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法術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這點力氣……
這一點點薄弱的力氣……
我既已恢復我原來的身份,
也已寬恕騙過我的人,
那就請別再逼我住在這荒島上,
請求大家好心些,將我釋放吧。
——莎劇《暴風雨》中,大魔法師的劇終獨白
1
凡有邊界的,皆是監獄——
人生是監獄。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處決了,就大呼小叫,拚命扳住門框不放,搞得其它囚犯心情都變得很壞。當然也有微笑退場,也有發表激昂演說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視之下,悄無聲息的,越獄了。
留下大家在次日清晨,揉揉惺忪的睡眼,望著空空的牢房,納悶說:「人呢?怎麼不見了?」
張愛玲不見了。
越獄成功。
很多人悄無聲息的死了,很多人越獄成功。
可是張愛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從人生狠狠劈下幾塊黃金、犯下幾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幾調線索,然後,飄然遠去。
2
「你知道張愛玲為什麼要拿著『金日成猝死』頭條的報紙拍下最後一張公開照片嗎?」聰明愛人考我。
「不會是討厭韓國人吧?」我答。
「當然不是!」聰明愛人提供解答:「張愛玲看見這條新聞的時候,心裡一定在冷笑——『哼哼哼,給金日成這樣子跑掉,就算得上是厲害了嗎?到時候瞧我的吧!』」
聰明愛人把張愛玲的心聲,用這麼江湖氣的腔調來表現,當然很可笑。不過,照張愛玲在那張最後照片裡的表情來看,恐怕不是離譜的猜測吧。
面對歡喜讚歎、溢於言表的愛人,我唯有取下架上的《暴風雨》,念一段劇終時,主角大魔法師偷偷代表莎士比亞,向觀眾道別的獨白——
「我的法術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這點力氣……」
這位大魔法師,由於疲倦,也由於領悟,自行毀棄了人們眼中的大能、無上神奇的法術。
張愛玲的法術,一樣,早已消失不見。
3
文學,跟文學史無關。
我不會因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去愛上乏味的史詩《羅蘭之歌》;就像我不會因為在動物進化史上的地位,去愛上鴨嘴獸一樣。
我入迷張愛玲,可從來沒有想過她和文學史有什麼關係。迷張愛玲的人,大都是貼身的迷、貼心的迷——
迷卡文克萊內褲的人,誰會想在博物館裡看到它?
我的張愛玲,是和文學史無關的張愛玲。
更何況,整個不成氣候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有什麼好稱霸的?
張愛玲的香火,供在每個入迷者胸中那一座任何宗教都有可能的神龕裡,不在琉璃黃瓦的大廟上。
有求必應的、隱密的張愛玲。
4
我讀張愛玲,從小就無意識的,用上海話讀。
我始終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一直到有一天,焦姓朋友問我道:「喂,聽說你都用上海話念張愛玲的啊?」
「是啊。」我說:「不然要怎麼念?」
「用普通話念啊。」
「嘎?那你怎麼念『桂花蒸阿小悲秋』裡講的話?你怎麼念阿小的兒子呆看天空時,喃喃自語的『……月亮小來,星少來……』?」
對方就用國語念了一遍「月亮小來,星少來」。
我很詫異的聽著她念完,大吃一驚原來有人這樣念張愛玲的!
她倒過來要求我用上海話念了一遍「月亮少來,星少來」。我照辦了,她也大吃一驚:「原來有人這樣念張愛玲的!」
確實是,什麼異教徒都有。
5
上海人,像任何都市的人一樣,也多的是老土。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任何都市的人,拿來跟上海人並肩一放,很容易就會「略土一點」。不見得是外貌的土、見識上的土,多半時候,是一種面對人生的土。
我講的,自然是彼時的上海人。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來,放在張愛玲的身邊,立刻分曉;白話文有白話文的土、文藝腔有文藝腔的土、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一個一個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頭土臉。
唯一不土的是錢鍾書,可他寫一寫又不寫了。
也有想把張愛玲圍起來不讓人家碰的,也有再怎麼招惹、也招惹不夠的。
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也不想窺探她。
如果想的話,在洛杉磯那幾年,埋伏在她必經的路邊,總能夠督見一眼兩眼的。可是這不是我想要她現身的樣子。
我唯一想要她現身的樣子,要像現代中文小說家裡面,唯一夠傳奇的天王巨星那樣,站在台中央,接受幾十萬張迷的歡呼跳叫,感知一下有多少人因為她的小說,嘗到了本來就囫圇錯過的人生滋味。
也許有人會端來一碗蝦爆鱔面,有人獻上一盤糯米糖藕,之類的事情。
反正不是諾貝爾獎那樣的玩意就是了。
然而,她不在乎。
有過、又沒有了的法術;有過、又沒有了的歡呼,她都不在乎。
她從人生,越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