我娶。」
「師父,那怎麼行……」嬋娟抖如秋葉,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心亂如麻,是要師父聲名俱毀,還是要師兄命喪黃泉?這般兩難,該如何是好?
屈恆深深望了嬋娟一眼,溫然一笑,轉向梅競雪,「我會娶嬋娟,你放了他們兩個吧。」
「話不是說說就算的。」梅競雪冷笑。
屈恆歎了一口氣,手掌舉起,穆然起誓:「皇天后土見證,我屈恆願娶嬋娟為妻,從此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發此重誓,絕不言悔!」
梅競雪冽聲長笑,驀地止住,恨聲道:「好,十天之後,就在成家堡宴賓行禮!」
……(*……(*……
屈大夫,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人物。
他從不在某地長住,而是遊走四方懸壺濟世,他治過的病人數不勝數。自江湖到民間,從朝廷權貴至販夫走卒,凡經由他診治的人,無不交口稱讚,甚至有人將他奉為神明。
只是,關於他的年紀,眾說紛紜。
有人說他是個中年人,有人說他是個俊秀的年輕小伙子,也有人說他是白髮蒼蒼的老翁。
只有一點相同——他身邊有個小徒弟,從嬰孩慢慢長成少年,他跟著屈大夫,已經足足跟了十五個春秋。
現在,屈大夫要娶妻了,成親地點設在北方最大的商賈世家——成家堡。
傳聞,成家堡前任堡主的夫人曾是屈大夫的病人,於是,現任堡主為感激屈大夫,自願在成家堡為屈大夫打理一切成婚事宜……
……(*……(*……
「胡扯,這消息是誰放出去的?」
成家堡裡,目前已受制於人的當家主子咆哮怒吼。
「鎮靜,鎮靜,你再不控制一下,萬一毒性發作,遍佈經脈,你想求屈小鬼給你治嗎?」桌旁,一位六旬左右的老婦涼涼提醒。
「誰會求他,我不稀罕!」成淮仍是大吼,聲音卻降了許多。
「那是當然,你的心上人就要嫁給他,你當然拉不下面子嘍。」庚娘閒閒地嗑著西瓜子。啊,有個人抬槓真是幸福唷!
「婚事總共才準備四五天,怎麼會有這麼多賓客送來賀禮?」梅競雪冷冷地道,隨手翻著禮單。
「咦,居然有這麼多了!屈小鬼的名頭有這麼響亮嗎?我看看,喲,塞北於將軍,金陵聶家,北定王府,南海世外隱者,江南流陽山莊,蜀中唐門,還有華山派掌門……天哪,飛鴿傳書果然非同小可,消息竟然傳這麼快!」庚娘喃喃地,「十天的確太倉促了,不能一一都趕來,但就近送禮的也真是不少……」
「是你發的貼子?」成淮怒而拍案,震得西瓜子亂飛。
「當然。」庚娘討好地看著梅競雪,「知道的人愈多,屈小鬼就愈名譽掃地,小姐,您說是不是?」
梅競雪冷哼一聲。
「呃……我看我還是去瞧瞧新娘子好了!」庚娘聰明地退避三舍,轉身就走。唉,屈小鬼,她也只能暗助他到這個地步了,要是她不幸被小姐撕掉,千萬要記得給她上炷香讓她不必在陰間挨餓啊!
「婚宴上用不用我說幾句場面話?」成淮瞥了梅競雪一眼,沒什麼誠意地建言。
「你愛說便說。」梅競雪瞟也不瞟他,「你只要記得解藥就好了。」
可惡!成淮暗自咬牙,眼睜睜地瞧著她翩然而去。
……(*……(*……
鏤欄長廊,小樓石亭。
她停下腳步,望向身著喜服的年輕人,挺拔的背影熟悉而又陌生。
他到底是誰?可是當年那個向她溫暖微笑的稚真少年?還是她夢裡執意追尋卻終也摸不到的那個影子?
鮮紅的顏色刺痛她的眼,十幾年來,她的嫁衣在哪裡?
「梅姑娘,你的臉色很差,你不舒服嗎?」
溫和的聲音響起,誰在喚她?
