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step)動作較劇烈,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夜玫瑰」〈9。1〉Byjht。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沖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佈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
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
從第三天恢復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
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乾,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復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
恢復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
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
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合起書本,大聲說:「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
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
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表,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文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出租車回來找妳,公文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聲音轉趨溫柔:「以後別再這麼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轉身出門,又聽到她喂了一聲。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遲到了,別心急。」
「妳放心,我不會遲到的。」
「是嗎?要不要打賭?」
「好啊。如果我沒遲到,晚上妳要煮飯給我吃,還要洗碗。」
「不。如果你遲到了,我才煮飯。」
「這麼好?那我倒寧願遲到。」
「不管你寧不寧願,你鐵定會遲到。」
「如果我沒遲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麵。」
「妳……」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這表示,不管我遲不遲到,葉梅桂今天晚上都會煮東西。
原本我以為,夜玫瑰只會悄悄在夜晚綻放,不喜歡陽光。
沒想到在清晨,依然嬌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朦朧的夜玫瑰變得明亮而艷麗。
我終於看清楚夜玫瑰的顏色。
那是深紅色,而非我一直以為的暗紅色。
「夜玫瑰」〈9。2〉Byjht。「謝謝妳。」我想了一會,只能笨拙地說聲感謝。
「不用道謝。快出門吧。」
「其實我有聽妳的話,只是我太貪睡了,所以一直把鬧鐘往後撥。」
「別說了,快走吧。」
「妳會不會覺得妳在以德報怨?或是有那種我本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對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趕快給我出門!」
我飛也似的出門。
走到公車站牌,我終於瞭解為什麼要提早一個鐘頭出門的原因。
那裡擠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車既免費又會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長龍來形容等公車的人,因為根本沒人排隊。
每當有公車停靠時,所有人蜂擁而上,只等著最後一個人下車後,便要搶著上車。
看過籃球比賽嗎?
在籃下禁區爭奪籃板球時,所有球員都會仔細盯著在籃圈跳動的球,然後抓準時間、一躍而上,搶下籃板球。
等公車的人,就像在打籃球。
剛恢復上班、捷運又停駛,於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進的人群,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車調度,又無法及時疏散這群棄暗投明的人,於是導致交通大混亂。
即使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鐘的捷運旅程,現在卻讓我在公車上待了50分鐘。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飯,因為我遲到了20分鐘。
我在公司樓下的電梯門口,剛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興:「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已經遲到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很久沒遲到了,快要忘了遲到時慌張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重溫舊夢。」
我懶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幹嘛?」我轉頭問他。
「慢著按電梯嘛。請再讓我享受一下遲到時的心情吧。」
「喂!」我趕緊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結果我們一拉一推,好像在電梯門口打太極拳。
原本我只應該遲到20分鐘,卻變成30分鐘。
本來我們是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剛進辦公室時大喊:「大家好!我們遲到了。」
聞聲而來的老闆,走過來對我們精神訓話一番,並曉以大義。
後來聽說當天公司有很多人遲到,只是我和疏洪道遲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闆重複了他的演講好幾遍。
今天辦公室討論和閒聊的話題,都圍繞著台北市的淹水打轉。
大約在11點,老闆召集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開會。
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還有兩個男同事,以及口紅的顏色會讓人誤以為中毒的李小姐。
會議的重點在討論為什麼台北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淹水?
由於我是裡面最年輕、資歷也最淺的人,再加上我對台北並不熟悉,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偶爾寫點筆記。
直到老闆突然說了一句:「我們該慶幸納莉颱風的來襲,因為它讓我們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聽到後,握筆的手因為有點生氣而激動,不禁略微顫抖。
「小柯。」老闆問我:「你有什麼意見嗎?」
「颱風帶來水災,我們怎麼能說慶幸?」我說。
老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資料,往後靠躺在椅背上,問我:「如果沒水災,你怎麼會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醫生,你會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賺大錢?」
「沒人生病的話,醫生要怎麼賺錢過日子?」
「因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醫生。但不是因為一定要讓醫生存在,所以希望疾病不斷發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為因。」
「喔,是嗎?起碼水災可以讓水利工程受重視吧?」老闆又笑一笑:「台灣一向不重視水利工程,你不覺得如果常發生水災,水利工程就會更受重視、水利工程師的地位也會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被重視。」我放下筆,站起身說:「而在於被需要。」
我說完後,會議室內的空氣好像凝結,所有的聲音也突然靜止。
「好,既然你說了需要這種東西,那除了硬件的防洪工程設施和河道的治理計劃外,你認為防洪還需要什麼?」
老闆坐直身子,離開椅背,雙目注視著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預報與防洪預警系統。」我回答。
「可以請你具體說明嗎?」
「嗯。但我學藝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錯誤,還請各位先進指正。」
「快說吧。」老闆顯然有點不耐煩。
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預報」的不確定性相當大。如果要建立完整的預報系統,從氣象局開始發佈颱風警報時,就該密切注意颱風的路徑。依據預測的颱風路徑、氣壓場與風場,由外海開始進行波浪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預測的降雨量,計算河道流量,並考慮排水系統排入河道與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於淡水河系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漢溪等河流,因此必須做整個河系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橋樑及人口稠密區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水庫萬一得洩洪,也應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過高,因此需有最佳洩洪策略。預報一定會不准,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觀測數據,隨時修正與更新計算結果。台北都會區屬盆地地形,洪水宣洩不易,易導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應爭取較多的防洪處理時間。另外,電子媒體報導不應只將焦點鎖定在災情多嚴重和降雨量多大,應配合預報結果,提醒民眾該疏散,與疏散到何處的信息。總之,必須爭取更多的反應時間,以減少人命傷亡和財物損失。
「你的意思是,時間是非常重要?」老闆聽完後,問我。
「以防洪預警的角度來說,是的。」
「那你今天為什麼遲到半個小時?」
「這是因為……」
「你無法估計因捷運停駛而改搭公車所增加的時間,是嗎?」
「是的。」
「那麼對於整個預報系統的不確定性,你又如何估計呢?」
「這個我會估計。」
「你要我相信一個遲到、對時間沒概念的人,能夠幫我爭取到更多防洪預警的時間?」
我一時語塞,低下頭,不再說話。
開完了會,我心情很鬱悶。
雖然知道不能估計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時間,跟防洪預警並無關連,但我心裡仍覺得有些慚愧,還有一些尷尬。
好像念小學時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結果卻答錯的尷尬。
本來沒心情吃午飯,但疏洪道還是硬拉我陪他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