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尷尬

    我跑到市政府時,已經遲到十分鐘。躡手躡腳地摸進會議室,在出席名單上簽完名後,手機突然響起。『Shit!』慌張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還不忘低聲罵一句。我的個性是只要手機在不該響起時響起,就會罵髒話。
    原來是中華電信的語音信箱打來的,催繳電話費的通知。我不等那個甜美的聲音說完,就掛上電話。真可惜,聲音這麼好聽,卻去幹這種討債的勾當。正想找位子坐下時,發現很多人盯著我看。會議室太安靜了,氣氛又詭異,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叢林的悶熱;也像草原上的獅子準備撲殺獵物時的短暫寧靜。我意識到剛剛手機的響聲和低罵聲可能驚擾了他們,於是頭皮發麻,感到一陣尷尬。我的個性是如果因迷糊而發生狀況時,就會感到尷尬。
    在市政府開的這個會,主要討論在水鳥的棲息地附近蓋座電廠的問題。與會的人,大致上可分為專業人士、施工單位和環保團體三種。施工單位希望蓋電廠,環保團體不要蓋電廠,彼此的立場是衝突的。專業人士的立場則在中間,但有的偏施工單位,有的偏環保團體,還有的是在中間的中間。我老總是屬於專業人士那種,不過他不想來,就叫我來代打。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場是中間的中間,要看苗頭來決定倒向那邊。
    會議一開始,雙方陣營分別上台簡報。施工單位強調蓋電廠是當務之急,彷彿沒有這座電廠經濟就會衰退,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親人的名字、摸索親人的雙手。環保團體則不斷提及那種水鳥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聽起來就很稀有,如果不保護這塊棲息地,牠們只能在寒風中啾啾哀鳴。雙方簡報完後,準備進入討論時間,會場瀰漫著終於開戰了的味道。我下意識緊閉雙唇,避免被戰火波及。
    「我們已做好詳細的生態環境影響評估,絕不會干擾水鳥。」「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吵死人的電廠,你還會想住在那裡嗎?」「我們會嚴格控制噪音的問題。」「控制噪音有什麼用?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整天亮啊亮的電廠,你還會想在那裡生小鳥嗎?」「亮不亮跟水鳥要不要生小鳥有關係嗎?」「你喜歡你在生孩子的過程中,有人一直拿手電筒照你嗎?」「可是我們需要電啊!」「水鳥的生存與繁衍更重要!」「你希望每晚點蠟燭,還是希望看到水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希望後代的子孫,仍然可以欣賞這種美麗的水鳥!」雙方的音量愈來愈大,場面幾乎失控,而擔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員,卻像條準備穿越馬路的狗,被兩邊快速移動的車潮擋住去路。
    我的個性是只要處在不協調或是衝突的場合中,就會感到尷尬。所以我把桌上寫著議程的紙翻到背面,打算構思小說進度來逃避尷尬。過了一會,聽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總的名字。當我正幸災樂禍準備看他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發表高見時,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單上簽的是他的名字!我剛剛應該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再加個「代」字才對啊!
    我立刻站起身,頭皮又因尷尬而瞬間發麻,半晌說不出話來。「這種遲到又不懂得關手機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麼會懂得尊重自然生態呢?他的意見不聽也罷。」我更尷尬了,感覺頭髮正要搭乘頭皮,離我飛去。「你知道這種水鳥世界上只剩幾隻嗎?難道你不想好好保護牠們嗎?這麼重要的議題,你竟然在開會時不專心!」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我一說完,現場氣溫好像突然降了好幾度,應該是我的話太冷的緣故。完蛋了,我竟然在這種場合講錯話。我的個性是如果尷尬到不能再尷尬,就會講錯話。
    會議室內安靜了幾秒,主席轉頭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記錄員說:「周先生的這段話,還是要記錄。」記錄員猛然驚醒,低頭在紙上刷刷寫字。我僵了一會,看現場沒有任何動靜,於是緩緩地坐下。低下頭,左手遮住額頭,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幾把。我的個性是如果講錯話,就會自虐。
    幸好後來說話的一些專業人士,意見還滿客觀的,於是會議室的溫度開始回升。如果不是因為無法走開的話,我一定會躲在牆角畫圈圈。本想藉著構思小說來打發剩餘的時間,但頭皮還有些發麻,而且我的思緒已變成水鳥,不斷被電廠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擾。
    好不容易開完會,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館。我急著推開店門,因為用力過猛,門撞上一個正要走出來的女孩子。「唉唷!」她慘叫一聲,右手揉著額頭。『對不起。』我立刻說。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後走出去。出門後又轉過身再瞪一次。我又覺得尷尬了。
    『老闆,那個……』門把上鈴鐺的噹噹聲還沒停止,我便急著說話。「早走了。」老闆沒停下手邊的動作。『什麼走了?』「把你畫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問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有。」我鬆了一口氣,原本還擔心公事包會不見。
