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要實現大團圓,可不像嘴上說說那麼簡單。尤其是,倘若自己和善宇要奪回大團圓的高地,需要翻過高山,越過大海,要付出比其他情侶多幾倍的努力。容熙深知這一點。
兩個星期後,容熙可以拄著枴杖勉強行走了,她和善宇回到了韓國。接著,又登上了開往釜山的火車。自從容熙被母親用撥火棍打出家門,已經過了四年零七個月。
事隔四年零七個月,當腿斷了的二女兒突然可憐兮兮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容熙的母親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這個瘋丫頭!你跑到哪兒瘋去了,把腿弄成這副德性才回來?」
母親說著,說著,掉轉了方向,把視線投向了「瘋丫頭」身旁,一動不動站著的小伙子,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問道:
「這個小男生是誰?是小男生吧?」
小男生比女兒高一個頭多,比女兒的面容更加清秀,光潔的皮膚上長著細嫩的汗毛,他聽到容熙母親在問自己,就來個了九十度大鞠躬,清脆地回答了她,活脫脫一個偷了人家女兒的小偷向人家的父母致以的第一聲問候。善宇沒打討厭的領帶,但是穿著打扮看起來顯得相當斯文。
「岳·母·大·人,您好!」
聽到這話,容熙的母親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好像現在還沒到耳背的年紀吧?這,這,這是說什麼呢?
「你這個小男生剛才說什麼?」
母親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容熙回答的聲音卻越來越小:
「嗯,媽,這……孩子,不,這人和我……那個……」
善宇看容熙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趕緊接過接力棒,說道:
「我是容熙的男朋友!」
容熙第一次感謝上天讓自己腿斷了,這樣,母親就是再厲害,也不能衝著一個已經斷了腿的女兒咒罵「你這個死丫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果然,和容熙預計的一樣,母親沒有衝過來大喊打折自己的腿。但是,這仍然使母親受到了相當大的刺激,這個準女婿看起來竟然比服最後一年兵役的二十四歲的小兒子還要小……
「媽媽!」
「伯母,啊不,岳母大人!」
母親暈了過去。
善宇一邊往氣暈過去的岳母頭上放冰袋,一邊不無擔心地問正用力揉搓母親雙腿的容熙:
「不要緊吧?」
「沒事。媽媽好像說過很喜歡你吧?」
善宇聽到容熙不合時宜的回答,頭搖得像撥浪鼓。
「什麼時候?在哪兒?」
在夢裡。
容熙呵呵笑著,在心裡說著。如果善宇能聽到她心裡說的話,又要緊鎖眉頭說「什麼啊」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容熙預感到母親一定會喜歡上這個可愛的二女婿的。即使,母親現在大發雷霆罵「死丫頭,你找死啊」。
「陽光情人。」
坦白地說,容熙第一次聽到自己刻畫的人物,和善宇製作的遊戲的名字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是,自己是在左臂骨折的情況下,苦戰許久,胳膊都快累斷了才畫好這個人物的。現在看到人物終於活生生地出現在遊戲裡了,容熙不禁心花怒放。