是他,他依舊沉靜恬淡、平和溫煦,他十幾歲就是這副模樣,到現在似乎也沒有絲毫改變,他為何不恨她?
「梅姑娘?」
「你為何不恨我?」她喃喃出聲。
屈恆淡然一笑。恨嗎?對於她這樣一個人,恨她什麼呢?恨她情深一片,還是恨她執著不悔?他只求安樂度日,沒想過要恨,那太辛苦了。
她的迷茫與脆弱令他想起嬋娟,都是死心眼的人,嬋娟悠然自樂,她卻苦成這般,自己已負了太多枷鎖,又何須他人來恨。
「挫骨揚灰!一個埋在塞北,一個拋進南海,永生永世不得相聚!」語聲幽幽,長劍出鞘。
她不會來不及等到禮成吧?屈恆皺眉,他現在穴道被封,雖可行走自如,卻使不出什麼招式。
劍光一閃——
啊喲,她來真的啊!他疾退兩步,撞上石亭的望柱欄杆,下意識轉頭向身後欄外一望,又趕忙轉回來,一怔間,梅競雪已拉住他手臂穩住他身形。
梅競雪無神地望著握在手中的紅色衣袖,精緻的刺繡璀璨奪目,像是一片旖旎雲霞。
屈恆不動聲色地斜移兩步。唉,說實在的,他有點怕。
「梅姑娘,你何時放人?」都是這兩個人害他縛手縛腳,不敢妄動。
梅競雪回過神,冷然道:「禮成之後,當著你的面放人,你可滿意?」
「好。」這兩個徒弟被藏得不見蹤影,他也被盯得極緊,無法隨意走動,至今也不知他們身在何處。
「小姐,客人來得差不多了,該拜堂行禮啦。」遠遠的,庚娘在喚。
「走吧。」梅競雪放開手,轉身離去。
屈恆苦笑,跟在她身後。
……(*……(*……
「原來,屈大大這麼年輕,不是中年人,更不是老頭子……」
「那他多年前醫我的病時,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為何要易容,是怕因為年紀太輕不易令人相信他的醫術麼?」
「不知新娘是哪家閨秀……咦,為何成堡主臉上僵得像抽筋?」
「各位有沒有發現氣氛著實詭異?」
行禮過程中,眾賓客議論紛紛,倒顯得別有一番熱鬧。
「禮成——」司儀高聲而歌。
屈恆輕輕揭開錦帕,一張美麗得令人窒息的嬌顏映入眼簾。只是,那眉是蹙著的,眼是紅的,沒有半點新嫁娘的喜悅。
他忍不住失笑,「嬋娟,你可莫要哭得衝跑了賓客。」到時,誰來助他們脫身?
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淚盈於睫,怯怯地道:「師父,我們該怎麼辦?」
屈恆微微一笑,握住她的纖手,嬋娟只覺一股渾厚的內力源源輸入體內,瞬間就衝開被制穴道。她又驚又喜,悄然抬眸,接到一抹安心寬慰的笑。
賓客哄然道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祝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佳偶天成,相敬相親!」
「屈大夫,請到敝莊做客——」
咦,這句是淮說的?
一道蒼老的女聲響起:「恭喜屈大夫娶徒為妻。」
「什麼?」滿座頓時嘩然,「屈大夫居然娶了自己的徒弟!」
「這像什麼話!」
「簡直胡鬧!」
庚娘歎了一口氣,她也不想做壞人啊,可是主子有令,她有什麼辦法?
「師父!」嬋娟緊張地偎近屈恆。
屈恆不動如山,面上微笑儼然,手臂緩緩舉起,不消片刻,滿座沉寂無聲。
「梅姑娘?」
梅競雪臉上異樣的蒼白,她一示意,一個傭僕迅速退下,不一會兒帶上兩個人。
「師父!」二人急如驚風地衝了過去。
屈恆雙手分別按住兩人脈門,確定無恙後才放開手。
「你這惡毒女人,抓了我們逼師父娶自己徒弟,真是喪心病狂!」二師兄被困多時,幾乎已氣得昏頭轉向,早就不顧年紀偌大,破口大罵起來。
「原來,屈大夫娶徒是被逼的!」
「那個梅姑娘是何許人也,怎會這般歹毒?」眾人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這場婚事不能算!」欒杉怒吼,怎能陷師父於不義?
