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
Won'tyoubelieveit.It'sjustmyfortune.
Norecess.
You'reinhighschoolagain.You'renothin'again.
——Nirvana<school>
我就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寫寫這裡。這所我拚命想逃離卻好像永遠也離不去的西×中學。在那裡呆過的二年半時間耗盡了我身上所有的能量和激情,直到我確定我再也不用去那裡我還是會在噩夢中與之重逢。
開學第一天,我推著自行車進校,前面站著兩位年級主任——主任和「大肚王」,面帶微笑,一定不是什麼真心的微笑,像是在檢閱部隊。「哎,那同學,推車出去,重新進校!」不知什麼時候「大肚王」指著我說。我怎麼了?我百般不解地推車出去,然後看著別的學生進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都向老師鞠躬說:「老師好!」然後兩位主任這才「慈祥」地彎腰回禮,這一對男女以為他們真的是什麼領袖人物的「揮手之間」呀,可真是一對好搭檔。我明白了,強壓怒火和低三下四的羞澀感,推起車,「老師好!」兩人看我一眼,笑瞇瞇地說「早上好。」真他媽讓人噁心欲吐。開學第一天,就領教了這裡規矩的厲害。
學費很貴,是一千三百元,加上學雜費,大概將近兩千塊錢吧。比我上三年初中的學費都貴。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因為這學費實在他媽的太貴了!我的心底湧起一番豪言壯語,縹緲了那麼一番,就溜走了。
開學的一個月的晨檢和午檢是學習校規的時間。這是這個學校一直以來的規矩。每個高一新生都發了一本二十四頁的小冊子,人手一冊,每天早讀午檢閱讀、背誦。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就是歷年來西中管理學生的教育規範。全稱為「北京市西×中學職業高中學生管理教育工作條例」。一共分十一章,分別為校訓、素質標準、禮儀行為常規、課堂學習常規、課間活動常規、衛生習慣常規、財物保管常規、考勤管理常規、學籍管理常規、進步獎勵常規、違紀處分常規和附一:優秀班集體、三好生、優秀幹部評選條件;附二:學生日常行為學分評比方法;附三:班級日常行為學分評比方法。
公關文秘專業的專業素質是:
遵守紀律保守秘密,工作態度認真積極,待人接物主動微笑,儀表端莊適度,舉止文雅大方。
具有過硬的專業能力:條清理順的口頭表達能力、親切感人的公關能力,實用暢通的公文寫作能力、較好的英語會話能力、熟練的微機操作能力(包括中英文打字)、較高的軟硬筆書法能力、基本的檔案管理能力和一般速記能力。
畢業時應獲取的專業證書:文秘等級證書、文字錄入員等級證書、計算機一級證書。
禮儀行為常規還有一首詩,不知道是哪個校領導「攢」的,可能是我們才貌雙全的潘校長的手筆吧:
禮貌儀表,至關重要。四字口訣,人人記牢。
坐姿端正,兩腿莫翹。站立挺拔,收腹立腰。
行走穩健,不擺不搖。面容清潔,化妝勿要。
髮型自然,不趕時髦。服飾整潔,得體為好。
待人熱情,鞠躬問好。說話親切,面帶微笑。
態度和藹,不卑不傲。思想向上,目標要高。
修養加深,謙恭禮貌。氣質高雅,莫入俗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非常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條例,比如:不准進入他班教室(課間活動常規第七條);禁止外校學生在校外等候學生,一經發現,處理本校被找學生(課間活動常規第十一條);學生中午在學校就餐,不准出校園買東西(同上);要求中午回家吃飯的學生,必須由家長上交學校一份書面申請,同時家長要經常瞭解學生中午時間的情況(同上);中午回家吃飯的學生,要辦理出門卡,以便校門口進行檢查(同上);還有什麼"整潔就是紀律"。這個學校的要求的嚴格應該用"極其"兩個字才合適。不許在樓道內停留,通信不許寄到學校,課外書不能帶到學校,甚至請事假、病假都要扣分,一個月統考一次,沒有補考……
學校的功課不多,幾乎沒有什麼作業。有二門新鮮的課經常讓同學們煩惱。那就是禮儀課和形體課。禮儀課潘校長親自教,我發現她的臉很白,看久了你會發現她像一種動物——對了,就是狐狸。至於形體課,要求穿體操服,很緊身,課間換衣服的時間很緊。大家對此很有意見。
我的高一(6)班