    老闆背對著我洗杯子,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並擦乾後,他轉過身,剛好跟我面對面。「還有事嗎?」他問我。我先是一楞,後來才會過意,只好苦笑說:『可以把公事包還我嗎?』「用「還」這個字不好,因為我又沒借,怎麼還?」『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給」我嗎?』「嗯。」他低頭從吧檯下方拿出公事包,遞給我。『謝謝。』說完後,我轉身離開,拉開店門。
    「寫小說的人用字要精準,尤其是動詞的使用。」我聽到這句混在噹噹聲的話後,不禁轉過身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說?』「感覺。」『又是感覺。』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東西的樣子像狗嗎?』「現在不像。」他頓了頓,接著說:「找靈感時才像。」說完後,他走出吧檯,到客人剛走後的桌子旁,收拾杯盤。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掃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離開咖啡館,穿過馬路,走進捷運站,上了車。終於可以閉上眼睛,放鬆一下。頭皮似乎不再發麻,頭髮們也都安分地待著,不再蠢蠢欲動。好像所有的麻癢正一點一滴從我的身體蒸發,並順道帶走一些燥熱。再睜開眼睛時,已通體涼爽。
    回到家,剛打開門走進去,尚未彎身脫去鞋子時,看到客廳站著側身向我的兩個人,大東和他女朋友--小西。我還沒開口打招呼,小西指著大東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我又走進另一個衝突的場合中。
    大東、小西和我三個人,似乎同時感到尷尬。我的頭皮又瞬間發麻,大東的眼睛裝作很忙的樣子,東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過幾秒後便快步經過我身旁,奪門而出。大東在小西走後,慢慢地踱向沙發,然後坐下,打開電視。我彎身脫去鞋子,也走到沙發旁坐下。
    『什麼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過了一陣子,空氣中的硝煙散盡,我轉頭問大東。「我也不太清楚。」他搖搖頭,「大概是說即使狀況再怎麼緊急,我做事仍然不幹不脆、拖拖拉拉。」『這比喻不錯,起碼有四顆星。不過……』我笑一笑,接著說:『我從沒聽過小西這樣說話。』「她生氣時,講話的句子會一氣呵成,沒有半個標點符號。」『是這樣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沒看過她生氣。』「你當然沒看過。」他苦笑著,「有人在的話,她就不會當場生氣。」
    大東這話說得沒錯。認識小西也有一段時間,印象中的她總是輕輕柔柔的。她說話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慍不火。以剛剛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來說,她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會說:「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而且結尾的語氣會用句號,不是驚歎號。
    小西的名字其實不叫小西,綽號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這樣叫。因為她是大東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東以後換了女朋友,我還是會叫他的新女友為小西。大東聽久了,也懶得糾正我,甚至有時也會跟著我叫小西。
    我本來想問大東挨罵的原因,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因為大東的臉看來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進海裡的烏龜的臉。我的個性是如果看到別人一臉沮喪,就會想辦法轉移話題。
    『你的劇本進行得如何?』「待會要去開會。」大東拿起遙控器,轉了另一個頻道,接著說:「我們要討論如何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幹嘛要衝突?』我下意識摸摸頭髮,『和諧不好嗎?』「你不懂啦。」大東放下遙控器,轉頭跟我說:「電視劇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個性、背景、生長環境等,最好有一樣以上是衝突的;或者他們的關係,與道德禮教或價值觀衝突。這樣故事情節在進行時才會有張力。」大東一提起劇本,精神都來了,像突然襲來的海浪將烏龜帶進海裡。
    「武俠劇當然不用提,劇中人物的善與惡太明顯,因此會直接衝突。在愛情劇中,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大東偏過頭想了想,接著說:「以《羅密歐與茱麗葉》來說,如果當羅密歐愛上茱麗葉時,他們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話,故事還有可看性嗎?」『但我老覺得衝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沒衝突嗎?』「可以啊。不過完全沒衝突的劇情,只能擺在晚上12點播出。」『為什麼?』「這樣觀眾剛好可以看到睡著。」大東好像脫去龜殼,一臉輕鬆:「那是最好的安眠藥。作這檔戲編劇的人,可以試著改行當醫生。」
    我正想再多說些什麼的時候,大東又說:「就像我們既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們寫進小說裡,就是一個衝突點。」『嗯。』我應了一聲,『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說到這裡……」大東突然拍一下手掌,「你這個月的房租該繳了。」『喂,我行動電話費也還沒繳,你忍心催我繳房租嗎?』「套句你常用的說法,租房子要繳房租是真理,我們之間則是友情;當真理與友情發生衝突時,我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你又不是學科學的人。』我悶哼一聲。大東嘿嘿笑了兩聲,打開門,回頭說:「我去開會了。」
