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葉梅桂在客廳,她一定會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
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會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陽台的那張沙發。
「吃過飯了嗎?」我剛坐下,葉梅桂就問我。
「還沒。」我剛剛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她聽到我的回答,並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也不準備再說話。
「我說,我還沒吃飯。」我只好再說一次。
「我聽到了呀。」
「那……」
「那什麼?還沒吃飯就趕快去吃呀。」
「那妳問我吃過飯沒,豈不在耍我。」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寒暄嗎?」沒想到她耳朵真好,還是聽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樓梯下樓,到巷口麵攤吃了一碗搾菜肉絲面。
那碗麵很難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味道很奇怪,難以下嚥。
以前在台南時,加完班後,同事們總會一起到麵攤吃完麵再回家。
那時夜晚麵攤上的面,總覺得特別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孤單地坐著吃麵,而且老闆也不會多切顆鹵蛋請你。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付帳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擔心以後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爬樓梯回七C時,心裡也想著何時會再有人陪我吃麵?
「今天上班順利嗎?」葉梅桂還在客廳。
「算順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專屬於我的沙發。
「你的工作性質是?」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工作,當個副工程師。」
「哦,是這樣呀。」她轉頭看著我:「看不出來你是工程師。你是什麼工程師?」
「水利工程師。」
「這麼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囉?」
她似乎很驚訝。
「對啊。念水利工程當然做水利工程師,難道去當作家嗎?」
「太好了!」
「怎麼了?」
「我浴室的馬桶不通,你幫我修吧。」
「妳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呀,去幫我修馬桶吧。」
「開什麼玩笑?水利工程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妳叫我用來修馬桶?」
「歷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來形容中國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從大禹時代就有水利工程,難道歷史不悠久?」
為了捍衛我的專業尊嚴,我不禁站起身,激動地握緊雙拳:「而防洪、供水、灌溉、發電、蓋水庫、建堤防等等都是水利工程,這難道不博大精深?」
「你幫我修好馬桶,我就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
「這……」
「身為水利工程師,看到自己室友的馬桶堵塞導致水流無法暢通時,你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嗎?」
「我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我只會覺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幫我修啦。」
「好吧。不過修好後,妳要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喔。」
「沒問題。還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通順,你順便幫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還會承認水利工程是歷史悠久哦。」
「一言為定。」我站起身。
葉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間走去。我尾隨著她,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房間是套房,比我的房間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還是稍大。
房間很乾淨,東西也不多,並沒有我想像中的花和布偶之類的東西。
淺藍色窗簾遮住的窗戶,正對著屋後的小陽台。
靠窗的書桌很大,似乎是由兩張書桌拼成,書桌上還有一台計算機。
葉梅桂打亮了浴室的燈後,便坐在床邊,雙腳在空中晃啊晃的。
這間浴室比我用的那間浴室略小,但卻有個浴缸。
我試沖了一下馬桶,還好,堵塞的情況並沒有我想像中嚴重。
「妳有吸把嗎?」
「什麼是吸把?」
「就是……算了,我下樓去買。」
「加油哦,偉大的水利工程師。」
我看了看她,雖然是一副很白目的樣子,眼神卻依然像乾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一隻吸把,再爬樓梯回來。
回到七C,我也氣喘吁吁。
有了這只吸把,再加上我靈巧的雙手,很快便排除了馬桶的堵塞。
然後我回到我房間,拿了一柄螺絲起子,旋開浴室地板的排水孔蓋。
清出幾團毛髮後,浴室的排水管就暢通無阻。
我猜那是葉梅桂的頭髮,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後洗頭時,記得洗完後要把排水孔蓋上的頭髮清乾淨。」
我走出了葉梅桂的浴室,叮嚀她。
「我有呀。」
「妳一定只是偶爾這樣做。而且妳也會順手將頭髮丟入馬桶沖掉。」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也是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厲害嘛。這是水利工程嗎?」
她問了一聲,然後收起在空中晃動的雙腳,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而且排水管路內也常會有雜物淤積,需要定期清理。否則即使再多埋設幾條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無濟於事。」
「嗯。」
「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統,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確保市民身家生命財產的安全!」
「哦?這是水利工程師的信條?」
「不。這是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