梅競雪一聲長笑,陰冷地道:「不能算?笑話!堂都拜了,你說不算就不算?還是……」她轉向屈恆,「你要立即休了她?」
「你……」二師兄指著她說不出話,是罷是休,師父與嬋娟將來都難以做人啊!老天怎會如此不開眼,讓這女人逞兇十幾年也不劈了她?
「這場婚事當然算數。」清朗的聲音悠悠迴響,「我心甘情願娶嬋娟,沒有人逼我。」
連梅競雪也呆住,「你……你說什麼?」
屈恆揚眉一笑,牢牢握住嬋娟的手,「我並未收嬋娟為徒,為何不能娶她?」
堂上再次哄然,這次卻有了笑聲。
「你胡說!」梅競雪恨聲叫道。
「你問他們。」悠閒地將問題丟給兩個徒兒。
二師兄嘴巴開開合合了好幾次,才回想起來,「對啊,嬋娟是我們幾個弟子三年前自作主張替師父收下的,師父一直也沒答應,但她已經習慣同我們一樣稱呼了……」
嬋娟輕掩唇,訝然地望向屈恆,他溫柔地看她一眼,袖中手掌輕撫她指尖,又惹她紅了臉。
梅競雪怒極,拔劍欲刺,屈恆衣袖一揮,捲走她長劍。
「你……」她愕然,他何時解開了穴道?
「吃一塹總要長一智的。」他溫吞地笑。他內力恢復了八九成,豈能輕易讓人制住穴道,要不是為救人,又怎會忍到今日?
梅競雪眼波一轉,疾退一步,以指為劍,襲向欒杉。欒杉怒哼一聲,雙掌交錯推出。
一道藍影閃過,替下欒杉,接過梅競雪凌厲的招式。
「多謝流陽莊主。」屈恆微揚唇角。
流陽莊主抽空答道:「屈大夫若應允到敝莊做客,就算謝我如何?」
原來當時出聲的是他。
見兩個徒兒已聚到身邊,依舊滿眼崇敬地望著他,屈恆又忍不住有些頭痛,心思一轉間,決心已下。
「從今以後,你們二人不再是我門下弟子。」
「什麼?」兩人大吃一驚。
「我們以平輩論交,以後不論任何武功,只要你們想學,我必傾囊相授。只是,要在三年之後,這三年內你們若尋到我,我也是避而不見的。」他要與新婚娘子雙宿雙棲,旁人怎可打擾。
兩人不知該喜該煩,半晌都做不得聲。
屈恆環視四周,恭身施禮,「多謝各位前來觀禮,屈恆感激不盡。」頓了頓又道,「若是哪位自願要還人情,請助我這兩位朋友避開梅姑娘。」他向來不討人情,今日卻不得已了。
「屈大夫放心,我們自當略盡薄力,保你這兩位徒……朋友平安。」蜀中唐門的一位老者搶先替眾人應答。
「那就有勞各位了。」屈恆手牽嬋娟,緩緩步出宴賓廳。
「且慢!」幾已被人遺忘的成家堡主人面色青白地衝出人群,「嬋娟她……」
「羅敷有夫,內子閨名不宜出於外人之口。」屈恆頭也不回,冷冷淡淡地道,「成堡主,七葉一枝花三劑,連服五日,即可解毒,多謝你將成家堡借我一用。」
「你……」成淮恨恨地瞪他,但屈恆告知他解毒之法,卻算救他一命,他又怎能恩將仇報。
「哪位好心,送在下一匹馬代步。」屈恆朗朗一笑。
立即有人奉上一匹駿馬,他扶了嬋娟上馬,自己坐在她身後,朝眾人一拱手,「各位,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屈大夫,你何時到敝莊做客啊?」聲音從喜堂內夾著刀劍鏗鏘聲隱隱傳出。
「改日罷。」屈恆輕笑揚鞭,火紅的婚衣瞬時揚起,翩若驚鴻。
「叱!」
駿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天清雲淡下,一道瑰麗霓影迤邐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