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3)

  「阿爸,這裡的路比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們
  要順著這條路左轉,左轉後會接台17線。阿爸,我們左轉了,現在
  這條路就是台17線。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國二時,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計程車到醫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語不發,緊繃著臉,我從未見過阿母如此。
  狹小的車內有股恐慌不安的氣息,我只好將視線望著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的藍底白字——17。
  阿爸住院兩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記憶只有嗆鼻的藥水味、冰冷的地板、沒有陽光的病房、
  虛弱而孤單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
  醫院裡的空間給我的感覺是沒有溫度、充滿壓力、瀰漫悲傷的氣氛;
  而且好像有股很強的力道正擠壓這個空間,空間不再四方,變得扭曲。
  在醫院裡我一直是心跳加速、喘不過氣。
  阿爸已是骨癌末期,醫生說治癒機會非常淼茫,勸阿母做好心理準備。
  在沒有全民健保的年代,住院治療得花一大筆錢。
  阿爸住了兩星期後,便堅持出院回家,不想給家裡帶來經濟負擔。
  回家後阿爸總是躺在床上靜養,很少下床。
  阿母一直叮嚀我,阿爸需要休息,沒事不要去打擾他。
  但每天早上出門上學前,我一定會先到阿爸床邊,蹲下身輕聲說:
  「阿爸。我要去上學了。」
  「嗯。」阿爸點點頭,笑了笑,「要認真上課喔。」
  「我知道。」我說,「阿爸再見。」
  放學回家後,書包還沒放下,我還是會先到阿爸床邊,蹲下身說:
  「阿爸。我放學回來了。」
  「嗯。」阿爸還是會點點頭,笑了笑,「今天累不累?」
  「不累。」
  「靜慧乖。」阿爸摸摸我的頭,「去把書包放下,洗個臉休息一下。」
  「好。」
  雖然擔心是否會吵醒阿爸,但我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後到阿爸床邊時,
  他幾乎都是醒著,我覺得阿爸應該是在等我。
  有次我放學回家到阿爸床邊時,發現阿爸閉上眼睛似乎在睡覺。
  我輕手輕腳,轉身準備離開時,阿爸卻突然睜開眼睛說:
  「嘿,靜慧。阿爸還醒著喔。」
  「阿爸。」我立刻到床邊蹲下身,「我放學回來了。」
  「嗯。」阿爸摸摸我的頭,「去把書包放下,洗個臉休息一下。」
  吃完晚飯、洗完澡後,我會帶著書本,到阿爸床邊的小桌子唸書。
  我不會發出任何聲響,連翻書的動作都非常小心,以免吵到阿爸。
  但阿爸始終微笑地注視著我唸書時的身影,我只要轉頭向右,
  就一定會接觸阿爸的視線。
  「靜慧。」阿爸說,「很晚了,妳該去睡了。」
  「嗯。」我立刻站起身收拾書本,在阿爸床邊蹲下,「阿爸晚安。」
  我覺得在阿爸床邊讀書會讓阿爸開心,所以阿爸在家休養期間,
  我不看電視、不出門找同學玩,每天晚上都到阿爸床邊讀書,
  直到阿爸提醒我該睡覺為止。
  這是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以讓阿爸開心的事。
  可是阿爸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蠟黃、原本清澈的雙眸越來越渾濁。
  唯一不變的,就是阿爸每次看到我時那種溫暖的笑容。
  這段期間我只看見阿爸流過一次眼淚,只有那麼一次。
  那次是晚上,我在阿爸床邊唸書時,聽見他叫我:
  「靜慧。過來阿爸這裡。」
  「是。」我立刻閤上書本,起身到阿爸床邊,然後蹲下。
  「妳知道阿爸為什麼要把妳取名為靜慧嗎?」阿爸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阿爸希望妳文靜而賢慧。」阿爸說。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
  「妳一直很乖巧,又懂事,跟妳的名字一樣。」阿爸摸摸我的頭,
  「妳14歲了,越長越漂亮。阿爸很驕傲,也很欣慰。」
  我嗯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阿爸一直看著我,眼神雖然專注卻很溫柔。
  「不知道哪個男生能有福氣娶到我們家靜慧,不管他是誰,他一定是
  世界上最幸運的男生。」阿爸歎口氣說,「阿爸很想看著妳結婚,
  想看看妳的丈夫,想看看那個世界上最幸運的男生是誰。可是……」
  阿爸頓了頓,突然哽咽說:「可是阿爸看不到了。」
  「阿爸。」我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靜慧。」阿爸流下兩行清淚,「阿爸對不起妳,請妳原諒阿爸。」
  我改蹲為跪,伸長雙手抱著阿爸,痛哭失聲。
  「靜慧。」阿爸輕拍我的背,「現在可以哭,但以後不要再哭了。妳的
  人生還很長,要學會堅強。知道嗎?」
  「我知道。」我直起身,停止哭聲,用手抹去眼淚。
  阿爸拿出面紙,左手捧著我的臉,右手仔細擦乾我臉頰和眼角的淚水。
  「不能再哭了喔。」阿爸笑了笑,「要堅強。」
  我忍住眼淚,拚命點頭。
  阿爸回家休養兩個月後某天下午,我們班正在操場上體育課。
  遠遠看見有位女老師從操場另一端跑過來,似乎很著急。
  「張靜慧在嗎?」她來到我們面前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
  「有。」我舉起右手回答。
  「妳果然在這裡,難怪我去教室找不到妳。」她說,「妳媽打電話來說
  妳爸爸快不行了,要妳趕快回家。」
  「快不行了?」我一時會意不過來。
  「趕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
  我拔腿狂奔,從學校最南端的操場,跑到最北端的車棚騎腳踏車。
  到了車棚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但我沒停頓,直接跨上腳踏車。
  我雙腿不斷加速,原本15分鐘的車程,我應該只騎了10分鐘不到。
  才剛到家,便聽見屋子裡傳來哭聲,原本快速跳動的心臟幾乎停止。
  我慌忙下了車,把腳踏車隨手甩開。
  但我突然雙腿發軟,整個人趴倒在地,爬不起來。
  我只能勉強在地上爬行,爬到家門口,爬過門檻,終於可以站起身。
  顧不得手肘和膝蓋已磨破皮,我直接衝進阿爸房間。
  只見阿母抱著阿弟坐在床邊大哭。
  我走到阿爸床邊,蹲下身看著他,只見阿爸躺著,雙眼閉上。
  我等了許久,等著阿爸睜開眼睛說:「嘿,靜慧。阿爸還醒著喔。」
  但阿爸始終沒睜開眼睛。
  「阿爸。」我終於忍不住,輕輕搖了搖他的手。
  阿爸的手很涼,不再像以前摸我頭時的溫暖。
  我靜靜看著阿爸,沒哭出聲音,也沒流淚。
  我覺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實,像是一場夢境,而我正漂浮著。
  阿爸在我回家前三分鐘往生。
  我跟阿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阿爸。我要去上學了。」
  阿爸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認真上課喔。」
  這20年來,來不及見阿爸最後一面是我人生最大的遺憾和悔恨。
  在往生前沒看到我,阿爸會不會也覺得遺憾和悔恨?
  如果我不是剛好在上體育課,如果我跑得更快、騎得更快,如果……
  各種不同的「如果」,縈繞在我腦海20年。
  我一直很想知道,往生前那瞬間,阿爸會跟我說什麼?
  阿爸,你會跟我說什麼?
  阿爸,你想跟我說什麼?

《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