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暖暖又開了那輛白色車,我將行李箱放進後車廂,發出低沉的碰撞聲。
  關上後車廂,突然覺得冷。
  「原來現在是冬天。」我說。
  「是呀。」
  暖暖說,「上車唄。」車內的暖氣很強,才坐不到半分鐘我便脫掉外套。
  再過三分鐘,我連毛線衣都脫了。
  暖暖只是簡單笑笑,沒解釋為何暖氣要開這麼強,我也沒問。
  二環路出奇的順暢,車子一接近路口也通常碰到綠燈。
  北京似乎很歡迎我離開。
  暖暖說她買了一些北京的小吃,讓我在飛機上吃。
  「待會別忘了拿。」
  暖暖說。
  我立刻收進背包裡,因為待會應該很容易忘了事。
  「涼涼。」
  暖暖說,「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嗯。」我點點頭。
  「待會……」
  暖暖有些吞吞吐吐,「待會到了機場,我不下車。」「你怕掉眼淚嗎?」我說。
  「東北姑娘在冬天是不掉眼淚的。」
  暖暖說。
  「喔?」「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掉淚,眼淚還沒到下巴就結成冰了。」
  暖暖說,「那滋味不好受。」「難怪東北女孩特別堅強。」我說。
  「但夏天眼淚就掉得兇。」
  暖暖笑了笑,「彌補一下。」「所以……」
  暖暖說,「我待會不能下車。」「因為現在是冬天?」「是呀。」
  暖暖說,「但車內暖氣挺強,像夏天。」
  暖暖抓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緊,眼睛盯著前方,側面看來有些嚴肅。
  「我不想看你掉淚。」我說,「如果我再到北京,會挑冬天來。」「又是大約在冬季?」
  暖暖說。
  「嗯。」我說,「大的約會,果然還是得在冬季。」「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暖暖唱了出來。
  「是啊。」我說。
  然後我和
  暖暖都沉默了。
  窗外是機場高速公路,兩旁的樺樹已染上淡淡的白。
  記得幾天前來的時候,樹木看起來是羞答答的;現在卻是淚汪汪。
  暖暖是東北女孩,像潔白挺立的白樺。
  而生長在冰凍土地的白樺,原本就該堅強。
  也只有白樺的堅強,才能長在這,因為她們每天得目送那麼多人分離。
  首都機場2號航站樓已在眼前,終點到了。
  暖暖*邊停下車,咚的一聲打開後車廂,然後說:「自從美國發生911後,安檢變嚴了,你動作要快些,免得誤了班機。」「嗯。」我穿上毛線衣和外套,打開車門,走到後車廂,提起行李。
  「下次來北京,記得通知我。」
  暖暖的聲音從車內傳出。
  「你也一樣。」我拖著行李走到前車門,彎下身說:「下次到台灣,記得通知我。」「我連上次都沒有,哪來下次?」
  暖暖笑了。
  我卻笑不出來。
  一離開有暖氣的車子,只覺得冷。
  暖暖簡單揮揮手,連一聲再見也沒說便開車走了,我覺得更冷。
  即使在哈爾濱,也沒像現在一樣,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發抖。
  拖著行李走了幾步,腦袋有些空白,全身沒了力氣。
  鬆開手,背*躺著牆壁,閉上眼睛。
  開始準備接受
  暖暖不在了的事實。
  這次來到北京待了四個晚上,只有兩晚在飯店,其餘兩晚在北京往返哈爾濱的火車上。
  蘇州、杭州、上海、北京、哈爾濱,我似乎總在奔波。
  要見
  暖暖一面,三千公里只是一瞬間;要離開
  暖暖,一步也很遙遠。
  我即將回到台灣,回到0與1的世界,跟存摺的數字搏鬥。
  而深夜下班回家時突然襲來的關於
  暖暖的記憶,又該如何排遣?
  或許我可以做些傻事,或者少些理智、多些衝動與熱情。
  熱情也許不曾磨滅,但現實面的問題卻不斷挑戰我的熱情。
  就像人民幣跟台幣之間存在一比四的換算公式一樣,我試著找出熱情與現實、台灣與北京之間的換算公式。
  也就是說,雖然熱情依舊,但心裡總不時浮現一個問題:燃燒熱情產生能量足以推進的距離,夠不夠讓我接近
  暖暖?
  我可以算出北京到香港、香港到台北的距離,這些距離並不遠;但我跟
  暖暖之間最遠的距離,是台灣海峽。
  那不是用長度、寬度或深度所能量測的距離。
  用我將會一點一滴消逝的純粹所做成的船,可以航行並穿越台灣海峽嗎?