葉梅桂笑了一下,然後打開衣櫥。
她探身進衣櫥,衣櫥開啟的門遮住了我的視線。
「喂,我修好了,妳該怎麼說?」
「謝謝你。」
葉梅桂探頭出來,對我微微一笑,神情終於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說,不必道謝,因為我已經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
「不是這個。是關於水利工程的……」我有點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水利工程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說得好!」我左手拿螺絲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辭了。」
我離開她的房間,隨手把門關上。
「夜玫瑰」〈4。3〉Byjht。我走回客廳,坐在我的沙發,打開電視。
「柯志宏!」葉梅桂的聲音從她的房間內傳出來。
「怎麼了?」
「我現在要洗澡,所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幫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說什麼!幫我帶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話還沒說完,小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興奮地跑到我身邊。
我只好牽著小皮下樓,出了大門口,反而變成小皮在牽我。
牠似乎有固定的行進路線,我也就任由牠帶我四處亂走。
小皮對車子的輪胎非常有興趣,總喜歡聞一聞後,再抬起腳尿尿。
而且愈貴的車牠抬腿的次數愈頻繁。
看來小皮應該是可以作為某種價值觀的判斷指標。
於是我在心裡默念:「小皮啊,請你像命運一樣,指引我的方向吧。」
結果小皮行進路線的終點,是捷運站。
到了捷運站後,牠坐在入口處的階梯前,吐著舌頭喘氣,看著我。
這個捷運站在我早上來時很擁擠;晚上八點回來時,卻讓我覺得孤單,和不可名狀的寂寞。
但是現在看它,心情就輕鬆多了。
我也許仍然會寂寞,但我絕不孤單。
因為我可以擁有夜玫瑰的眼神,還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將歸屬於這座城市,而這個捷運站也會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時,小皮的路線跟我下班時一樣,但我已不再對自己感到陌生。
牽著小皮來到樓梯口,想到還得爬到七樓,我不禁雙腿發軟。
沒想到小皮吠了一聲後,就往樓上衝刺,我不得不跟著往上跑。
打開七C的門時,我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幹嘛?有這麼誇張嗎?」
葉梅桂剛洗完澡,坐在客廳的沙發,拿一條紅色毛巾擦乾她的頭髮。
「妳試試從樓下跑到七樓看看,我不信妳不會喘。」
我慢慢移動步伐,到我的沙發,坐下,喘了一口長長的氣。
「有電梯不坐,幹嘛爬樓梯?水利工程師喜歡爬樓梯鍛煉身體嗎?」
「電梯壞了啊。妳不知道嗎?」
我的呼吸終於恢復正常。
「電梯壞了嗎?」葉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來時就壞了。」
「是嗎?我今天有坐電梯呀。」
「妳沒看到電梯門口的字條嗎?」
「字條?」她停止雙手擦拭頭髮的動作,轉頭看著我,說:「是不是寫著: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後她又拿起毛巾,繼續擦拭頭髮。
「咦?這麼說,妳也看到紙條了嗎?」
「嗯,當然有看到。」
「那妳怎麼還能坐電梯?」
「你大概沒看仔細吧。字條右下角會署名:吳馳仁敬啟。」
「這我倒是沒注意到。」
「六樓吳媽媽的小孩,正在學書法。」
「那跟這個有關嗎?」
「吳媽媽小孩的名字,就叫吳馳仁。」
「這……」
「所以電梯沒壞。」
「喂,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會呀,這棟大樓的住戶都知道。大家還誇他毛筆字寫得不錯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吳馳仁念起來就像無此人。」
「這麼說的話,我第一次到這裡看房子、和搬家那天,電梯也沒壞?」
「電梯一直很正常呀,從沒壞過。」
葉梅桂把毛巾擱在茶几上,理了理頭髮,笑著說:「這是我們這棟大樓的幽默感哦,你只要看見有人在爬樓梯,就知道他不是這裡的住戶了。很有趣吧。」
「有趣個頭!我今天已經來回爬了三趟樓梯!七樓耶!」
「呵呵……」她竟然笑個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來覺得有些窩囊,但是看到葉梅桂的笑容後,就無所謂了。
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雙寂寞的眼神;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嬌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葉梅桂啊,妳應該要像妳說的那樣,是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而不是總讓我聯想到寂寞這種字眼。
「怎麼了?在生氣嗎?」葉梅桂嘴角還掛著微笑:「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沒讓你學會幽默感嗎?」
「水利工程是嚴肅的,因為我們不能拿民眾的生命來開玩笑。」
「哦,是這樣呀。那你也是嚴肅的人囉?」
「我不嚴肅。我現在只是個肚子很餓的人。」
「肚子餓了嗎?需要我煮碗麵給你吃嗎?」
「這是寒暄嗎?」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飪這門學問,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幹嘛這麼說?」
「我以為妳是學烹飪的。所以我想我得說上這一句,妳才會煮麵。」
「我不是。你今天幫我這麼多忙,煮碗麵給你吃是應該的。」
「那妳念的是什麼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呢?」
「以後再告訴你。」
葉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我看著廚房內的葉梅桂,這個即將跟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後散著新干的頭髮,嘴裡輕聲哼著歌,似乎很輕鬆自在。
這讓我產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錯覺。
沒多久,葉梅桂端出了一碗搾菜肉絲面。
我吃了一口後,疲憊的身心終於放鬆,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我不必再擔心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以及是否會再有人陪我吃麵的問題。
「笑什麼?是不是很難吃?」她問我。
「不。這碗麵很好吃。」我回答。
因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