我的高一生活如同所有的新開始一樣,都過得特別快,令人目不暇接。西郊的空氣是如此清新,天天的天都是藍的,像是藍色的鍛子一樣,班主任也一如既住地對我好,我是學校裡出了名的好學生,寫詩,畫畫,學習,組織活動,我還暗中下了決心,要好好學習,不讓這三年光陰虛度,我一定要上我想上的大學——北大。每天下午上完兩節課放學以後,我和謝思霓,還有幾位女生一起騎車在回家的路上,秋天,北京黃金的季節,太陽和天氣好時,西邊露出清晰脈絡似的遠山,唱著沈慶的歌「藍藍的天,在紅紅的艷陽上面……」一種遼遠的透徹心扉讓年輕的喜悅籠罩著我們。這像是漫長婚姻中的短暫蜜月。比起以後的日子來,這是整個校園生活中的黃金歲月。一有時間我便去北大還有海澱圖書城。我喜歡北大。真美。我只有這麼說。謝思霓說像一個公園。「可比公園漂亮多了。」我自豪地說。現在的北大,比我初三來時的冬天還美。北大正在舉辦"山鷹社"圖片展,還有各種義賣和各個社團的招聘,我再一次無比真切地感覺到,如果我屬於這裡(我就不奢望這裡屬於我了)該是多麼幸福。有一次我們去時正值下課時間,有很多人,我們路過勺園,路過蓮花池,就不知道怎麼出去了,顯而易見我又迷路了!我其實不急,但謝思霓急,她說她和朋友約好了,我是打死也不肯在北大問路的,如果我這麼一個熱愛北大的人問北大學生「北大門在哪兒啊?」那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我們班只有二十七個人,其中二十二個是女生,男生五名,是年級人數最少的班級。雖然僅有五名男生,但他們很有特點,很有活力,很幽默,很能侃,或許還有一些小小的憂鬱。高一的生活就該是輕鬆的,享受生活的,職高就更是沒有太多高考的壓力。班裡的同學都非常好。我們每天學著條例,打打鬧鬧,倒也其樂融融。開頭的一切總是很輕鬆。我們每人都交了一百二十塊錢作為中午在校吃飯的飯費,發下一張卡,可不是像大學裡通用的吃飯刷卡,而是一張薄薄的紙片,每去吃一次就讓學生會的學生給打個勾。要是沒帶著,哼哼,可就別怪學校領導不客氣了,不許打飯。別裝委屈說什麼不是都讓在這吃飯都交錢了嗎,別廢話,你愛吃不吃,要是在我們這兒上學,就得守我們的規矩。所以就有一些學生不明白了,那要那個飯卡有什麼用啊?明著跟你說沒用,不過每回打飯你得帶著,而且要是不心丟了,可還得花五塊錢再買一張去。我們的食堂小得簡直可憐,只夠讓幾個班輪流去打飯。所以我們就在食堂外面的籃球場排隊依次進去打飯。客觀地說,每天的飯還是能吃的,兩個菜,一葷一素,一個禮拜平均吃米飯和饅頭的比例差不多是五比三,基本上二天裡有兩天吃饅頭一天吃米飯。有時候從裡邊吃出點沙子、石子的不算什麼,吃出玻璃、鐵釘也不算奇跡。
開學大概一個月後,高一(6)班來了一位新同學。午檢時王老師帶著一位女孩走進班裡。「這是我們的新同學,她叫杜媛,從今天起就是我們高一(6)班的新成員了。」那個女孩作自我介紹,她的聲音不高,有些啞,她說自己喜歡跳舞和文藝。她說的話並不多,可以看出在公眾場合發言她還是有些緊張的。
一上來她就是天生的明星,我們學校只許留短頭髮,女生留扣邊頭,她的頭髮也是短的,只是留偏分,剛開始沒有人注意她,但幾天後就發現她的獨特性。她其實是個天生的明星。我們是穿統一的校服的,她在頸間繫了一條方巾,是棕色帶白色圓點的,應該不會比在地攤上買的更貴。那絲巾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同學們也不知不覺地流行起戴絲巾,綢的,絲的,比她的不知高貴幾倍,卻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戴得更慰貼、更合適。
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有跟她深入地接觸過,她幾乎像一個謎一樣生活在高一(6)班裡。她沒有參加過我們的軍訓,我對她不能信任。聽別人說她是西安人,父母都是西安人,她和爺爺住在北京。
她有些像我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多少次,我曾以為她是活在我的虛構與幻夢之中。
杜媛來到這個班以後不久,就成為了文藝部的幹事。她融入新的班級的辦法就是當一個老好人,幫著打開水,幫著值日生掃地,或者在有的女生想上廁所卻沒人陪的時候她就主動走過去說,"我陪你去吧。走。"那個女生肯定感激地衝她一笑。於是她就這樣贏得了不少人心。大家都願意和她一起聊天。對了,我前面說過了,這個班的人都不錯,就是說她們都是很好很乖的學生,所以她們會喜歡她。因為她也表現得很乖。