  台灣把另一半叫牽手;北京則叫愛人。
  我將來應該會找到生命中的牽手,
  暖暖也會找到屬於她的愛人。
  如果我們連另一半的稱呼都不同,那麼大概很難成為彼此的另一半吧。
  手機突然響了。
  一看來電顯示「
  暖暖」,吃了一驚,趕緊按下接聽鍵。
  我精神一振,叫了聲:「
  暖暖!」「涼涼!」
  暖暖的聲音,「快來機場外頭,下雪了!」抬起頭,天色有些灰暗,颳了點風,少許白點在風中亂飄。
  「我看到了。」我說。
  「咋這麼快?」「因為我還沒走進機場。」「呀?」我下意識四處張望,以為或許
  暖暖正躲著準備趁我不注意時突然現身。
  但只見從停止的車輛中拿出行李走進機場的人,直線移動、方向單調。
  空中的雪呈弧線亂飄,落地後還不安分地走了幾步,似乎不甘心停止。
  「你還在開車嗎?」「當然的呀。我還得把車開回單位去呢。」我心一沉,地上的雪終於放棄移動。
  「你打電話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下雪了嗎?」「你喜歡下雪不是嗎?」
  暖暖說,「我想聽聽你高興的聲音。」「我……」頓了頓,提起精神說:「很高興。」「這是高興的聲音嗎?聽起來不像。」「因為有些冷。」「冷嗎?」「嗯。」
  暖暖停頓十秒後,說:「那就進去唄。凍壞了可糟。」「我再多看會吧。」我試著擠出笑聲,「畢竟台灣看不到的。」雪變大了,風也更強,地越來越白,身體越來越冷。
  「還是進去唄。」
  暖暖說。
  拉高衣領,縮著脖子,拿著手機的左手有些僵,右手來換班。
  「我……」聲音有些抖,「可以叫你的名字嗎?」「你凍傻了?」
  暖暖笑了,「當然成。」「
  暖暖、
  暖暖、
  暖暖。」「有用嗎?」「超級有用。」我說。
  「不是瞎說的吧?」「不。是明說。」「又瞎說。」「再多叫幾聲好嗎?」「嗯。」「
  暖暖、
  暖暖、
  暖暖……」叫到第七次時,一不小心,眼睛開始濕潤,喉嚨有些哽咽,便停止。
  暖暖應該發覺了,也不多說什麼。
  「好點沒?」過了許久,
  暖暖才開口。
  「嗯。」我擦擦眼角,用力吸了口冷空氣,「暖和多了。」「這就是我名字的好處,多叫幾聲就不冷了。」「我很感激你父親給你取這麼個好名字。」「我也感激您不嫌棄。」「你聽過有人嫌鑽石太亮嗎?」「這倒是沒聽過。」
  暖暖簡單笑了笑。
  我該走了,再不辦登機手續,可能就走不了。
  「
  暖暖,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說。
  「你說呢?」「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我頓了頓,硬生生把「下輩子」吞下肚。
  「也許是一分鐘呢。」
  暖暖說。
  「一分鐘?」可能是心理作用,我隱約聽到
  暖暖的笑聲。
  「嘿,涼涼。」「嗯?」「涼涼!」我覺得聲音有些怪,倒不是
  暖暖音調變了,而是我好像聽到回音。
  手機裡的聲音跟空氣中的回音重疊在一起,就像在天壇的天心石一樣。
  「涼涼!」這次聽得更清楚了,回音壓過手機裡的聲音。
  我抬起頭,
  暖暖白色的車子突然冒了出來,出現在我左前方十公尺。
  *近機場的車道已被佔滿,
  暖暖的車由左向右,緩緩穿過我眼前。
  「嘿!涼涼!」
  暖暖搖下車窗,右手放開方向盤努力伸向車窗外,高喊:「涼涼!再見!」「
  暖暖!」彈起身,顧不得手機從手中滑落,朝她車後奔跑,「
  暖暖!」只跑了八步,便被一輛黑色轎車擋住去路。
  「
  暖暖!」我雙手圈著嘴,大聲呼叫。
  暖暖並未停車,以緩慢的車速離開我的生命。
  「涼涼……」
  暖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遠越薄,「再見……」我繞過黑色轎車,衝進車道拔腿狂奔,拚命追逐遠處的白影。
  「
  暖暖!」我用盡力氣大聲喊:「我一定會帶你去
  暖暖!」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
  就好像握住臨終老父的手,告訴他將來我會好好聽他的話一樣。
  那只是一種根本做不到卻又想用盡生命中所有力量去遵守的承諾。
  在漫天飛雪裡,視野儘是白茫茫一片,我呆立雪地,不知道該如何呼叫
  暖暖?
  我和
  暖暖都是平凡人,有單純的喜怒哀樂,也知道幸福必須追求與掌握。
  或許有少許的勇氣去面對困境,但並沒有過人的勇氣去突破或扭轉困境。
  時代的洪流會將我衝到屬於我的角落,
  暖暖應該也是。
  我們會遙望,卻沒有游向彼此的力氣,只能慢慢漂流,直到看不見彼此。
  在漂流的過程中,我將不時回頭望向我和
  暖暖曾短暫交會的所在。
  我看清楚了,那是家餐廳,外頭招牌明顯寫著:「正宗湖北菜」。
  然後我聽到暖暖的聲音。
  「嘿,我叫暖暖。你呢?」

《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