容熙昨天拆下了討厭的笨重石膏,現在她甩開可以盡情奔跑的雙腿,迅速地衝到善宇面前,抱住他的脖子,大聲呼喊「做好了!做完了!完成了!耶!」
「這是多少個零啊?」
當容熙看到出售漫畫人物換取的支票時,心和手一起都在顫抖,她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零。
「你打算拿它做什麼呢?」
容熙拿著自己第一次賺到的巨額支票,看啊,看啊,看了又看。聽到善宇問自己,她思考了三十秒回答道:
「和魔王,不,是和魔女戰鬥!」
「戰鬥?」善宇眉頭皺到了一起,好像聽到的是囈語。容熙調皮地把支票甩得嘩啦啦響,意味深長地回答善宇的反問。
「我現在有武器了!所以就要戰鬥!祝我好運吧!」
前邊已經說過,大團圓真的不是一件易事。
為了跨越最後一座高地,容熙來到了明家位於江原道的別墅。現在,她正站在別墅門前,做了個深呼吸。這裡雖然說是別墅,但是,和容熙二十歲時頭回見到的明家在漢城的可怕豪宅一樣,這座巨大的建築物也同樣讓人感到窒息。
「容熙,沒關係,我叫你不緊張!你可以做到的!一定能做到!一定……」
容熙唸咒語似的自己安慰了自己很久,才挺胸抬頭,目視前方,有節奏地移動著拆了石膏後靈巧敏捷的雙腿,向別墅裡面走去。
倘若善宇知道容熙孤身一人去見他的魔鬼母親,一定得急得直跺腳。可能還要伴上大喊大叫。
「這個傻瓜怎麼又做傻事了!」
但是,容熙再也不想逃避了,決不!她現在可不是因為膽小就放棄愛情的二十一歲小女生了。
「咿呀!於容熙,拿出力量來!」
雖然這別墅像地獄裡的魔王洞窟一樣恐怖,而且自己現在要面對的人也如同魔王一般可怕,但容熙必須進到裡邊,去見那個魔王,不,應該說是魔女,她必須當面告訴魔女一些事情。
「你來得正好!就算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
於是,五個月後,在東京一個揪著別人頭髮,一個被別人揪著頭髮的兩個女人就這樣又見面了。
「拿走吧!這次可比鎮宇那次多得多噢!你年紀大了,現在更清楚錢的妙處了吧?」
容熙聽到「來得正好」這句意外的歡迎詞時,預料到這位高貴的夫人大概又要這麼做了。果然,正如容熙所料,老女人沒有令容熙失望,再次拿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容熙,符合她的一貫作風。
高尚的貴婦人期待著面前的容熙和七年前一樣,一邊哭一邊接過信封,從自己和兒子的眼前永遠消失。不過,這次她要失望了,容熙沒掉一滴眼淚,反而嘻嘻哈哈地笑著,笑得讓老女人心情很不爽。容熙隨即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和老女人遞過來的信封差不多的東西,遞給了老女人。
「我也有樣東西要送給阿姨。」
老女人的眉毛傾斜了五毫米,然後,悻悻地瞅著容熙遞過來的信封,滿腹狐疑地問道:
「這是什麼?」
「這是七年前,阿姨您給我的錢!我把銀行利息也算上了,沒差一分一厘!如果不夠的話,請您說一聲。我雖然仔細計算過了,但是比起您,我算計錢的本事差遠了!」
熙媛現在已經懷孕八個半月,挺著大肚子,和婆婆一起來到了別墅,此時,她在後邊聽到容熙的反擊,心裡大叫一聲「噢勒(西班牙鬥牛士表現出精湛絕技時,觀眾發出的喝彩聲)」。熙媛結婚快九個月了,這期間歇斯底里的婆婆讓自己受了不少窩囊氣,現在容熙的一番話讓熙媛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惡氣,好像堵了十年的馬路一下子暢通無阻了。萬歲!愉快!爽快!痛快!
