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小寒。天也還不冷。我到大灶間去找嬤嬤,拿作糕的麵團來捏小雞小狗玩,才走到灶間門外,就看見迎面走過來一個腮鬍子,兩隻大袖捲到肘上,手裡捧了一個幾有篩子大的豬頭,笑瞇瞇的。他一見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來。
「阿嬰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著的兩對豬蹄尖連晃兩晃。
「啊,青叔叔。」我認了一認,才想起來是鹿胎宮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殺了豬來買的。
青叔叔讓我先進了灶間,裡頭正在蒸藕,煙霧瀰漫,好幾截洗淨了還沒蒸的白藕擱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廚娘和嬤嬤兩個卻擠在窗口油光的檯子旁,不知在幹什麼。
「大娘,豬頭來了。」青肚子把豬頭擱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這個豬頭哩,這晚才來。」廚娘埋怨著,把兩對蹄尖接過來。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膩。
廚娘見他一笑,有點侷促,抹了抹鬢角,不尷不尬地笑一笑——
「道長且等一等,我去拿錢來。」廚娘走出灶間去。
嬤嬤卻頭也沒回過,趴在檯子前,趕工趕得急的樣子。我跟青肚子兩個一齊湊上去要看,青肚子趕緊讓一讓,又衝我笑了笑,眼角兩魚尾紋划水游了開去,白牙齒似海貝殼一樣搧了搧。
「這青肚子這樣愛笑。」我心裡過了過這句話,轉臉去看台上,想不通一個靠四十歲的男人,會有這樣年輕的一口白牙。
只見嬤嬤兩肘據桌,肘旁七八隻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擠作一堆,盛了青紫紅黃各色顏料。嬤嬤手裡正顫危危捏住一管破筆,在一張印了人物的紙上填色。
填滿了畫上女子的肚兜,嬤嬤的手一移,我這次才看見圖裡兩個人物都裸著下身,男的一個是僧人,撩開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纖毫畢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兒放上三天後、那種短暫又永恆的、干到發甜的笑。袈裟與肚兜都被嬤嬤上了鮮亮的大紅色,我恍惚間只覺得紅光侵眼,畫中人似乎動作了起來,我忽然聽見自己呼吸得很大聲,臉上一熱,眼睛趕忙移開,卻看見青肚子笑瞇瞇地望著我,藏在腮鬍子裡的嘴唇潤紅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顆紅柿的豬腦袋。
「畫避火圖啊,嬤嬤?」青肚子向嬤嬤搭訕。
「噯,趕在年前多賺幾錢罷哩,真人你莫見笑。」嬤嬤抬起頭招呼青肚子,卻發現我站在身後,嚇得急忙要把畫遮住。想是嬤嬤老耳朵背了,我進灶間後又沒開口說過話,嬤嬤根本不知道我進來了。
青肚子右手倏地伸出,托住了嬤嬤的袖管——
「留神抹壞了顏色!」
嬤嬤這才想起來,又急忙把兩手移開,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著傻笑,臉頰上一抹老紅慢吞吞地,從擠疊了的皺紋溝裡流淌出來。
「好啊,瞞著我幹這勾當。」
我一伸手就把她正畫的那張壁火圖搶在手裡。
「喂喂,別弄髒。」嬤嬤搶不過我,只索罷了。「腫脖劉從鄰城批過來的貨,發給我們給上個色,趕在過年錢要賣的。」
「這兩人在幹什麼呀?這圖畫紙不怕燒的麼?怎麼叫避火圖呀?」我把圖往灶裡的火頭上遞,青肚子趕緊攔住。
「凡人交媾、神鬼迴避,就算火神也……」
這時廚娘拿了買豬腳的錢轉返來,一見我手裡的圖,大驚失色——
「還不快收起來,嬤嬤……」
