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些話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送走秀枝學姐後,柏森更安靜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來潮,買了幾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們敲了1013室的門,表明了來意,裡面的學弟一臉驚訝。
  摸摸以前睡過的床緣和唸書時的書桌後,我們便上了頂樓。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來,像以前練習土風舞時的情景。
  "可惜今晚沒有星星。"柏森說。
  "你喝了酒之後,就會有很多星星了。"我笑著說。
  "菜蟲,我決定到美國念博士了。"柏森看著夜空,突然開口說。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謝謝。"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蟲,你還記不記得拿到橄欖球冠軍的那晚,我問你,我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這件事。"
  "我當然記得。事實上你問過好多次了。"
  "那時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絕對是一號人物。"
  柏森歎了一口氣,"菜蟲,真的謝謝你。"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還謝我幹嗎。"
  "受到父親的影響,我一直很想要出人頭地。"柏森又轉頭向夜空:
  "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事,我會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別人強些。"
  柏森加強了語氣:"我一定,一定得出人頭地。"
  我沒答話,只是陪著柏森望著夜空,仔細聆聽。
  柏森想與眾不同,我卻想和大家一樣,我們有著不同的情結。
  因為認識明菁,所以我比較幸運,可以擺脫情結。
  而柏森就沒這麼幸運了,只能無止境地,不斷往上爬。
  突然從空中墜落,柏森的心裡,一定很難受。
  "柏森,出去飛吧。你一定會比別人飛得更高。"我歎口氣說。
  "呼……"過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長氣,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蟲,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嗎?"
  "方荃。"
  "為什麼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瘋了吧。"
  "你為什麼說自己瘋了?"
  "因為我無法證明自己為什麼會喜歡方荃啊。"
  "菜蟲啊,念工學院這麼多年,我們證明過的東西,難道還不夠多嗎?你竟連愛情也想證明?你難道忘了以前的辯論比賽?"
  "嗯?"
  "我們以前不是辯論過,"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對啊。"
  "你答辯時,不是說過:如果白與黑之間,大家都選白,只有一個人選黑。只能說他不正常,不能說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與少的區別,沒有對與錯,更與理不理性無關"
  沒錯啊,我為什麼一直想證明我喜歡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裡知道,我喜歡荃,就夠了啊。
  很多東西需要證明的理由,不是因為被相信,而是因為被懷疑。
  對於喜歡荃這件事而言,我始終不懷疑,又何必非得證明它是對的呢?
  就像我內心相信太陽是從東邊出來,卻不必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去證明。
  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決定不再猶豫。
  只是對我而言,告訴一個愛自己的人不愛她,
  會比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說愛她,還要困難得多。
  所以我還需要最後的一點勇氣。
  柏森要離開台灣那天,我陪他到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後,他突然問我:
  "菜蟲,請你告訴我。你技師考落榜那晚,我們一起吃火鍋時,你說: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認真,似乎這是困擾他多年的疑惑。
  "火鍋的湯裡什麼東西都有,象徵著財富權勢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應該像火鍋的肉片一樣,絕對不能在鍋裡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過猶不及的道理。"
  "菜蟲。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績,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沒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後一次為了比賽或成績寫文章。
  "同被天涯炒魷魚,相逢何必互相誇。"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說得沒錯,聲音是會騙人的。
  即使柏森的聲音是快樂的,我還是能看出柏森的鬱悶與悲傷。
  "柏森,你還有沒有東西忘了帶?"
  "有。我把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留在台灣。"
  "啊?什麼東西?"我非常緊張。
  柏森放下右手提著的旅行袋,凝視著我,並沒有回答。
  然後緩緩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說:
  "我把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灣了。"
  像剛離開槍膛的子彈,我的右手迅速地緊握住柏森的手。
  我們互握住的右手,因為太用力而顫抖著。
  認識柏森這麼久,我只和他握過兩次手,第一次見面和現在的別離。
  都是同樣溫暖豐厚的手掌。
  大學生活的飛揚跋扈,研究生時代的焚膏繼晷,工作後的鬱悶挫折,這九年來,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長。
  以後的日子,我們大概很難再見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會由朋友轉換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於是激動地抱住柏森。該死的眼淚就這樣流啊流的,像從地底下湧出的泉水,源源不絕。
  我27歲了,又是個男人,不能這樣軟弱的。
  可是我總覺得在很多地方我還是像個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斷地呵護。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離開了你,我該如何生存?
  "菜蟲,我寫句話給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幾下眼睛,蹲下身,從旅行袋裡拿出紙筆。
  "來,背部借我。"
  我轉過身,柏森把紙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寫著。
  "好了。"柏森將紙條對折兩次,塞進我襯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紅著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柏森走後,我把紙條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愛情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莎士比亞
  第四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給了我最後的一點養分-勇氣。
  流行歌手梁靜茹唱得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面對高粱紹興。"
  原來有些話我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了。

《檞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