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面對女人的問題,男人回答道。
「因為我想你。」
電話打來的時候,信宇正在公司小型放映館裡和幾個高級負責人一起觀看由自己公司製作的電影。
就是在這個正在放映電影的狹小陰暗的房間裡,當突然響起某人輕輕推開門的聲音時,信宇那兩道濃黑的眉毛很自然地皺起來以表示不快。
「室長,有一個重,重要的電話……」
「什麼電話?你忘了嗎?我不是告訴過你,在電影結束放映之前不接聽任何人的電話嘛。」
其實秘書本人也十分清楚這一點,不應該在這位室長工作的過程中打斷他,特別是在這種放映電影的過程中。和信宇一同觀賞電影的其餘三名高級負責人也同時向秘書投去了責備的目光,但是以此刻打來電話的人的身份來推斷,身為秘書的那位職員也是有話可說的,只見秘書把信宇放在辦公室裡的手機遞給他,同時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夫,夫人打來的,說有重要的事找您。」
「趕快給我。」
剛一搞清楚打電話來的人是誰,信宇馬上連一秒鐘都沒用便立刻推翻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而且他顯然有些慌張,完全不像平時沉著冷靜的風格。只見他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出來,在接聽電話之前朝另外幾個傻傻望著自己的部下使了個眼色,然後終於,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放映廳裡,信宇將電話放到了耳邊。
「怎麼了?聽說你有重要的事。」
「……」
這是他們幾天以來的第一次通話,但卻是完全和期待不同的,信宇的第一句問候詞顯然有些太過鹵莽唐突。也許是被他的這種鹵莽唐突嚇到了,電話另一端的女人半天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她因為異常緊張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就這樣,兩人之間無言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隨後便從電話另一頭傳來了怡靜的聲音。
「你吃飯了嗎?」
「當然吃了,都幾點了。」
聽到怡靜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同樣心情很緊張的信宇差一點兒『撲哧』一聲笑出來。儘管那是一種失笑,但仍然使他接下來說話時的聲音稍稍溫柔了大概1毫米。
「這好像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啊,到底有什麼事呀?」
「我的花圃怎麼樣了?你有沒有給那些花澆水?這些天應該至少澆過兩次水了。」
花圃在那天曾經被她的丈夫毀得一片狼籍,後來儘管他又找人幫忙收拾和復原過,但他對怡靜此刻說出的話很是生氣,於是用比剛才稍稍嚴厲一些的口吻又問了她一遍——這是第三遍。
「你的花被我弄壞了很多,雖然我找人來修了,但如果你不馬上回來的話,也許我會再毀一次,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有什麼事?」
「金嘉妍小姐走了。」
「我也聽說她走了。」
聽到信宇如此若無其事的回答,電話另一端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也許怡靜是被他嚇了一跳,曾經是他那麼深愛過的女人,如今他的反應竟然如此冷淡。
其實連信宇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自己曾經那樣深愛過的女人,即使是在恨她到幾乎想殺死她的程度,卻仍舊無法忘記的這個女人,自己和她的重逢,還有第二次的別離,自己居然能夠如此淡然和平靜。
信宇正想著,電話那頭終於傳來了妻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你還好吧?」
到底現在是誰擔心誰啊?韓怡靜,你這個大傻瓜,就那樣頭也不回地就扔下我走了。
信宇本來想乾脆回答她說『我不好』,但轉念一想,他還是換了一種說法。
「我沒事兒,所以啊,你還是趕快回來吧。」
「……為什麼?」
怡靜在問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信宇從電話裡就能感覺到此刻的她緊張得直發抖。怡靜是在問,只是因為那個女人離開了,我就應該回去嗎?就可以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作你的妻子,作你那種能夠帶出去參加各種夫妻俱樂部聚會的妻子?就為了這些我就必須回去嗎?信宇一時給不出任何回答。他覺得自己此刻很想回答說『對不起,我愛你,你回來吧』,但是那種肉麻的話他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說出口呢?
