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腳步漸漸來臨。
對韓心瑤來說,生活依舊是這樣平淡,上課、下課、改不完的作業簿……她用規律的規則計畫人生。
人家常說,平淡就是一種幸福,照這麼說的話,她的確是過得很幸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生活在溫暖優渥的家庭環境裡、有父母的照顧呵護,更有未婚夫的真誠摯愛,她應該過得很不錯,她的心不該容許有絲毫的空隙、不該再消沉落寞。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她消瘦了許多,常常會沒來由地陷入恍惚當中。
她足足一個月沒有去姊姊心婉家裡,每日將自己關在房間中,什麼都不想做,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窗外那盞孤立的街燈,思緒不知道飄往何處。
這種悵然的情緒,是從何而來?
韓母也察覺到她這種異樣的變化,開始擔心了起來。
星期六的下午,韓母來到韓心瑤的房間,她正低著頭批改著一堆學生作業簿。
韓母輕著腳步走過去,一聲不響地站在她身邊,望著她那雙細細柔柔的手腕,看著她那消瘦憔悴的臉龐,不禁心疼地低聲歎息:
「心瑤,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告訴媽好嗎?你知道媽媽從來不會為難你的。」
「媽!」韓心瑤拾起頭,眼裡有著悠悠的悲慼,使得她那稍嫌蒼白的臉頰,更加楚楚可憐。「我沒事。」
「前幾天懷哲來信,是不是說了些什麼?」
「沒有,他很好。」
韓母深深地望著她好半晌,接著握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床邊,母女倆在床上坐了下來。
她撫摸著韓心瑤的頭髮,柔聲地說:「心瑤,你最近瘦了,你知道嗎?」
韓心瑤凝視著母親,突然有股衝動想撲進她懷裡好好哭一場,但是……她不希望母親擔心,她應該快樂起來!
她勉強擠出個笑容,故作輕鬆地說:「媽,瘦一點沒關係,現在流行骨感美女嘛!」
「說什麼傻話!」韓母瞪了她一眼,又皺著眉問:「真的沒什麼?」
「你想我會有什麼事呢?」
韓母繼續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放棄追問。
「那麼,出去走走吧!或是到心婉那裡坐坐,別老是悶在家裡。」
「媽,你嫌我太乖嗎?」韓心瑤露出了個笑容。「好吧!那我就聽你的話,出去走走逛逛吧!」
這句話立刻掃掉了韓母一臉的沉重,「對嘛!這才像個年輕女孩。」
韓心瑤有點無奈地笑笑,拿起了小手提袋,理了理衣服,向母親告別後,出門去了。
wwwnetwwwnetwwwnet
初夏的陽光很輕柔、很溫暖,天空是一片純淨的藍。
韓心瑤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走過擁擠的人群,走過五光十色的商店,不知不覺地,她來到一幢圓形的白色大廈邊。
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藝-」黑白相間的典雅招牌,佇足了片刻後,走了進去。
裡頭依舊瀰漫著優雅的氣氛,她往大廳望去,人影紛紛,佇立在一幅幅精美畫作前,人手一杯飄香的咖啡,或專注地凝視,或低聲細語地評論著。
另一邊的圖書室裡,一排排檜木書架上擺放著的,都是藝術文學之類的書,書香、檜木香,令人也跟著優雅起來。
她在圖書室裡挑了本詩集,登記好後,叫了杯咖啡,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很快地就將自己融入現代詩的風情裡,直到一道渾厚的男性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韓心瑤!?」
聽到有人輕喚她的名字,她驀然拾起頭來,接觸到的,是一雙濃濃的眉毛和一對炯然有神的眼睛。
「怎麼?不記得我了?」他在她面前的椅子坐了下來。「我是何慕文。」
她回過神來,對何慕文靦腆地笑了笑。
「你也來了?」她輕聲地說,「來看書?還是賞畫?」
「賞畫。」何慕文說著,禁不住的打量著她。「謝謝你告訴我這樣一個幽靜的地方,可是,我發覺你不常來。」
「呃……我最近比較忙。」她有點言不由衷。
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打斷他們的談話——
「慕文!」那個人喊道,伸出手,熱情地拍了下何慕文的肩膀,「謝謝你又來捧場,這位小姐是……」他用禮貌的眼光打量著韓心瑤。
「小林,這是韓心瑤…心瑤,這位是藝-的總經理,林芳生。」何慕文為兩人介紹著。
「林先生,你好。」
韓心瑤看了林芳生一眼,心裡狐疑著。
何慕文怎麼會認識藝-的經理?