是不是太激動了?奇怪……小腹絞著勁地疼。
老女人看看容熙遞過來的信封,又看看容熙,眼睛裡射出特有的陰森目光。容熙不知道她會不會再揪自己的頭髮,十分緊張,為了預防萬一,她退後幾步,和恐怖的阿姨保持著一定距離,因為現在剛拆石膏不久,不能像上次那樣迅速逃跑。雖然,容熙這一次根本不想逃跑。
「你!你這個狂妄的丫頭!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和善宇分手了?」
容熙面對未來婆婆的尖聲喊叫,雙眼炯炯有神,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我不分手!不要說是裝錢的信封了,就算您說把整個世界都送給我,我也不和善宇分手!就算您把我的頭髮全揪光了,我也不分手!假如您把善宇再次送進精神病醫院,那我就跟著善宇一起去那兒!」
老女人沒有像容熙擔心的那樣,過來扯她的頭髮。不過,容熙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老女人已經揪著她自己的心臟倒在了客廳地上。
「阿姨!天啊!熙媛!快……」
儘管容熙不久前剛剛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母親暈倒在地,但是她沒想到連善宇的母親也暈過去了,一時間驚慌失措,趕忙叫站在後邊的熙媛幫忙。可是,此時此刻,她那個充滿力量的朋友也愛莫能助了。
「容,容熙!救……救我!」
婆婆緊緊按住胸口倒了下去,媳婦熙媛也緊緊按住高高鼓起的肚子呻吟著。老天啊,怎麼會這樣!容熙看到朋友站著的地方有一攤灰白色的液體,身體裡還不住地往下吧嗒,吧嗒滴血珠,一下子傻眼了。
「是,是羊水破了嗎?」
「好,好像是。」
容熙望著倒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女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過了一會兒,她慌裡慌張地問臉色蒼白,嘴角卻還掛著僵硬微笑的老女人:
「這房子裡還有沒有其他人?現在,小孩都快出來了吧?」
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女人渾身充滿了魔女的巨大能量,可這個時候那些能量卻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她好像突然老了十歲,酸軟無力地搖了搖頭。
「媽媽說影響心情,就給所有的傭人都放了假。容,容熙!怎麼辦啊!孩子真的要出來了嗎?」熙媛代替老女人回答了容熙。
「才,才八個月,還不到八個半月,這,這怎麼……」
自己的孫子就要出世了,可老女人卻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語,容熙不禁衝著她粗魯地喊道:
「您不是生過三個孩子嗎!您倒是趕緊打起精神,過來幫忙啊!」
但是,老女人聽到容熙沒有禮貌的話語,沒有發火,而是沮喪地說:
「不,不行啊!我,我暈血!」
「該死!這個外強中乾的假冒偽劣魔鬼老太婆!這,這,這怎麼辦啊!」
容熙拆石膏剛剛兩天,可她一反常態,行動非常敏捷。她先把熙媛攙扶到沙發上躺下,然後撥打了119電話,說明了事情的緣由。
「對!除了產婦,還有一位重病的老奶奶。你說什麼?問是不是惡作劇電話?你看看!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地址?阿姨,這裡的地址是什麼?」
老女人聽著容熙一會「老奶奶」,一會「阿姨」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告訴了容熙別墅的地址,聲音越來越小。
容熙打完119電話,開始向上天祈禱不要發生這種事情,祈禱歸祈禱,她還是燒了開水,做最壞的打算以防萬一,準備獨自為熙媛接生,還收拾了要帶到醫院去的行李。
後來,容熙這樣向善宇描述當時的情況:
「那次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行動那麼敏捷,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當時我以為自己要接生小孩,緊張得不得了!」
但是,非常幸運,真的是非常幸運,最糟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熙媛被送進了產房,她即將面對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生孩子,而容熙和老女人則不得不一起注視著產房的門。
「您請用。您大概不喜歡喝這種便宜貨,不過喝一點可以讓您暖暖身子。」
容熙把從自動售貨機裡買來的咖啡硬塞給老女人,不過,沒指望這個奢侈的阿姨會接受這種東西。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奢侈的阿姨竟然乖乖地接過了容熙遞給她的紙杯咖啡,然後,一點點抿著這溫暖的液體,呆呆地自言自語:
