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台南並沒有下雨。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AmeKo輕輕地點點頭,背起她的紅色背包。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在好來塢KTV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你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哪哪,這是應該的。」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彼此彼此,你也照顧我很多。」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即使只是「智弘」也行。「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我想,AmeKo終於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care。」「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阿智,請笑納,Do-Zo。」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小雨,現在送「束修」不會太晚嗎?」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阿智!…Sa-Yo-Na-Ra!…Sa-Yo-Na-Ra!……」「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打開這件禮物一看,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