「叫我小林就好了。」小林連忙說道。
「我和小林以前曾經一起學過畫畫,兩星期前,我們碰巧在這裡遇見了,真沒想到,才幾年不見,他已經是這家知名畫廊的老闆了。」
「畫家當不成,只好淪為畫商了。」小林在椅子上坐了來,自我解嘲地說,「當年學畫畫,只是憑著一股狂熱,雖然是科班出身,終究還是缺乏天分。」
他的目光望向何慕文,「倒是你,你真應該繼續畫的,當年粱老師最器重的,就屬你了。」
「算了,那都是過去式了,現在的我,只是個商人而已。」何慕文說著。
「真才實學不是時間能抹煞的。」小林突然一整臉色,認真地說:「哪一天有興致再執畫筆的話,藝-大廳的牆壁隨時為你空著。」
「哈哈……」何慕文瀟灑地笑了開來。「你不怕我的畫毀了藝-的聲譽?」
小林捶了他肩頭一記,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名員工走了過來——
「經理,有位客人請你過去一下。」
小林聞言,站起身子,「韓小姐,慕文,對不起,我去招呼一下客人,你們慢慢聊。」
說罷,他轉身,往大廳的方向定去。
韓心瑤望著何慕文,訝異地問:「你常來?」
她那雙烏黑柔亮的雙眼溫柔地射向他,聲音清脆而嬌嫩。
「嗯。台灣的事業還沒正式啟動,最近正好有些空閒時間!」何慕文回答。
接著,他轉頭望了望四周,一本正經地說:「小林真的很有經營頭腦,這裡的佈置雅致且別出心載,又可以欣賞名家真跡、聽音樂、看圖書。」他深吸了口氣,「再加上空氣中瀰漫著的濃濃咖啡香,可真是心到、眼到、口到,設想得面面俱到!」
韓心瑤靜靜地看著他,笑了笑。
眼一瞥,他看見擺在桌上,方纔她看的那本書的封面。
「詩之造境……」他嘴裡念著,看看她。「你喜歡詩?」
「嗯。」她輕聲說著。「美麗的詩詞,都是詩人用心、用感情寫下他們眼底的景致、人生,簡直是文學的極致!」
何慕文盯著她,有點不能自己地眩惑了。
自從初次見到她的那一日起,她便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幾次來藝-,他想找個「偶然」,幾次到偉群家,他想找個「巧合」,卻都無法如願……
「繼續說……」他往椅子深處靠了靠,用一種別具深意的眼神望著她,「把你懂的都講給我聽。」
心瑤愣了下,半晌後,她笑了。
「你把我當成詩詞大全啦!?別忘了,我是學歷史的,不是學國文的。我只是喜歡摘錄喜歡的詞句,感受那些詞句所描繪的意境,消遺解悶,如此而已,其他什麼也談不上。」
兩人對視著,終於忍不住一齊笑了開來。笑聲,不知不覺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何慕文注視著面前這張臉,她臉上那份淡淡的憂愁,深深地悸動了他的心,一絲憐惜、一種渴望自他的心底竄起,他柔聲,低沉地說:「四月的某個晚上,我不小心濺濕了一位女士的衣裙,直到現在,我還深覺對她有所虧欠,不知道她今晚是否願意接受我的道歉,與我共進晚餐?」
她想起那個春天的雨夜,愣了愣,笑道:「你很會說話。」
「趁天色還早,我們還可以趕得上看淡水的落日,然後,我們去吃海鮮、看漁火。」
她望著他那興高采烈的眼神,怎麼樣也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嗯。」輕點頭,她拿起椅子上的皮包。
走出藝-,何慕文領她坐上他停在路邊的BMW,車子很快的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匆忙穿梭的車海裡。
wwwnetwwwnetwwwnet
車子離開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區,沒多久,他們便來到淡水。
