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剛來到時,柏森和子堯兄各買了一台個人計算機。
我們三人上網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我和柏森偶爾還會在網絡上寫故事,當作消遣。
以前我在網絡上寫的都是一些雜文,沒什麼特定的主題。
寫故事後,竟然開始擁有所謂的"讀者"。
偶爾會有人寫信告訴我:"祝你的讀者像台灣的垃圾一樣多。"
明菁會看我寫的東西,並鼓勵我,有時還會提供一些意見。
她似乎知道,我寫故事的目的,只是為生活中的煩悶,尋找一個出口。
但我沒有讓荃知道,我在網絡上寫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洩露生活中的苦悶與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隱藏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
雖然都是壓抑,但壓抑的施力方向,並不相同。
我的心裡漸漸誕生了一個天平,荃和明菁分居兩端。
這個天平一直處於平衡狀態,應該說,是我努力讓它平衡。
因為無論哪一端突然變重而下沉,我總會想盡辦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碼,讓兩端平衡。
我似乎不願承認,總有一天,天平將會分出輕重的事實。
也就是說,我不想面對荃或明菁,到底誰在我心裡占較重份量的狀況。
這個脆弱的天平,在一個荃來找我的深夜,終於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兩點左右,荃突然打電話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沒事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忙嗎?"
"嗯。不過快結束了。你呢?"
"我又寫完一篇小說了呢。"
"恭喜恭喜。"
"謝謝。"荃笑得很開心。
這次荃特別健談,講了很多話。
我很仔細聽她說話,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的事實。
"很晚了喔。"在一個雙方都停頓的空檔,我看了看表。
"嗯。"
"我們下次再聊吧。"
"好。"荃過了幾秒鐘,才回答。
"怎麼了?還有什麼忘了說嗎?"
"沒。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這時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過已經三點半了喔。"
"真的嗎?"
"是啊。我的手錶應該很準,是三點半沒錯。"
"不。我是說,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車。"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嗎?"
"想歸想,可是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啊。"
"如果時間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說,"那我就去坐車了。"
荃掛上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離開助理室,只能枯等電話聲響起。
這時已經沒有火車,荃只能坐那種24小時行駛的客運。
在電話第一聲鈴響尚未結束之際,我迅速拿起話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點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
"嗯。"
我又衝下樓騎車,似乎每次將看到荃時,都得像百米賽跑最後的衝刺。
我在荃可能下車的地點繞了一圈,終於在7-11店門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著行個禮。
"先上車吧。"我勉強擠個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並沒有說話。
因為我一直思考著該怎樣跟荃解釋,一個女孩子坐夜車是很危險的事。
"喝咖啡嗎?"一進到助理室,我問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於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靜靜地看著我磨豆,加水,蒸餾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後,倒入奶油攪拌時,荃對我的湯匙很有興趣。
"這根湯匙很長呢。"
"嗯。用來攪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處看看,偶爾發問,我一直簡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動作,轉身面對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麼了?"
"沒。你說話了,所以我要專心聽呢。"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坐夜車很危險?"
"對不起。"
"我沒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訴你,你做了件很危險的事。"
"對不起。請你別生氣。"荃低下頭,似乎很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我有點不忍心。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荃低下頭,淚水滾滾流出。
"啊?怎麼了?"我措手不及。
"沒。"荃停止哭泣,抬起頭,擦擦眼淚。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沒。可是你……你好凶呢。"
"對不起。"我走近荃,低聲說,"我擔心你,所以語氣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頭。
我不放心地看著荃,也低下頭,仔細注視她的眼睛。
"你……你別這樣看著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別這樣…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說聲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氣:
"它為什麼在這時候,跳得這麼快。"
"是因為累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麼會這樣呢?"
"請不要問我……"荃抬頭看著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為什麼呢?"我還是忍不住發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開始急促,眼角突然又決堤。
"怎麼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說完這句話。
我第一次聽到荃用了驚歎號的語氣,我不禁驚訝著。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心臟,發覺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痛楚。
曾經聽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時,會為她心跳。
從這個角度上說,荃因為心臟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為誰心跳。
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
"這算不算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的感覺呢?"
"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是吧。"
"你又壓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幾乎可以聽到心跳聲。
"應該……是了吧。"
"嗯?"荃看著我,眼睛因淚光而閃亮著。
接觸到荃的視線,我心裡一震,微微張開嘴,大口地喘氣。
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著荃的那一端,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沒多久,明菁也從研究所畢業。
畢業典禮那天,明菁穿著碩士服,手裡捧著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過兒,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後將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閃身,用右手三根指頭夾住。
"好身手。"明菁點頭稱讚。
"畢業典禮結束了嗎?"
"嗯。"明菁將花束放在桌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然後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氣好熱哦。"
"你媽媽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家裡還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應了一聲。
明菁將碩士服脫下,然後假哭了幾聲:
"我……我好可憐哦,剛畢業,卻沒人跟我吃飯。"
"你的演技還是沒改進。"我笑了笑,"我請你吃飯吧。"
"要有冷氣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quot;明菁開始歎氣,搖了搖頭。
"又怎麼了?"
"雖然可以好好吃頓飯,但吃完飯後,又如何呢?"明菁依舊哀怨。
"姑姑,你想說什麼?"
"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地方,裡面既有冷氣又沒光線。前面還會有很大的銀幕,然後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動來動去。"
"有。我們通常叫它為電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飯,去看電影吧。"
"我就知道,過兒對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著明菁開心的模樣,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的事實,我不禁湧上強烈的愧疚感。右肩竟開始隱隱作痛。
明菁,從你的角度來說,對你最好的人,也許是我。
但對我而言,我卻未必對你最好。
因為,還有荃啊。
"過兒,怎麼了?"
"姑姑,你還有沒有別的優點,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幹嗎?"
"我想幫你加上砝碼。"
"砝碼?"
"嗯。你這一端的天平,比較輕。"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然你吃胖一點吧,看會不會變重。"
"別耍白爛了,吃飯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為終於畢業了,所以那天顯得格外興奮。
可是她笑得愈燦爛,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厲害。
在電影院時,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只是盯著銀幕發愣。
在銀幕上移動的,不是電影情節,而是認識明菁四年半以來的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