學校要求各個班召開主題班會。高一年級的主題是「我愛我的專業」。「嘉芙,這件事就交給你了。」王老師對我說。「我知道了。」我說。我托紫予錄了一盤有羅大佑、TheBeatles、Queen、郁冬、高曉松等的磁帶當背景音樂,又從一些校園小說上抄了一些比較煽情的讚頌青春的片斷,就搞定了。我相信他們絕對沒有看過那些書,就像他們絕對沒有聽過那些音樂一樣。同學們也紛紛報名,因為每個節目可加五-十分。我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天班會開得很成功,杜媛表演了一段舞蹈,直到那一天我們才發現她的腰真的很細,在她跳那段舞的時候神情嫵媚,一條窄窄的布條裹在她的腰間,彷彿隨時就要掉下來。當然直到她跳完那段舞那塊布也並沒有掉下來。年級主任和兩個外班來的評委男生都笑瞇瞇地看著她。他們都喜歡上了她。我的班主任沒有看她,她在看著我,我是她的得意門生。是全班最有才華的人。
我們學校有時候也會組織一些別的活動,它們共同的特點是——用現在時髦的話說是「概念先行」。就是主題明確,比如「軍訓匯報演出」、「學生會知識競賽」等,而忽略內容和實質。而且這個學校的學生格外地孤陋寡聞,比如在知識競賽上有一題問「上天下地入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是誰的詩,對面高三的學生就會沉吟好一陣子,然後奇怪真的有人寫過這麼一首詩嗎?如果有人能答出「什麼鳥是世界上最小的鳥?」台下就會議論紛紛:哇塞,我們學校還有這等知識豐富的學生啊!太不易了!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覺得有點沒勁,這樣的學校,沒有絲毫校園文化可言。
天天上學,很累。回家以後只想睡覺。但我沒有這種時間,在初三畢業的暑假裡,我幫一家音樂雜誌採訪了四支地下搖滾樂隊。現在我必須盡快完成那篇採訪稿,還要練琴,趕不上進度,會落後的。學校讓每個高一的學生寫「自傳」,跟「自白書」似的,要求它數一千字以上。靠,一萬以上我也能寫出來。但我如何寫呢?「我想一個人呆著,我不想活了,我想躺下以後永不醒來,……」那他們還不把我斃了。
我只能虛偽地寫些「生活充滿陽光,二十一世紀,跨世紀的一代,未來……」真他媽的。我想起以前有個同學開的玩笑「往事不堪回首,就讓一切盡在不言中」,可他們卻逼著我一遍遍「回首」。我都不想上學了。太不自由。我是個無比脆弱的人。我承受不住一遍一遍的打擊。
玫瑰園裡的老玫瑰
又一個春天來臨又要去了
又一個春天白白糟蹋了
春天到來了
這讓我感到慌張
暖氣剛停,我還穿著冬天的衣裳。我最怕冷了。沒有暖氣的乍暖還寒簡直是要了我的小命。雖然我最喜歡冬天。「無信仰寶貝」樂隊的小楊說他最近很忙,很充實,這很好。生機勃勃,有事幹的人好好幹事,像我這種天天混日子的人有幻想有書看也是很幸福的。一連幾個禮拜了,星期四的下午我都拚命地騎車回家看鳳凰衛視的《非常中國》。因為那裡面可能會有搖滾樂。我可能會找到一點點驚喜,這可能是我無聊生活的惟一的安慰和補償。
我從來不是一個有目標的人。從來不是。而且被紅布蒙住了雙眼我也看不到未來。我在學校裡的那個廣播節目,它在各種複雜的窘境中勉強維持著原則的陣地。儘管「PunkRadio」這個節目是我們鬥爭很久以來的結果,但每次播完以後我卻沒有一絲的興奮和成就感。有的只是在殺人不見血的學校的嚴酷沒用的制度下的一次可笑的小丑表演:因為我知道我們面對的是怎樣的一群聽眾,我們的學生麻木、虛偽、矯飾和淺薄——整個兒一群弱智啊!我呢?我又是為了什麼要為他們啟蒙呢?
上上個星期三早晨下著小雨。我起床後就那麼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不想動。我眼下要去上的學校離我想上的北大很近。……有什麼辦法呢?……這世上,從來沒有自由……我能轉學嗎?……我能退學嗎?……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麼想……又來了!那在初三時拚命騎車上學的路上就愣愣地撞在腦海上的一句歌詞,又出現在我折騰不完的生活中……我終於還是出了門——我知道我注定遲到。幾乎在一秒鐘之內我就決定了我想做的。我繞著方舟書店騎了一圈,方舟還沒開門,又回到了蘇州街郵局。滿大街都是車鈴聲,只有我一個人看似悠閒。在郵局裡,我拿起了三月份的《大學生》看了看,無意中竟發現緊挨著紀念海子的詩旁邊是一位我曾經在忙蜂「邂逅」過的軍藝「青年詩人」石鈞的詩。至於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有點兒不便啟齒。可笑!他居然用了「愛情」、「墮落」之類的詞兒。而且決不是反諷。我想給他打個電話,贈給他這麼一句「詩寫得傻逼,人做得操蛋」。正像伊沙所說的,那種玫瑰園裡的老玫瑰,向來就是搖滾的敵人。
那天早上我本想給一些朋友打電話,但終於沒有。我要的是朋友看到狼狽迷茫的我毫不驚訝,給我一頓早飯吃,然後拉我一起看書或聽音樂,而事實上他們卻很可能一臉被打擾了的不快表情,還要刨根問底問我幹嘛不去上學,並順便給我講一通大道理!