「這個孩子會不會也有殘疾呢?還不到八個半月啊……」
大概是十九年前的這個時候吧,老女人也是懷孕不足九個月,就早產生下了孩子,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女兒聽不到任何聲音,也不會說話。十九年過去了,今天,她的媳婦又突然早產了。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老去的老女人如今真正感到了恐懼,害怕得要死,甚至牙打顫腿發抖。
容熙一直把面前這個難為了自己七年之久的老女人當成老妖精,或者魔女。不過現在看到老太婆緊握著紙杯咖啡,擔心即將出世的孫子像自己女兒一樣有殘疾,那種膽怯的模樣,好像她不是什麼老妖精和魔女。
容熙正在胡思亂想,老女人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不敢直視容熙,怯生生地問容熙:
「善宇……告訴你『那個孩子』的故事了?」
好像在老女人的口中,連「銀彩」的名字也不敢提起。頭會兒,容熙說「您不是生過三個孩子嗎」時,老女人的心撲通撲通一陣亂跳,極少有人知道她的孩子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容熙看著老女人,乾脆利索地回答:
「對,他告訴我了,還說她非常漂亮。」
「哼,廢物!」
老女人高貴的口中在惡毒地咒罵,但是卻沒有了往常的囂張氣焰。接著,她苦澀地低聲歎息,訴說著不能對任何人講的痛苦。
「我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攤上這種事!一個孩子先走了,往我的胸口上插了一把刀,一個又瘋了,往我的胸口上再插上一把刀!你和善宇到底要怎麼樣啊!」
坦白說,容熙聽到這話後無言以對。老女人聲嘶力竭地要自己和善宇分手時,自己能夠高揚著頭,理直氣壯地和她對喊「就不分手」。可是,容熙現在明白這件事對阿姨來說是多大的打擊了。
容熙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平靜地說道:
「對不起,開始我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非常討厭你!」
老女人似乎想恢復平時咄咄逼人的氣勢,而容熙也不甘示弱,衝著老女人大聲說:
「我也是從第一眼看到你,就非常害怕和討厭你!」
年老和年輕的兩個女人之間電閃雷鳴了有三十秒鐘,老女人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
「善宇現在才二十三歲!他年紀大了後,你也就老了,他以後一定會後悔和你在一起!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哈利路亞!這個阿姨竟然會擔心容熙自己的事情,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容熙好像沒法感激她,因為她的話讓容熙痛徹骨髓。容熙手握一點點變涼了的紙杯咖啡,沉思了一會兒,很快就平靜地對老女人說道:
「我不知道……也有這種可能。如果善宇有一天開始後悔愛我,那我會很傷心的,真的。」
真的,單是想像這種局面就足以令人心寒難過了,容熙的嗓音逐漸變小了。但是,一會兒的工夫,容熙調整了呼吸,凝視著坐在自己面前的老女人,一板一眼地說:
「但是,如果我現在因為害怕這些,又逃跑的話,那我可能一生都會很不幸!不,是一定會很不幸!所以我現在要留在善宇身邊!我和善宇有約定!我們兩個人一定會幸福的……」
在老女人看到,容熙的話好像童話故事一樣,屬於無稽之談。不過,今天老女人戰鬥的精神狀態不好,不想吵架,所以,她沒像往常那樣罵容熙「胡說八道」。老女人只能降低百分之三十的音量,對容熙說:
「你們這群傻瓜!我不管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
容熙仔仔細細地盯著老女人無精打采的面龐,彷彿要把她的臉看穿,直到把這個威嚴的女王看得滿臉通紅,無法忍受時才厲聲說道:「你看什麼呢?把頭轉開。」容熙知道這個性格乖戾的阿姨會拒絕自己,但,她真的很想擁抱這個一天之內突然老了十歲的老女人。
就在這個時候,產房的門開了,身穿手術服的護士大聲喊:
「產婦柳熙媛的家屬!」
聽到這話,容熙和老女人同時叫了起來。
「我,我!」
「恭喜您!晚上7點24分生了個男孩!」
「那,那個,孩子還好吧?離預產期差不多還有兩個月呢!」
「還好,不過要先留在保育箱裡。剛才大夫也說比預想的健康多了!產婦要馬上送到監護室,請去辦理一下住院手續。」
聽護士這麼一說,老女人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才算落了地,同時,腿上好像沒了力氣,一下子又跌坐在椅子上,眼中流著熱淚,嘴裡不停地念叨。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