    大東走後,我算一下這個月該繳幾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廳的酬勞,這個月我只要繳18天的房租。但想到還有電話費沒繳和失去的幾千塊薪水,我就覺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卻無力爬出來的烏龜一樣可憐。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把《亦恕與珂雪》叫出來。在下筆前,想到剛剛大東說的「衝突」這東西,好像有點道理。仔細想想以前看過的電視劇或電影,比方日劇來說,《長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說愛我》的男主角是啞巴、女主角正常;《東京仙履奇緣》的男主角很帥又沒天理的有錢、女主角卻超級平凡;《東京愛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愛B、B愛C,C不管愛誰都衝突;《101次求婚》是男醜女美,而且女的還背負未婚夫死亡的陰影,同樣的陰影,也出現在男老實女凶悍的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間並不衝突,甚至可說相當和諧。但正因這種和諧,卻會形成另一種衝突。如《失樂園》和《戀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卻分別擁有自己的家庭,於是很容易與社會道德觀衝突。因此《戀人啊》發展出精神外遇的問題;《失樂園》則呈現出肉體的耽溺與掙扎。早期引進台灣的韓劇中,也是充斥這類衝突。
    看來明顯的衝突,好像真是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原本趴在頭皮上的頭髮,又試著站起來。今天已經碰過幾次衝突的場合,我可不喜歡這種尷尬的感覺。我的個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設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當珂雪忘了帶畫筆要拉開咖啡館的門,準備回家拿時,剛好碰見要推開咖啡館的門進來找公事包的亦恕。這是他們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於門把同時被推與拉,於是亦恕腳步踉蹌、珂雪險些撞到門。他們的個性特質並不衝突。
    如果真要強調他們之間的衝突,那就從他們的學習背景著手吧。畢竟一個學科學,另一個學藝術,一定會有很多想法上的衝突。例如當珂雪告訴亦恕說:「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飛翔。」亦恕不會說:「那就乘著我的愛吧!這是我給你的,最堅強的翅膀。」亦恕會說:「那我會發明一種生物晶片,當它植入腦中時,便可讓人體模擬鳥類的飛翔動作。」嗯,這應該是他們之間最大的衝突點,也是我所能接受的衝突極限。不過這是故事以後的發展,目前為止,他們還是有共通點而且和諧。
    完成今天的進度後,洗個澡,想好好睡個覺。但由於腦子裡一直徘徊著哪裡衝突、如何衝突的問題,導致我也與床和枕頭衝突,怎麼換姿勢都睡不著。在一個180度翻身後,我在心裡默唸:『我會好好照顧亦恕與珂雪,不會讓他們常常起衝突。』我的個性是如果晚上睡不著,就會覺得應該是做了虧心事。
    忘了多久後睡著,但總之是睡著了。醒來後已經有點晚,迷迷糊糊中簡單漱洗一下就出門上班。走進公司大門,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頭拿起電話。我一直覺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時,都剛好在講電話。我恍然大悟,她應該是假借講電話來避開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又感到一陣尷尬,我完全清醒過來。
    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老總就撥電話來叫我進他的辦公室。我一走進去,發現曹小姐也在,老總似乎在交代她事情。「你先等一下。」老總跟我說。我只好先轉過身等他們談完,眼睛順便在牆上閒逛。牆上貼了幾張老總的兒子在幼稚園的獎狀,不外乎是好寶寶之類的。這實在是沒什麼好炫耀的,哪個殺人犯在幼稚園時就喜歡拿刀子的?我小時候也是把獎狀拿來當壁紙的人,現在還不是一樣落魄江湖。「你好啊,周在新先生。」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老總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轉過頭。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總看著我說。『你在跟我說話嗎?』我朝老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曹小姐還在,我看了看她,發現她也是很疑惑。「我當然是跟你說話啊,周在新先生。」『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辦公桌,問他:『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失憶?』「你才暫時性失憶咧!臭小子!」老總似乎很激動,拿出一份傳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頁,「你自己看!」