「大娘,不要緊的。」青肚子笑著把錢接過來。「橫豎阿嬰姑娘過了雨水,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驚。
「阿嬰姑娘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你知道嗎?」我問嬤嬤。
「嗯……聽……聽說了一些……」
「我婚配給誰啊?」
「這就不曉得了。」嬤嬤和廚娘都搖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的?」我問青肚子。
「上回聽都頭霍桑說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來。
「你看吧,真人也說該讓姑娘學學的。」嬤嬤向廚娘分說。「索性就幫著我們一起畫吧,我正趕得背脊骨都要折斷了。」
桑哥哥這兩天到鄰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問明白了。我前天折了金紙蓮花放在池子裡,都浸泡得沈在水底了,我昨晚去撈起來,才知道他不在府裡。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請問真人。」廚娘從一旁的櫥底抽出一張上好了色的避火圖來。
「這避火圖我也畫了十幾年了,這個故事到從來沒聽過。」廚娘把畫交給青肚子,臉色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這張圖上畫了個胖大和尚在向一干男女說法,和尚身前有一句破棺,棺裡一具奇特的骷髏,四肢骨骼互相交錯連結、相索相扣,盤成一隻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雲氣,雲氣裡畫的想來就是說法的內容了,竟然畫著一手拈柳枝,一手持淨瓶的觀音大士,被五名姿態各異的裸身男子團團繞住。
我看了啞然失笑,想這胖和尚真是色得瘋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瀆觀音菩薩。
青肚子卻大大「噫」了一聲——
「這是黃金鎖骨菩薩哩。這故事佛門子弟不大說的,到被畫出來了。」
嬤嬤湊過去看畫,廚娘卻看著青肚子,我看看畫,看看廚娘,看看青肚子。
「那時塵世欲根深重,於是觀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館,一般接客。境內男子見其絕色,盡皆傾倒,乃與之交合,交後則欲心頓消,欲根淡斷。一年後死,眾男子逐合力葬其屍。這名胖大和尚是個胡僧,過境見其墓,大禮膜拜,眾人說他錯拜了娼妓墳墓,胡僧就說這娼妓是觀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來度世間淫人。眾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見骨節聯絡,交鎖不斷,色如黃金。正是黃金鎖骨菩薩。」
我見嬤嬤與廚娘兩個嘴巴半張,聽得入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這「青肚子灶間說法」畫作避火圖,那麼畫上的胖和尚又要被雲氣圍住,從青肚子嘴裡釋出來了。
「啊呀,那這具骷髏也得上個金色了。」嬤嬤把畫接過去補色。
我看看自己手裡這張光屁股的僧人,圖旁還印了四行試:
「曾經千回舞細腰,
鏡底紅蓮終不老,
自從落在禪僧手,
任憑東風再難搖。」
我把圖畫遞給青肚子——
「那這一幅也有故事嗎?」
「這我知道。」廚娘搶先說了。「這是五戒禪師在祝融峰頂修行十年,以為世上再無可以誘惑他的事物,於是下山遊行,卻在路邊遇見這個叫做紅蓮的女人。紅蓮看了五戒禪師一眼,禪師心意蕩動,立刻與她交合,等到第二天日出,五戒禪師與紅蓮各自沐浴,一齊坐化。」