就在信宇不同於平常地保持沉默時,一直由於通電話的原因而幾乎沒瞟幾眼的電影畫面突然間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女主人公的背影,還有製作花束的手,不對,正面雖然是那個電影女演員的臉,但背影卻是屬於他十分熟悉的另外一個女人的,儘管她和那個女演員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但信宇仍舊可以當場認出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的肩膀,還有她的手。這是幾天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而且也不是正面,不過是背影和手而已,但信宇此刻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動,而且他很想對畫面上的那個女人說話。
『轉過身來,看著我。』電影裡的女主人公像是聽懂了他心裡默念的咒語似的,轉過身來微笑地望著他,但那並不是剛剛那個背影真正主人的臉龐。那一刻,始終呆呆盯著畫面的信宇莫名其妙地感到胸口一熱,隨後便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解釋了為什麼怡靜必須回來……
「因為我想你。」
「什麼?」
下一刻,信宇又對著畫面裡的女人開口了,對那個他此刻看在眼裡,卻在看見她的那一刻裡更加思念的那個女人。
『我說我想你,所以快回來吧。』『我說我想她。』電話通話和電影放映全部結束之後,信宇仍然獨自一人久久地坐在漆黑一片的放映館裡,反覆品位著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還有直接由那句話導致的難為情。等到放映館裡的照明設備重新亮起,其他人陸續走進來之後,信宇再次恢復了平日那種冷靜、沉著的神情,但是他的心裡卻產生了另外一種與眼前的景象毫不相干的想法,『雖然這種話不容易說出口,但一旦說出去也覺得不錯嘛。』想說的話在嘴裡反覆打轉,就是說不出口,這種情況對於此刻的信宇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儘管所處的情況略有不同,但面對眼前這個正在朝自己嘻嘻傻笑的年輕人,他的確是有話要說,這一次也像剛才和怡靜通電話時那樣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之後,一定也會很不好意思吧,但然後也應該會很痛快吧。
「喲,有什麼事嗎?聽說我們的大哥居然要見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傢伙,真是的,不過正好我也想約你見一次面呢。」
礙事信宇可以看得出來,仁宇看似那玩世不恭的眼神裡隱藏著一絲不安,原來這傢伙也會因為自己的卑鄙行為而感到心裡不舒服啊。有一點是姜信宇早就發現,但卻一直選擇無視的事實——眼前這傢伙和他的母親完全是兩種人,也許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信宇覺得要想恨他實在是件困難事。
不過仁宇似乎的確在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愧疚,看著全然沒了平日裡的沉著冷靜、此刻一臉緊張的哥哥,仁宇露出一絲苦笑,同時朝信宇面前邁了一大步。
「無論如何,你肯定很想揍我一拳吧?不,就算你揍我多少拳我都不會還手的,畢竟犯錯誤的是我,我甘願受罰,來吧。」
看來這傢伙是有什麼地方誤會我了,不過,他也並沒有完全說錯。
「這是你對自己當初動了歪腦筋的真心懺悔嗎?」
「這個嘛,哥哥,就算是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也會有受良心譴責的時候嘛。」「」你的確是做過一些應該挨打的事,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別的話要先對你說。
「什麼?」
「……對不起。」
這可是姜信宇生平第一次給別人道歉,聽到這幾個字,仁宇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一種驚訝、慌張各半的神情——相當的驚訝,加上『怎麼突然這麼說』的驚惶。
「怎麼突然這麼說?那本來應該是我要對你說的話才對啊。」
「我是說你的腿,本來早就該說了,對不起,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對於這個比自己只大六個月的哥哥突如其來的道歉,仁宇臉上露出像被雷電擊中似的複雜表情,驚訝,疑問,悲傷,高興,不好意思等等,各種各樣的表情一一在他臉上上演了一遍,過了好一會兒,信宇終於聽到了弟弟那柔和的聲音。
「那也是沒辦法嘛,我之所以會像今天這樣也不是因為哥哥你,當初把不喜歡的人統統趕走的人是我啊。」
「就算是那樣我也要說對不起。」
「而且當時背著我往醫院跑的也是哥哥你啊。」