    我拿起來看後,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會議記錄。『這……』我將那份傳真放下,下意識抓抓頭,又尷尬了。「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老總照著唸完後,問我:「請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嗯……那個……』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覺得頭皮又麻又癢,『也許水鳥看到同類所剩無幾,於是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不你的頭!」老總的樣子好像一隻激動的鳥,翅膀拍個不停。「你在市政府耍什麼寶?要耍寶不會簽你自己的名字嗎?」『不好意思。』我又抓抓頭,『我一時迷糊,忘了。』「你……」老總的翅膀還是拍個不停,說不出話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挨罵時別人在場,就會覺得很尷尬。尤其是這個「別人」,是曹小姐。『那個……』我見老總一直不說話,只好問:『你叫我來,是……?』「本來是想問你昨天會議的事,現在不必問了。」『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當時混亂的情景?』「你馬上給我消失!」老總霍地站起身,好像終於一飛沖天的鳥。
    走出老總的辦公室,我甩動身體以甩掉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像淋濕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樣。差不多甩干後,曹小姐也走出來,看到我的動作,嚇了一跳。我尷尬得笑了笑,好像剛弄乾身體的狗,又走進雨中。「真不好意思。」她說。我很震驚,半晌反應不過來。這有點像你欣賞了一輩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開口跟你說話那樣。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傳真,剛剛拿給周總看,結果卻害你挨罵。」『喔。』我恍然大悟,『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你很迷糊嗎?」『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小心都沒用,於是常發生狀況。』「你唸錯我的名字也是迷糊?」『對對對。』我用力點頭,『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亂開玩笑。』「哦。我原以為你是個輕薄的人。」『不不不。』我開始激動,『我不是。』「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是是是。』我的個性是如果要強調講話時的語氣,就會把一個字重複唸三遍。
    「你的頭髮是自然卷嗎?」在我們一起走回各自的辦公桌時,她又問。『這個……』我用手試著壓下像飛簷般翹起的頭髮,『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後也沒梳頭,剛剛又抓了幾次頭髮,於是就……』難怪我覺得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原來我的頭髮已像鳥類展開雙翼。「原來如此。」她坐了下來,用手指了指,「你的辦公桌在那邊。」『喔。』我實在是尷尬到不行,剛好頭髮像鳥,於是飛也似的回到我的辦公桌。
    雖然今天挨了老總的罵,不過由於曹小姐主動跟我說話,算起來心情還是有賺頭,而且賺得不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曹小姐這句話說得真好聽,我在腦海裡不斷倒帶,多聽幾遍。我也盤算著下班時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電梯下樓。最好電梯突然故障,把我們困住,她應該會因為害怕而哭泣。「想哭就到我懷裡哭」,這是瘐澄慶的歌,也將是我對她說的話。可是一到下班時刻,我突然想起頭髮不知道服服貼貼了沒有?趕緊到洗手間理一理儀容,出來後她已經下樓了。我只好改唱張學友的「回頭太難」。
    走出公司大樓,一面走一面想著亦恕和珂雪的故事。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珂雪總是望著窗外,亦恕又如何與她有所交集?搭訕嗎?不可能。亦恕是學科學的人,他知道氫分子是藉由燃燒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氫分子主動跑去跟氧分子說:「讓我們結合吧。」所以,該如何讓氫分子燃燒呢?
    正在傷腦筋之際,彷彿聽到右邊傳來細碎的「叩叩」聲。轉頭一看,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正在咖啡館內用手指輕輕敲著落地窗。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點點頭。我右手推開店門,左腳剛跨進,突然想起今天並沒有打算要喝咖啡。於是動作停格。
    「嗨,學科學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對面的位子,「請來這裡坐。」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闆,感覺老闆像正等著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鷹。而我就是將頭探出洞口的老鼠。算了,喝杯咖啡也無妨。我雙腳走進咖啡館,老闆也同時飛過來。我坐在她對面,跟老闆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問她:『有事嗎?』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哦。」她的語氣很開心,眼神水水亮亮的。照理說她常過度使用眼睛來觀察東西,眼神應該很銳利才對。可是她的眼神卻柔軟似水,好像微風吹過便會產生陣陣漣漪。『什麼事?』「我這幾天畫畫的靈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那很好啊。』「你知道嗎?」她眼中波光瀲灩,「你就是那場雨。」說完後她笑了起來,連笑容都是柔柔軟軟的,讓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時抽中的蠶絲被。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當面誇獎我,我就會很尷尬。現在應該不只是尷尬,我猜我一定臉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種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在四肢間快速流竄。「我真的很感激你。」『好好好。』我趕緊說話以免她繼續說下去,『不必客氣了。』「我該怎麼感謝你呢?」『你把那些春筍分一半給我就行了。』「好呀。從現在開始我畫的每張圖,你都可以看。」『喔。那就多謝了。』「不客氣。」