我聽這個故事莫名其妙,被廚娘三言兩語講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卻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青肚子發了一會子怔,忽然一笑——
「你們城裡的春畫恁特別,儘是傷心欲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來,驀地搖搖頭,把畫還給我,稽首走出去——
「打擾得久了,道士要趕回鹿胎宮餵豬去,年前要殺翻好幾隻哩。」走到灶間門口,停下腳步,掏出一張符紙給廚娘。「險些忘了,這是大娘要的符,貼在床板下就成了。」
廚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著嬤嬤坐下,依她教我的顏色,把圖畫填上。填了兩張,我不耐煩起來,開始自己挑顏色玩,把一個梳堆鴉髻的女人身上都塗了藍色,用朱紅點乳與下陰,再把那長鬚男子的xxxx塗成綠色,上頭再用紫色打小圈圈。
嬤嬤氣得趕我出灶房,我抹了她一鼻子紫綠,又從櫥底偷了一張沒上色的避火圖,跑回房裡去。
到前面去問了那個雙眼皮的值班衙役,霍桑哥哥還沒有回來。
我的房裡沒有色料。我到院子裡燒焦了一小截細枝,拿來畫那張偷的避火圖。我怕阿爹走過,把窗簾子放了下來,才掏摸那張圖來看。
這畫的上方是天空,印了兩個巨大的人體,糾纏在一起。巨人身下是烏雲,烏雲底下是一群小小的老百姓,紛紛打了傘,東奔西跑地躲在烏雲裡打下來的粗雨。右上角寫著:
「天人交媾津液如雨」
那兩天人的面孔印得漫漶,大概是木刻的版損壞了,五官殘淡,看不大出來。
我把燒焦的木枝削得尖了,隨手在那個男的天人臉上勾勒幾筆,心想這天人在交媾時不知是不是很沉默的,嘴巴該畫作閉著還是張著?看得津液淌灑的全程的聲勢,恐怕聲音大得很,像風刮雷吼吧?這版工將雨線刻得這樣濃粗,彷彿天山下下來的是繩子,不是雨。不知這津液又是什麼了。
我想歸想,勾出來那男天人的嘴卻抿得緊緊地,皺一個眉頭,很不開心的樣子。我自己看了也要笑,想來他是煩惱胡亂布雨,待會兒要受上神責罰吧。
端詳了一會兒,我忽然覺得這張臉很眼熟,我忍不住再把他的眉毛描一描,這下認出來了:我畫的是桑哥哥的面孔。
我嚇了一跳,趕緊用炭枝亂塗,想把這臉與桑哥哥相似的地方改去。塗了一陣子,把這男人塗成了一個大鬍子。
我這才鬆一口氣,以為可以假裝這事不曾發生過了,可是再多看兩眼,卻覺得這張生了大鬍子的臉,越來越像青肚子,簡直就要嘻開口笑了。
我用手把紙一蓋,回頭看門窗是不是還關著,心跳得好厲害。確定沒有人了,我才慢慢把手移開。
這避火圖哪裡能避邪避鬼!?我看它自己就邪氣得很。
可我還是忍不住拿眼看去覷圖畫。再看那男臉又不怎麼像青鬍子了,卻像桑哥哥蓄了須的樣子!我慌得把紙往床底下一扔,用被子蒙住頭,哈哈大笑起來。
做了一個夢。
一顆美麗的流星,從牽牛星座劃過紫薇星座,殞落在遠處。大家歡樂地趕過去看,看見殞落在地的,是一塊赤赤紅的、巨大的肉。有人上前用步子測量肉的大小,有七十步長,六十步寬,屋子般大小的一塊肉。
肉漸漸開始腐化了,空氣中充滿腐臭味,肉的旁邊傳來一陣又一陣淒厲的哭聲,越來越大聲。大家都一徑歡笑地說著話,十分高興。
阿爹忽然從人群裡偷偷摸摸地走出來,謹慎地四下觀察,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他,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那塊大肉的旁邊,緊挨著肉蹲下來,抱住膝,靜靜望著前方。
眾人一路笑,一路散去了。只剩阿爹一個人,動也不動地蹲踞在腐肉旁邊。淒厲的哭叫,一聲接一聲,要把臟腑都扯裂的哭叫。
一望無際的平野上,一塊巨大的腐肉,一個人。
晚飯嬤嬤端進房來,大菜碗裡竟是一方猶自輕輕顫動的紅豆腐乳燒肉。我差點沒嘔出來。
什麼叫婚配?
是另外有一所房子,房子裡的人願意收留我嗎?是像我現在住的一樣的房子嗎?
收留我作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