「可如果當初你掉下去的時候我能一直堅持抓住你的話,你的那條腿也不會廢掉了啊。」
「其實我比看起來要重得多,哥,當時可能比現在還要重呢。」
仁宇說這話時臉上仍舊帶著那一絲溫柔的微笑,然後『哈哈』大笑兩聲,最後又加上這樣一句。
「不過你能這麼說,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哼,不過最近的醫療手段日新月異,關於你那條腿的治療問題我們都會繼續打聽的,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
「這個嘛,其實我很滿意自己現在這種自由奔放式的走路姿勢呢。」
弟弟一邊說著一邊調皮地笑了,看著如此天真善良的弟弟,哥哥在那一刻也展露出一絲笑容,儘管不是那種出聲的大笑,但這卻是兩兄弟間第一次分享的笑聲。
突然,信宇彷彿聽到了此刻並不在場的怡靜的聲音。
『雖然我還不太清楚具體是怎麼回事,但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明年我就三十二歲了,是比現在更加成熟的年紀了,所以呢,我希望你的三十一歲也比現在的三十歲成熟,我們一起努力,盡量減少讓自己後悔的事吧,好嗎?』怡靜所說的這幾句話現在想起來仍舊是讓人無聊到直打哈欠,但她說的卻是對的。
就為了解開一個如此簡單的結,居然用了整整七年時間,不過就算這樣,原本也可能需要花費十七年,二十七年的時間,那為什麼只花了七年呢?如果當初沒有遇到怡靜,說不定同樣的事情真要花上三十七年的時間才能解決呢。
啊,一想起怡靜,信宇終於反應出剩下的另一個談話內容。
「好了,現在就剩下第二個題目了吧?」
看到哥哥一臉嚴肅的表情,仁宇耳邊不禁開始敲起預告危險的警鐘,但就在這個聲音還沒有完全響起的時候,信宇兇猛的拳頭已經正中他的下頜處。
「哎喲,不要打我的臉,打我的肚子就好了嘛,這可是人家泡妞的資本呢,你是不是覺得你已經娶了老婆就了不起,在向人家炫耀啊?」
仁宇一邊用手掌撫摸著自己被打的部位,一邊毫無惡意地抱怨著,信宇一聽他這話立即又皺起了眉頭。
「炫耀?現在因為你,我老婆已經走人了,別說炫耀了,現在連頓像樣的飯都沒人給做了,不過今天我們已經通過電話,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親手弄死你的。」
面對怒目咆哮的哥哥,仁宇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那當初是誰那麼自以為是來著?我就是看到你很幸福,所以問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幸福,結果你卻說你不知道,那麼自以為是的樣子。」
對於仁宇的這句話,信宇花費了整整1分鐘的時間才理解了它的意思。
準確地說是1分鐘以後,信宇帶著一臉被擊中要害的受傷表情瞥了瞥對面的弟弟,仁宇則望著哥哥的臉嘻嘻笑著,似乎是在說『今天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起來、看起來像是那麼回事啊。』等哥哥終於從打擊中緩過神來,便馬上微微皺起眉頭對嬉皮笑臉的弟弟說道。
「如果真像你說的,你也想找個好女人一起好好過日子的話,就別總一天到晚身材這身材那的沒完沒了,別再用那種無聊的方法了,你也去找一個穩定的女朋友吧。」
穩定的女朋友,這個從前聽到一定會被仁宇嗤之以鼻的字眼兒,今天卻不知為什麼真正鑽進他耳朵裡去了,連姜信宇那樣的傢伙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另一半,過上了安逸穩定的生活,穩定,嗯,聽起來也不是那麼幼稚可笑的字眼兒嘛,於是仁宇也露出一反平時的認真神情點了點頭。
「我好像真的可以哦,上次有一個女孩聽到我誇她身材好之後發了好大脾氣呢,不過那個女孩的身材真的很棒。」
「哈,你身邊居然會有這種不錯的女孩嗎?那是誰呀?」
聽到哥哥肯定式的反應,仁宇也露出一個肯定式的微笑,但是沒過多久,他臉上的笑容就摻入了一絲尷尬。
終於,弟弟在半晌之後坦白出這樣一個事實。
「其實我也不認識她。」
「什麼?」
「我是說我不知道那個女孩長什麼樣,可是她說話時那種咄咄逼人的語氣還真是有趣,我只記得她的身材很漂亮,那天晚上我本來就喝得太多了……」
兩人之間插入了一陣短暫而厚重的沉默,過了一會兒,仁宇耳邊響起了哥哥充滿確信的聲音。
「如果你不徹底告別自己那種吊兒郎當的生活,你就不能擁有普通人的那種幸福生活。」
「嗯,無論如何我也不希望自己變得那麼慘。」
仁宇不但沒有像信宇預想中似的異常冷淡,反而還微笑著用力點了點頭,儘管他原來就是個很愛笑的人,但此刻的他看起來比平常任何時候心情都好,於是兩兄弟有說有笑地並肩朝停車場走去,另一方用心配合著一方稍顯緩慢的步伐,傍晚的天空被染成了玫瑰色,這是一個心情不錯的週六下午。
突然,一直開車朝自家方向走的信宇猛然用力朝反方向打著方向盤,隨後便匆忙地朝某個地方駛去。
「我買的玫瑰花是不是顏色太紅了呢?」
怡靜把自己買回來的玫瑰花攤開在餐桌上自言自語道,如果那個原本就不怎麼喜歡鮮花的信宇看到的話,說不定會立刻對這束紅色的鮮花表示不滿。
他一定會這麼說吧?是不是哪兒著火了?這叫什麼呀?