    我實在不習慣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著我瞧。我又開始抓頭髮,剛剛順好的頭髮,現在看起來大概又是自然捲了。幸好老闆把咖啡端過來,我喝了一口,平靜不少。「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可以啊。』「你現在可不可以當我的模特兒?」『模特兒?』我張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兒好像都是沒穿衣服的女人,通常還是胖胖的。而且好像都是剛吃飽飯便被叫去當模特兒,以致肚子圓鼓鼓的。她怎麼會叫一個還沒吃飯的年輕男子來當模特兒呢?『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吞吞吐吐,『不過我要穿衣服。』「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畫裸體素描。」『那就好。』我鬆了口氣。我雙手撥撥頭髮,轉頭看著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夠瀟灑。
    「那我要問你問題了哦。」『問問題?』我有些疑惑,不過還是回答:『好啊。』「你還是處男嗎?」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驚訝過後便是強烈的尷尬,我下意識往後退,緊緊貼住椅背。新仇和舊恨同時湧上來,我尷尬得幾乎要飛到外太空了。『這……』我的牙齒好像在發抖,『你……』「我知道了。」
    她攤開畫本,拿起筆,低頭開始畫圖。我心想處男跟模特兒有關嗎?難道模特兒得是處男?我看她並沒有盯著我瞧,只是低頭猛畫,心裡更納悶了。而且她說她知道了,知道什麼啊?想端起咖啡杯到嘴邊,她卻突然抬頭看我一眼,害我差點失手滑落。真是夠了。「畫好了。」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尷尬的感覺慢慢散去,才低頭看了看那張圖。圖上只畫了一個人,雙手和雙腳大開,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開。最特別的是,他的頭髮和全身的毛髮直挺挺豎立著,甚至眼睫毛也是。好像把針插滿全身。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畫紙的邊緣,還畫了很多條短直線。『這是我嗎?』我問。「嗯。」她點點頭,「不過這張圖的名字,叫尷尬。」
    『尷尬?』「對呀。」她的咖啡沒了,於是朝吧檯方向伸出右手食指。「我從你身上感覺到尷尬的味道,我就想畫畫看。」『那你幹嘛問那個問題?』「這樣你才會更尷尬呀,而且我想再確定一下你尷尬時的樣子。」她笑得很開心,手指著圖:「你尷尬時好像全身都被毛髮扎到,很好玩。」『是嗎?』我指了指圖上那些短直線,『這是什麼?』「這個嘛……」她又笑了笑,「這是學你的,表示快飛起來的感覺。」
    我又盯著那張圖看,圖上的人翻白眼、張大嘴巴的樣子倒也滿有趣的。『這次我的臉怎麼不是四四方方的?』「因為我開始覺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線條,不再又直又硬。」『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臉,『會嗎?』「這還是跟臉的形狀無關啦。」她指著圖,沿著臉的線條走了一圈,「當你能很輕易釋放自己的感覺時,你的線條就會很smooth。」『喔。』我雖然不太懂,但還是應了一聲。
    『下次能不能把我畫漂亮一點?這次看起來像猴子。』「好呀,我盡量。」她笑一笑,「我會把你畫得比猴子帥一百倍。」『比猴子帥一百倍也還是猴子啊。』「說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會讓你恢復人形的。」『不過下次不可以再問奇怪的問題。』「好。」她頓了頓,「可是那種問題只能問你,才會有尷尬的感覺。」『為什麼?』
    老闆剛好端著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抬起頭問老闆:「你還是處男嗎?」「嗯,我還是。」老闆面不改色,低頭收拾她剛喝完的咖啡杯盤。「真是辛苦你了。」她說。「哪裡。」老闆收拾好杯盤,又說:「不過在21世紀的現在,如果要找我這個年紀的處男,倒不如去喜馬拉雅山上找雪人。」老闆要離開時,轉身對我說:「你說是吧?雪人先生。」『我……』我的個性是如果被人當面猜中我不想承認的事,就會說不出話。
    「你明白了吧。」老闆走進吧檯後,她說:「這種問題問別人,別人不見得會覺得尷尬。」『可是……』「我只是想畫尷尬的感覺而已,希望你別介意。」『我不會介意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這種問題難免……』「不然這樣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請。」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請客,就會覺得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低頭看了看圖,似乎又能感覺到那股麻癢。她的眼睛應該有點像天線或雷達之類的東西,能探測外界的細微擾動,於是能輕易捕捉無形的感覺。不過她的眼神始終又柔又軟,隱約可看到蕩漾在其中的水波。水?沒錯,她的眼睛應該具有某種能量,而這種能量可以燃燒氫分子,然後再與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終於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麼接下去了。

《亦恕與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