後來因為那天我沒去學校我讓我媽給我寫了個假條,班主任偏袒著我,這件事就過去了。只是後來我厭學情緒愈演愈烈,常常遲到、曠課,學校特地為我制定了請假有"三條"的規定(分別為家長請假條、看病診斷書和開的藥方,缺一不可),就是後話了。
軟弱地哭泣
我越來越厭惡說話和自我表現了。更不想和那麼多無謂的人接觸。
我和果凍出來散步,我們先去了趟地壇公園,前幾天他剛在這裡採訪了樸樹。風有些冷,他脫下牛仔上衣讓我穿上。我們找到那天他和樸樹坐過的椅子,果凍說給我找那天樸樹在地上寫的曲子,但找了半天兩個人也沒找到。「嘿,你們找什麼呢?聽說剛才有人丟了一個金戒指。」有兩人過路的人看我們一直把腦袋伏在地上很逗地來了這麼一句。
聊到一個樂評人,「你還不知道啊?他前一陣兒自殺了。」果凍說。「死了?為什麼?」我立刻變得興奮起來。「不知道。」我很羨慕那個哥們兒的勇氣啊,要是早知道他有自殺的念頭我一定不勸他而是想和他好好聊聊。不知為什麼,我這個人有一個很庸俗的觀點,那就是,誰能特牛逼地蔑視生命,視生命如糞土,覺得生命沒有意義並且生活得很痛苦,我就會覺得他很無畏,很有勇氣,很……總之很脫俗就是了。你瞧,我就是這樣,因為我本身就是這樣的,我骨子裡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果凍也曾寫過一篇文章的,那是一個下雨天,我在"宏和"音樂學校的頂樓發現那張過期的音樂報紙上他的那篇文章,其中有這麼一段:
「我每天出門的時候,總是要檢查一遍我的房間鑰匙,我在這個城市所認識的人們的電話號碼,我所寫好的稿子的電腦磁盤,以及呼機、月票等這些東西,要是少了一樣我就覺得自己沒法出門,可當我有一天踏上了一列遠去的火車的時候,才發現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不可以少的。
有時候,我會看到一些生命的遠去,我為逝者而悲哀,為他們的親人而哀歎。然而逝者已逝,記憶將隨他們一同走遠,親人有一天也將會不再抽泣,習慣沒有了他們的日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那些激起的波紋總會一圈一圈地散開,直到消失。這時候我覺得生命也不是必不可少的。」
「生命也不是必不可少的。」
需要說明的是我並不喜歡現在果凍的一些文章,那嬉笑怒罵顯然還不夠火侯,遠遠不如當初他刻骨的真誠來得讓人痛苦和深思。我喜歡他原來的文字。那裡面有種蒼涼幻滅的美。現實令人失望,大多數男人對生命的熱愛執著態度令我不寒而慄,他們怎麼那麼愛活著啊?所以當我看到果凍的那篇大作時就毫不猶豫地給他打了電話,因為他是我知道(認識)的第一個厭惡生命的男人。我喜歡。可能我天生就是一個敏感悲觀的人。我渴望找到我的同類。
後來我們去吃飯。上車後,外面下起了濛濛的小雨,透過霓虹燈看得真切。我們去了一家快餐店,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飯時果凍問我在家是什麼狀況。
「對我來說是煎熬,對他們來說是摧殘。」
後來我說起了採訪的事,熱淚盈眶,情緒激動,講到有一次孤獨未知地去找"誘導社"樂隊時我突然流下淚來。果凍遞給我一張紙,我說你別看著我!他笑了,有些疲憊且心疼地說:「我很羨慕你,我已經好久沒有哭了。」
「你很成熟。」他說。
「No。」
「那你會活得很累。」
「我不會活那麼長的。」
「那你準備活到多久?」
「不知道。至少得過二十一世紀。」
後來我又說了特別多的話,很激動,語速很快,他在聽。我早已疲倦。果凍說我對這世界要求過高,那我怎樣對這世界要求過低?
上地鐵時他突如其來地問:你上職高?
我眼冒金星。
是啊,我上職高,但我想上北大,是不是有點兒沒有可能啊?我要做一個最好的記者,我會上北大的。
果凍低下頭拿出一個信封說:送給你。你以後一定會考上的。北大就是為你這種人開的。你上不了就沒有人上了。你這個敏感的小人兒。我打開信封,是在四月八日現場許巍的照片,還有三張放大了的許巍的彩照。
我再次討厭西×中學。我希望哪一天能出走。每次週末寫周記時我都以為下一個週末不會有機會寫周記了。可恨的是居然還得寫。
我害怕我的未來,我不想受苦。可痛苦和歡樂從來就是同等分的。我在得到歡樂的同時就已經受到了相反的代價。所以如果不想痛苦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連歡樂一起拋棄。確切地簡單地歸結為兩個字:死去。沒有感覺。極樂世界。涅磐。我什麼都不想要。
我哭泣,因為約會沒有新褲子和鞋。
我哭泣,因為一把電吉它需要一千五百塊錢我也買不起。
那個傢伙還在嘲笑我並且蔑視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我要自食其力,可哪有力氣。死亡無法洗刷這屈辱。屋子裡空空蕩蕩。沒有朋友。我討厭週日寂寞的午後。在學校,和那幫傻逼在一起我必須墮落。我要報復那些傷害我的人。我可憐的大腦。你真沒勁,那個騙子。我趴在這兒,軟弱地哭泣,永遠地弱下去。我討厭透了眼前這一切。卻沒有一張世界地圖。哭完之後感到了冷。我憤怒我不會寫詩。與人接觸錯誤太多。你知道我只是一個犧牲品,你知道我只能做一個行動著的幻想者。