何慕文停好車子,兩人走進了一家依海而築的海鮮餐館,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沒有徵求韓心瑤的同意,便向服務生點了菜,一會兒,啤酒來了,新鮮炸蝦球、章魚冷盤、烤鮭魚、香酥蚵仔、蛤蜊湯……等豐富菜餚也陸續端上桌。
何慕文為她倒上一杯啤酒,也為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
「我記得你的酒量蠻不錯的。來,為我們今天的巧遇乾一杯!」
說罷,他豪邁地舉起酒杯,一仰而盡。
韓心瑤淺酌一口酒,含笑看著他,不語。
「你看……」何慕文將視線轉向窗外。「夕陽真美!」
又大又紅又圓的夕陽,像是一盞燦爛燈火,寧靜地逐漸沒入灰黑色的海裡。彩霞染紅了天邊,海面上蕩漾著幾艘小舢舨,點點漁火,將海麵點綴得更詩情畫意。
「自然界之中的美,有時就在須臾之間,稍縱即逝。」她望著遙遠天邊一抹將消失的霞光,「令人難以捕捉!」
「這就是造物者神奇之處。」
「你有宗教信仰嗎?」她回過頭來望著他。
「目前沒有,但是我覺得冥冥之中,一定有神明在主宰著人們的一切,他製造-個偶然、一個剎那,一個小小的事件,就這樣牽動了人與人的關係,掌控了人的命運,你相信嗎?」
他的這一番話,使她的心情陷入一片迷惘之中。
「你經歷過這種偶然事件嗎?」她迷惑地問。
「是的。」他停了停,彷彿陷入了沉思。「二十五年前,一場墜機意外,奪去了我母親年輕的生命……」
說到這裡,他的情緒似乎有些不穩定。看著這樣的他,她的眼裡不自禁地湧現了同情、關懷與安慰。
「對不起。」她輕聲的說:「讓你勾起了這段難過的回憶。」
他搖搖頭,放鬆臉上的肌肉,對她溫和地笑了笑。
「人的一生中,總會發生許許多多的變故,命運的捉弄雖然會造成一時的痛苦,但也讓人的生命增加了智慧。」
他深深的望著她,繼續說道:「我母親離開後,父親沒有再娶。他工作很忙,經常國內、國外到處跑,只留下葉嫂照顧我,所以,我的童年幾乎是在孤獨中度過。
從小,我就學著在孤獨中尋找自己的天地,於是,我開始畫畫,一個人靜靜地握著一枝筆,描繪出自己內心澎湃洶湧的情感思想,那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
「你是個幸運的人!」她說著,給了他一個微笑。
「是嗎?」
「你在享受孤獨,有此孤獨可享的人並不多。」她喝了一口啤酒,又說:「從事藝術創作的人,總比別人多了一份細膩且容易感動的心,才能領略出這種感受,才能把心中的感覺,表現於紙上。」
「你將我列入藝術創作者!?」他問道。
「是的,會享受孤獨的人便能創作,你已具備了藝術家的基本條件。」她語氣誠懇,「相信你的默默耕耘,終究會有收穫的一天。」
他忽然笑了起來,「你再繼續說下去,會灌醉我的。說不定哪天,我真的信了你的話,背起畫架,行萬里路,畫盡天下!」
「這才是你內心最渴求的目標,不是嗎?」
他收起了笑容,驚訝地望著她。
他們才第二次見面而已,她便已經猜出他內心的世界、已經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去了!
她會讀心術嗎?
「世事不能盡如人意。」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尤其是在這個大都市裡生活,往往要放棄自己的喜好去遷就現實,在不知不覺中,心中那份真實便因此而塵封。」
「所以說,我們只能當凡人。」
他深深注視著她,一縷長髮披在胸前,一身淡藍色的衣服,就像是早晨天邊的第一道曙光,她看起來……很美!