怡靜一邊獨自整理著玫瑰花枝上的刺兒一邊想著信宇,但她馬上為自己的這種舉止感到尷尬,於是用力搖了搖頭。
「灰塵好多啊,先把花插好,然後得好好打掃一番了。」
這是幾天以來第一次回來,但家裡和怡靜預想的一樣,空無一人,這樣怡靜才能隨意地走進自己許久未曾看到的客廳,這是自己住過兩年多,每天都要親手打掃的家,某一天她因為大發脾氣而離開這裡,今天她又回來了,不知為什麼,怡靜心裡產生了一種走進別人家似的生疏感。
但怡靜的確很想重新走進這個家,準確地說,她很希望自己能夠把整個家打掃乾淨,然後把自己買回來的鮮花插在各個角落裡,給下班回家的丈夫一絲心靈上的安慰。
『既然回來了,就該做飯了吧。』如果有人要問這個當初自己主動離家出走的老婆怎麼會如此善變,怡靜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她的確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許只因為聽到信宇對自己說的那一句『我想你』。
『你看,信宇,不管怎麼樣,我似乎已經是習慣性地對你示弱了。』怡靜圍起圍裙開始仔細打掃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同時暗自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現在想想,自己從十八歲開始一直到現在,幾乎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你,無論是因為喜歡你,或是因為討厭你,是不是我這個人太執著了?』想你似乎已經變成了我的習慣,儘管我也曾經努力試圖和你徹底一刀兩斷,但最終還是做不到。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沒能容忍這一次的事情,因為他沒有像我想他那樣的想我,而人心又是無法放到天秤上去稱量的。儘管我是那麼地想念他,但卻不一定能夠從對方那裡得到對等的心意作為回報,如今的我已經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但卻是明知如此卻仍舊不肯死心。
「?還記得我嗎?還能至少記起我的名字嗎?你是否知道自己對某人來說意義重大?……我愛你。」
怡靜一邊打掃一邊哼唱著自己從前暗戀信宇時最愛唱的一首歌,也許當初這首歌的歌詞和年少時怡靜的心情太過貼切了,她從前每次聽到這首歌都會掉眼淚,儘管現在的她是邊哼著這首歌邊打掃衛生。
怡靜正打算開始打掃丈夫的書房,突然,她發現書桌上放著一樣很眼熟的東西,一個褐色皮面的筆記本靜靜地躺在他書桌的一角。
「怎麼回事?它是放在這兒的嗎?」
日記本,家庭帳簿,咒語書,總而言之就是除了當事人之外不方便給其他任何人看的一些內容,當初信宇手腕骨折的時候,兩人曾經在書房裡共度過一段時光,當時的怡靜就是覺得『你工作的時候應該沒工夫理我吧』,於是明目張膽地在他面前拿出來隨便亂寫,而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就是那個筆記本。
「啊,連貼在裡面的名片都掉出來了,這個男人怎麼沒得到人家的允許就……」
話剛說到這兒,怡靜的眼睛突然間瞪大了,在這個筆記本的最後一頁上,出現了整個筆記本裡唯一不屬於她自己的筆跡,是別人寫的。
韓怡靜,韓怡靜,韓怡靜,韓怡靜,韓怡靜,韓怡靜,韓怡靜……
沒錯,這些都是她的名字,而寫下這個名字的筆跡則是丈夫信宇的。他帶著一顆祈求心願實現的誠心,在這個記錄心願的咒語書上寫滿了怡靜的名字,在她曾經祈求過花,孩子,還有親切的丈夫的咒語書裡,丈夫寫下了她的名字。
「真是個狡猾的男人。」
讓別人的心受了那麼長時間的折磨,現在只用這幾個字,幾個名字就想挽回一切,從來沒給人家送過花,別說『我愛你』這三個字了,連『我喜歡你』都沒說過。
—我想你,所以請你回來吧。
怡靜就這樣在書房裡望著自己的日記本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突然解下圍裙,穿上外套便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