我知道有很多人會受不了那種黑暗糜爛的論調。那種像寫別人似的寫自己。受不了,就請別再看下去了。反正我也沒有強迫誰。
天生飛行員
我一天比一天地更加討厭學校。我不想再學這些東西,我不想再呆在這裡。我已經受夠了這裡。在這兒呆著是多麼沒有意義。是多麼可笑和沒用。想到還要在這學校呆兩年,我就想瘋。想到期末考試還要考文書、速記、形體、計算機,我就頭大。看著台上那老母雞一樣的男人(我們校長),我不知道他來這兒是幹什麼的……我想上大學,我想上大學,我要一個人呆著,我要一個人呆著。再在這個學校呆下去,我還有命嗎?分配、上班、考學……累死了。在班裡,我只對語文、政治感興趣,因為教歷史的老師還兼教高二的攝影,所以我們高一下半學期就沒有歷史課了。我目前的生活就像一枚導彈,不知被發送到哪裡,我想早晚都會落在地上,成為碎片。班主任王教師在我的周記上問我:「為什麼你總是看低同齡人的素質和能力呢?」口氣似有埋怨和不屑。沒有,我哪裡有,我只是覺得中學生都缺乏團結。
我討厭我的學校卻眷戀這個班。確切點說我是喜歡班裡的那種慵懶、頹唐帶一絲絲甜的氣味和幾個談得來的同學、老師。感謝班主任王老師為我提供的各種方便。在嚴酷的大環境中給我相對的自由。這對我來說是多麼難得和感動啊!雖然我已經很少感動了。我想她一定比較理解和賞識我。
電台裡《校園民謠》的「寂寞山莊」的第一首歌的前奏聽起來是那麼熟,居然是鄭鈞的《無為》,我初三時常常聽到的一首歌。然後主持人在讀一封千篇一律的信。
我知道我進入不了他們的情緒。孤獨是孤獨的,但又怎麼會出現共鳴呢?那些大學生們的喜怒哀樂,而我是一個鬱悶不得志的職高一年級學生。
我只能與自己交談,儘管自己幫不了自己。我可以與作者交談,他們寬厚、平等,還比較有意思。這樣挺好。在我十五歲末的日子裡,在腐爛變態的北京春天,我還在用一次次地疼痛觸碰真實、追求夢想。我知道我的思維呈分裂跳躍狀態。但我也清醒無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我在做的是什麼。
我現在需要解決的是我自己。
我需要把自己放到一個空闊的地方,不干涉誰,干我想幹的,愛怎麼著怎麼著。吳佳祺是多麼地酷,他的《世界音像》版是多麼地酷,做他的讀者是多麼地幸運和爽。
我認識了一支開封的樂隊。他們說他們叫「精卵」。「精卵」給我寄來一些他們的照片,這些照片是黑白的,幾乎都以賈佳為主角。他們的場景分別是在學校、危房、開封的大街上和自己家的樓下,分別有白建秋(貝司)、魏瑞仙(吉他)、賈佳(主唱、吉他)、李占武(鼓)。
他們說:「來開封吧,我們等著你。」
在班裡我常常抑制不住地笑起來。
我太愛他們了。我多想走在開封的大道上!我要去開封,我要去開封,我要逃離現在的學校,我要去開封看他們,我們肯定有說不完的話。主意已定,我要去開封。
我媽說她給我找到一個心理咨詢老師,讓我和她週六週日去看看。我當時聽了特別抗拒,我的心理沒病,幹嘛要去看心理醫生!但後來我想也好,如果那個「心理醫生」能理解我,說不定也能說服我媽讓我去開封。我們去的是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的心理咨詢室。
這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夏日,我們穿著短袖衣服戴著帽子去找心理醫生,為我解決一下「心理」問題。從375車站下車後我們走了好長時間才來到清華附中。一些住宿的學生還在,校園裡隨時都能看到輕快、活潑的身影。我們走到一座小樓的三層。然後找到那個寫著心理健康咨詢室的房間。一位長頭髮的女教師接待了我們。我們有些侷促地坐下來,她給我們倒了兩杯水,我們聊了一會兒,她說先去開個會,讓我們等一會兒。
我和媽媽坐在沙發上,喝著水。我翻看著一大摞《北京青年報》,窗外是高高的楊樹的綠萌,風兒搖曳著窗欞,能聽到樓下正在玩樂的學生的歡聲笑語。我有點奇怪,什麼時候我已經沒有了當學生的單純心情了呢?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那個老師終於回來了,她淺笑著說「不好意思」,我說「沒關係」。「走,咱們到另一個屋裡。」她說。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個更溫馨,桌椅都很精緻。「喝咖啡嗎?」她問我們。「謝謝。喝水挺好的。」我說。一上來就對她很有好感,她有一種讓「病人」信任的體貼和溫和。我把我想去開封找「精卵」的想法跟她說了一遍,她說支持我的想法,能不能等到暑假裡去呢?我說我一天也等不了了。我的心已經飛到了他們那裡。其實她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但是她最終沒能說服我。我知道她是理智、正確的,在暑假裡去的確是比較好的方法,那樣不耽誤上課,沒有危害性。我媽還說暑假可以讓他們來北京玩。所有費用她和我爸付。
她說如果我去了開封找到了「精卵」而並不像你想像的這樣好,或見面後是另一番情景你會接受嗎?