「談談你的事情。」他眩惑地望著面前那藍色的影子。
「哪一方面?」
「隨便。」
「我的家庭,你應該很清楚了,我只是一個平凡、庸碌的人罷了。」
「不。」他認真的說:「那只是霧中的你。」
他說得有趣,她笑了,唇邊弧度像是藍色湖面漾起的一圈圈漣漪。
「霧中的一切更美。」她說:「就讓你永遠對我保留這份美好的印象吧!」
「我一向執著真實的美,霧裡看花,花在虛無縹緲間,並不能滿足我。」他凝視著她說:「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更認識你、更瞭解你。」
韓心瑤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那雙幽黯的眼睛,隱隱流露出情意。她不自在地轉過頭去,迴避那雙灼人的目光,轉變了話題——
「太陽下山了!」
「是嗎?那我們快離開這兒。」他站起身來。
「要去什麼地方?」
「看漁火,月亮初升起時,看漁船出海很美的。」
離開海鮮餐館,初夏的夜凰迎面而來,還帶些涼意,韓心瑤不禁打了個冷顫。
「冷嗎?在這裡等我,我去開車,免得你著涼了。」
他小跑步離開,迅速自停車場將車子開來。
韓心瑤上了車後,車子立刻往濱海公路奔馳而去,終於停在離淡水不遠的海邊。
熄了火,兩人都沒有下車,只是靜靜凝望著美麗得讓人驚艷的夏夜海面。
何慕文順手放入一片CD片,音響裡流洩出「巴黎的回憶」一曲,柔美婉約的旋律迴盪耳際,彷彿將人引入一個虛虛幻幻的夢境裡。
「這夜景……美得讓人忘記身在人間!」心瑤讚歎地說:「只可惜你沒帶畫具來。」
「如果有畫具,我寧願畫下你。」他的眼睛射出光亮,直盯著她看。
韓心瑤在他那火熱眼光的注視下,覺得呼吸急促,心臟怦然直跳。
「我們回去好嗎?」她輕聲地說。
何慕文迷惑地望著她,心不在焉地道:「我從來沒有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孩,美麗得像首詩。」
韓心瑤將頭轉開,望向窗外,沉默不語。
「明天是星期天,你能出來嗎?」他問。
「我明天沒空。」她眼睛仍然望向窗外。
「整天沒空?」
「整天都沒空!」她斬釘截鐵地說。
他望著她,好半晌,才低低的說了一句——
「不要躲開我,我並沒有那麼可怕。」
她驀然回頭,秀氣的臉龐有著柔弱及惶恐。
「我們回去了,好嗎?」
她掙扎著說,語氣中的懇求意味,讓人無法抗拒。
何慕文望著韓心瑤,一語不發地發動車子,在開回台北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
車子飛快地奔馳著,萬家燈火往後疾逝,他終於將韓心瑤送到巷子口。
「再見。」她輕聲說著,打開了車門。
「我想,你不會希望我送你進去,對吧?」何慕文望著方向盤,低低地說著。,
她望著他,沒來由地心中一緊,卻掙扎地壓抑那股莫名的情緒,沉默地鑽出車子。
何慕文將頭伸出車窗,望著她出神,好一會兒,才低聲的說著:「明天早上十點,我在藝-等你,你來也好,不來也罷,反正我就一直等到打烊。」
說完,他便踩著油門,加速離去。
她愕然在原地站了許久,直至目送那道銀白色亮光,完全消失在夜色裡,才木然走到家門口,開了門,進入屋內。
客廳裡,韓母正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書,等著遲歸的女兒。
「回來了!」她放下書本,打量著韓心瑤,「晚上在朋友家玩得愉快嗎?」
「還好。」韓心瑤倉皇地瞥了母親一眼,像在掩飾什麼似地笑了笑。
「可是……」韓母看著女兒的眼神,隱約覺得她有些不對。
「媽,我累了。」
「那就趕快去洗澡,早點休息吧!」
向母親道了聲晚安,韓心瑤趕緊鑽進房間,拋下手提包,在床沿落坐後,擰開了床頭燈,對著床頭櫃上一個木製相框發呆。
相框裡,是任懷哲笑意盈盈的照片。
如果沒有遇到何慕文的話,她和懷哲……
一陣尖銳的酸楚劃過心底,她伸手將照片上的笑臉蓋住,接著猛然將頭埋入枕頭中,任淚水氾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