我會有心理準備。
她向媽媽聳了聳肩,微微笑了一下。
離開清華附中時我有些留戀。這真是一座好學校。大、美、有良好的校園環境,學生活潑開朗,老師很親切,很好。符合我所有關於理想中學校的一切想像。
鳥兒啼鳴著飛過校園,天很藍。
開封夜未央
我媽帶我買了票。我背著一大書包CD和報紙去坐火車。
這一路好像歷盡千難萬險終於坐到了商丘站,快到開封了,快到開封了,請快一點吧!我等不及了……
快到開封站時,天邊的夕陽散發出美麗的金黃色的光芒,我想起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我獨自一個人走到後面一列空空蕩蕩的車廂,坐在座位上,陽光灑在我的身上、臉上,和我遍心遍體散發不盡的喜悅。
下車以後,我的心都快跳出來啦!我琢磨著他們會在哪兒接我。我大喊了一句「精卵」!
黑暗的夜裡無人應聲。我和媽媽走出火車站,看到台階下面站著四個人(我眼鏡讓我弄丟了,在我來開封的前一天)就衝過去,其中一個人問我:「你是嘉芙吧?」我點點頭。伸出手和面前的那個握手。他被我嚇了一跳,還是伸出手來。後來知道他是貝斯手建秋。我的身份被驗證以後,賈佳擁抱了我一下,有些衝動和勉強,也許因為我媽在旁邊。
那天我們去了鼓手李占武家。說實在的,他的家很不錯,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北京的中等家庭。李的母親是典型的中產階級市民,普通話說得很好,她稍顯過分熱情地招待了我們,讓我不太自在。我們一起吃了晚飯。那時大約晚上九點。你知道我是有很多話想說的,終於爭取到和「精卵」單獨呆一個晚上的權利。那是李占武家的另一套房。我們走下樓去,開封街道很窄,很暗。走在開封的馬路上,我突然感覺一絲不對勁,這是我鬥爭這麼久夢寐以求的城市,我為什麼沒有激動萬分的感覺?於是我大叫一聲:啊,終於到開封了!這就是開封了!去李占武那間房子得路過火車道,火車從城市中穿過,天上飛著咫尺可見的飛機,閃著紅燈,很新鮮很壯觀。
那是一套舊點兒但很齊全的房子,有床(包括被子、枕頭),陽台,熱水器,廁所,甚至還有一台舊收音機。到了那兒,我一股腦將CD、報紙都倒在床上,但他們似乎並不感到驚喜。我理想中的場面應該是這樣的:大家躺在床上,摟摟抱抱,黑暗中聽搖滾樂,討論著任何問題。這種親密無間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但是沒有。只有我想睡,別的人興致都很高,大聲放著搖滾樂,大開著燈,每個人都有一份事做,只有我……彷彿是局外人。我困了,但我不想睡去,我想抱著賈佳或者任何一位朋友,我需要這種感覺。溫暖的感覺。我輕輕碰了一下賈佳的手,「我想握住你的手。」我說。現在,我多像披頭士唱這首歌時的心情。而他無動於衷沒有反應。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後悔、委屈的想法:他們真的需要我嗎?他們真的愛我嗎?我真的感到懷疑啊!
窗外盛開的梧桐樹/搖/超市的頹美在空氣中流淌/啊,這多麼像我的/懶洋洋/我的眼睛有一點累了/我必須閉上/眼睛睡了/我想抱住一點什麼/希望是閃亮/可靠和溫暖/抓住我的心。
去他的理性吧!我只要感覺它陪著我。我明白太情緒化對自己沒好處,它只會把事情搞得很糟。這點我心知肚明,就算在當時也十分明了。但難以控制。那種感覺十分難受。心十分柔軟,柔軟得讓人無能為力。我無能為力。
大約凌晨二點多鐘時,大家都有點累了。就說睡吧。李占武和白建秋睡在沙發上。我、賈佳、魏瑞仙和金智恆睡在大床上。燈滅了。我所盼望的結果(燈光太明亮,會讓我的寂寞無所遁形)。睡覺時樂隊的主音吉它(實際上最老實的一個)魏瑞仙說了好多黃色笑話,我們就笑,我握住賈佳的手,希望能感覺到溫暖可靠的東西,他只是順從地任我擺佈(當然我也不敢怎樣擺佈),沒有一點感情。我太痛苦了!難道作為生死之交(我可以為了他們跳樓的)不能互相信任給一點鼓勵嗎?難道人微言輕反叛世俗追求真實的Punk也不能「超脫」嗎?惟一能解釋的就是他(他們)對我毫無感情。天吶!我是傻透了!為什麼我總是自以為是、自作多情!為什麼難過的總是我?我們可是真正的同志和戰友!在這樣的心情中,我昏沉沉地睡去。早晨一醒來,我不誇張地說真的想立刻回北京。走了算了。但我也知道不可能。我想大喊大叫,但他媽這是別人的屋子,如果在北京我至少可以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啊!」
我忍無可忍喊了一聲。真想問一句賈佳:你把我當朋友嗎!
一閃即過
明天更漫長。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媽和李阿姨(李占武他媽)來了,很尷尬。吃油條,很渴。沒轍。賈佳睡得很死,很香啊!我心想……
早上我到陽台上看風景。樓下種著很高很大的梧桐樹,空氣裡有一種類似於豆腐的味道,後來李占武告訴我,附近有一家製藥廠。
我和鼓手李占武特別聊得來,第二天晚上我就是在他的屋子裡睡的。我在他那屋裡睡得非常香,就像在自己的屋子裡。他告訴我過幾個月他媽可能讓他去上開封大學計算機專業。我給他留下一張羅大佑的十塊錢一張的CD。
我和白建秋也很談得來。但我心裡還是無比失落。也許我想要的一種同志般的感情是那種團結、純潔、執迷的狀態。他們沒能給我。我多希望能和所有人一塊坦誠地聊聊生活,音樂,理想方面的難題或別的。
我甚至想如果按以前死硬的計劃住一個月的話,時間將如何安排。幸好只在開封呆幾天。幸好。
以前我一想他們,就想笑,就高興,不像現在一樣擔心受怕,沒有安全感。怎麼成這個樣子了呢?這很真實。以前我的幸福是真實的。現在我的煩惱也是真實的。
那天他們帶我到他們的學校玩,那是一所職高,教學樓是白色的,操場上、房樑上長著一些綠色的青草,比西×中學要大得多。操場上的學生穿著夏天的服裝,男孩在踢球,女孩在扎堆聊天,一股生機勃勃,青春洋溢的樣子。陽光明晃晃的,到了教室門口,我鼓了鼓勇氣進了門,他們班裡幾個女同學見到我都小吃一驚,可能在想以前怎麼沒有見過我呀。我在想那麼他們以後也不會再見到啦。
過了一會兒建秋和一個長頭髮白白淨淨穿吊帶長裙的女孩走進來,「顧玲玲,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嘉芙。嘉芙,這是我女朋友。」「我早就聽說過你。」我看著她說。
「我也聽說過你。」她一邊微笑一邊玩著手上的玉鐲。
我一下子笑了。好可愛好潑辣的女孩,她的反應真是快。見我笑了,她也笑了一下。我對這個女孩立刻有了好感。
他們的愛情是那種中國中小城市常見的青年男女共同的愛情,極其真誠和樸實。
賈佳和白建秋在右側最後一排坐下,我坐在白建秋前面。一個人。第一節課是政治課。我在北京時極喜歡的一種課。好久沒有上政治課了。終於可以過癮了。我心裡暗暗這麼想,我甚至還希望那個男老師能多提點問題,叫大家討論回答,這樣我又能發揮自己的特長,令全班都「鎮」住的。
上課了,哪知是一位女老師,什麼都沒說,叫大家自己複習。真掃興!回頭看見白建秋趴在課桌上已經睡著了,好習慣,和我一樣,只是我平時上課時沒有機會罷了。賈佳呢?他捧著我寄給他們的那本《性入門》看得入迷,連我回頭也沒有注意到。
我趴在桌子上,看著準備背英語單詞的英語書。覺得太荒誕了。
後來我和賈佳聊天,我給他寫「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是因為我真的那麼可愛,還是因為,我長著一顆傻逼的頭腦。」
他顯得很奇怪我莫名其妙的情緒,他好像和我說了一些什麼,安慰了我一番。
白建秋也和我聊了一會兒天。
下課時,我到他們學校的小賣部喝了一瓶開封的酸奶,還行,挺便宜的,才賣九毛。我還買了幾塊泡泡糖,準備分給他們吃。小賣部的阿姨說開封人都挺窮的,物價比較低。
中午放學後白建秋邀請我去他家玩。他們住在一個很生活化的小樓裡,周圍的建築都很密集。我見過了他的爸爸,他父親有點黑有點瘦,用鄉音問候了我。建秋的房間還是比較乾淨的,有一把木琴,牆上貼著他自己畫的畫和樂隊自製海報。「我打算今年買貝司。」他說。顧玲玲和他感情很好,兩人不時打打鬧鬧。
「我送你一塊玉珮吧,咱倆當姐妹。」顧玲玲笑吟吟地對我說。
「好,求之不得。」我說。
她從小包裡拿出一個小玉鎖,說:「我還有一把玉的小鑰匙,和這個配套的。你戴一塊我戴一塊。從今以後咱們就是姐妹了。」
「是真玉的。」建秋在一邊看著說。
然後她拿頭髮絲兒做了一個實驗,結果證明果然是一塊真玉。
「怎麼樣?我說吧……」建秋頗得意地笑了笑。
我沒有像預計的那樣在開封住一個月,我只在那裡呆了短短三天。
下午我在李占武家玩。他帶我去看看開封市區。他帶我到一家音像店,說以前的《音像世界》和《朋克時代》都是在這裡買的。這是開封市惟一一家能買到搖滾類雜誌的地方。音像店裡還有一些磁帶和盜版盤。我還看了看衣服和新華書店。還有表、信紙呀之類。
我們走在白茫茫的太陽下面,我穿著紅色的T恤,黑白相間的格裙和紅色的帆布鞋,耀眼的青春。後來我們走到一個小區裡,那兒有一座廢棄掉的禮堂,我們走到高高的水泥台階上然後坐下來說話。我買了一瓶啤酒,他說他從來不喝酒,後來我們一起把那瓶酒喝光了。
傍晚時李占武說請我吃東西。我們在鬧市區吃了一些冰淇淋和飲料,我說你們這兒的東西真便宜啊!李占武揶揄地回答我:「是啊,我們這兒的人每月的工資也很便宜。」
晚上我們把大家叫出來一起逛街。看衣服和小玩藝兒之類的。顧玲玲給我買了一條紅色的絲線,給我掛玉墜用的。她親手把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心裡默默地想以後除了洗澡我再也不摘下它。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他們的學校。不到一個小時後,我才告訴他們(除了鼓手李占武)我很快要走。建秋看著我說:去哪兒?「回家」。「回哪兒?」我知道他已明白,但還是問了一句,我也知道我不想回答,但還是回了一句:「回家。」他愣了一下,點點頭。當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賈佳還在打籃球。不,他還不知道我要走。但很快會知道。
我到火車站附近的賓館找我媽。自從她在來開封的頭天晚上住在李占武家一次後就執意要住賓館。我找到她,她正在房裡喝水,梳頭,看起來心情比較愉快。因為她知道今天就會回北京了,也許她很高興我沒有固執地要求在開封住上一個月,也許她覺得這次的開封之行還是比較安全的。誰知道呢。總之看到她高興,我也稍微高興了一點。
建秋和李占武一直把我們送到火車站。
他們目送著我們離開。李占武把他脖子上帶著的銀十字架項鏈取下來,給我掛在脖子上。
寂寞高跟鞋
我又回到了學校。
這次我請假去開封的事讓王老師對我非常不滿。我們晚上回家都走西三環,經常會碰面,十分彆扭。忍無可忍,我終於在周記上給她寫了一段話:
假設一下:
我們是像夥伴一樣互相理解和支持呢還是繼續沉默不語?
如果選擇前一項我們找個私人談話時間聊聊,如果選擇後者那我無話可說,只能說明我又犯了一次傻。
等待回音。
發下周記時我發現底下多了幾行紅字:
想聊聊?那要看你想說的是否是真心話。倒不是有種受騙之感,我只是覺得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畢竟有些事你該提前與我打個招呼。
想談的話,找個時間,你可以訂。
但我和王老師之間曾經互相欣賞的感情再也回不去了。我們不鹹不淡地維持著並不平凡的師生關係。
我們班上四個同學集體轉學走了。到了一所專門教英語的學校,那所學校七年制,畢業以後就直接是大專學歷了。聽說那所學校的學費非常貴。走的是袁玲子、路莎、小貓和美寶蓮。其中袁玲子和路莎關係非常好,小貓是班上惟一一個長得比杜媛漂亮的女生,美寶蓮和崔曉笛非常好,她們四個關係也不錯。
她們有福了,她們逃脫了這所瘋人扎堆兒的學校。我們堅信,無論哪一所學校都會比我們現在上的這一所要好。
她們逃走了。而我這個最想離開的人卻還在。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特別恐怖的夢。
在夢中全都是絕望的愛,絕望的祈求,絕望的逃亡,絕望的希望。彷彿這個可怕的夢一驚醒就消逝了,抓也抓不住。
(回憶總是很困難,現在我彷彿又聞到了製藥廠那股豆腐味兒,梧桐樹,台階,建築)
當時在夢裡我一直很喜歡的一個人給我的小姨喝一種黑色的飲料,我大喊著「不要喝!不要喝!」
然後就是逃亡、逃亡,瘋狂地奔跑,醒來後我害怕死亡,害怕冷冰冰的孤獨寒冷,無論是生是死,就像那種被不得而知的神秘東西所控制,緊緊包住掙脫不了的夢魘氣氛,那種你永遠都不瞭解的極度困惑。
熱情來得快,走得也快。
在我回到北京的幾天後,我沉默了,不像以前那樣在班裡口口聲聲地說「精卵」,但我開始問她們一個愚蠢的問題:你有真正的朋友嗎?你相信愛情嗎?被問者有的搖頭,有的點頭,問到我,我茫然不知。
你有真正的朋友嗎?我問陳旭。
她很決然地搖了搖頭。
「你呢?」她問。
「我曾經有。」
我心裡真正想見的,是「無聊軍隊」他們。他們會帶給我本性有的,一直被囚禁的熱情、反叛和火熱。多希望能早一天見到他們。我想念我總有一天會過上和他們一樣的生活的。那時候在《北京晚報》上看到有市民投訴五道口附近有一幫摩托飛車黨擾人清夢,我心有慼慼然地笑了。我知道他們是誰。真的就像那首歌唱的:脫下寂寞的高跟鞋,赤足踏上地球花園的小台階,我的夢想不在巴黎、東京或紐約,我和我的孤獨,約在悄悄的、悄悄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