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早飯時,我和老狐狸就一起被老闆提進了基地唯一一間辦公室。
  老闆氣得五官都不在原位了,滿臉串門兒,「讓你們來監督學生,你們!啊?就弄這個?」
  老闆……話不好這樣說的……什麼叫「弄這個」,聽著怪不順耳。
  院長比較冷靜,「啊……你們也是老師們看著成長起來的,凡事要慎重嘛,教書育人教書育人,既要教書,更要育人,凡事講究一個言傳身教,為人師表,本來呢,小傅啊,我一直很看好你,怎麼這次闖這樣的禍呢?你讓老師們怎麼想?同學們怎麼想?小莫啊,你這個孩子,王老師說了好幾遍,我才答應他讓你過來……」
  話聽起來很含蓄也很客氣,翻譯過來其實是這樣的,「你們兩個東西真是丟盡了老師的臉,監守自盜,賊喊捉賊,迫不及待當著學生就開始亂搞,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們就別在這兒混了,反正本來我也不想要你……」
  雖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我卻有穿越回古代的感覺,笑不露齒行不搖裙才是好女子。
  苦著臉從辦公室出來。
  幾個學生賊頭賊腦靠過來,「莫老師,沒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沒事。」
  立身不嚴,咎由自取,我還能說什麼。況且莫老師向來厚臉皮,挨訓也挨成習慣了。
  最最傷心的是,我都主動提出來辭職不幹了,他們居然還不准我走!
  老闆說,「什麼?你們弄出來的亂攤子,現在還想扔了就走?看看這幫孩子野的,現在誰還管得住他們?」
  院長說,「對學生不能太縱容,既然都來了,就戴罪立功吧。」
  戴罪立功……不過是一起去游了一回泳,說得好像傅維懷孕了似的。
  蘇斐站的遠遠的,臉白得看不見血色,我也沒心情去管他。
  昨天他在燒烤店也站得遠遠的,當時還覺得虧欠他,誰知轉臉就來這麼一下。正是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傅維緊跟著溜出來了,「師妹別生氣,都怪我連累了你。」
  我平生最大缺點:耳根子軟。
  別人幾句好話,我便不好意思和人撕破臉,淡淡道,「沒什麼,我不生氣。」
  小孩們「噢」地起哄。
  蘇斐遠遠地看著,臉又青了三分。
  傅維容光煥發,「都走都走,馬上出發了,還不去車上佔座?」
  小孩們一哄而散,他貼在我耳邊低聲問,「今晚還敢去嗎?」
  去就去,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點頭。
  傅維眉開眼笑,「我家小茵真是好樣的。」
  誰是你家的?
  他被我踹開也不生氣,在安全距離奸笑,「何必枉擔了虛名呢?」
  X他XXX的老狐狸。
  出了野外便是我們的天下,大佬們只管坐鎮中央,跑腿打雜的事全是我們的。
  平時出去,是我坐車頭,傅維坐車尾,一前一後張羅。今天他毫不避諱,大剌剌坐在我身邊。
  六班是個和尚班,只有男生,不大關注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小和尚們跟傅維關係特別好,幾個學生看著我們笑,傅維揮揮手,「笑什麼?查人去,來齊了沒有。」
  六班學生跟傅維的關係好是有來歷的。趁傅維去清點人頭,小班長咧著嘴給我講他們的往事:傅維愛拿大,自詡野外生存能力超強,一起上山的時候,便指指點點,這種菌子能吃,那種野菜不錯云云。學生們便鬧著要采蘑菇,回去做小雞燉蘑菇補油水。傅維覺得沒問題就答應了。晚上收兵,小朋友們提了一大袋蘑菇,「老師~~~~我們有蘑菇了~~~~~」
  傅維樂滋滋的,「啊,好。」
  「老師!我們有蘑菇!」
  傅維摸不著頭腦,「噢,蘑菇啊,不錯不錯,吃的時候注意點」。
  小班長只好把話挑明,「老師我們沒有雞。」
  結果是傅維下班後還得跑到菜市場去給他們買雞。
  我大笑,「那你們做小雞燉蘑菇了?好吃嗎?」
  小班長眼睛轉了轉,「大家都不太認得蘑菇,怕採了有毒的,所以最後我們就沒放蘑菇,光煮了雞湯。」
  還「怕採了有毒的」,分明就是來訛雞吃的……
  怪不得那幾天六班的小孩都喜滋滋的哼哼「今天好運氣呀,老狼請吃雞。」
  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古之人不餘欺也。
  老趙頗有良心,還抽空發個短信給我,除去問候,還帶了一句:幫忙照看一下外甥。
  我只有苦笑了。
  蘇斐在另一輛車上,我向後看了看,除了車尾顛簸起的塵霧,什麼都沒看著。
  我既然躲得遠遠的,不明就裡的傅維就必須把七班帶起來。
  車到了地方,大家下來不行,天公不作美,沒走幾步就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
  傅維走過來問我,「不如你回車上去吧,我領著他們看完就下來。」
  六班小孩立刻撒嬌道,「好大的雨,老師我們也要回去。」
  傅維回頭,惡狠狠一齜牙,「溫室花朵!再說要回去的給全組扛測量儀!」
  小孩躥遠做幽怨狀,「我們果然是沒人疼的。」
  最後大家全都下去,軟塌塌的黃泥地,一走一陷,女孩們尖叫著,時不時有人的鞋被粘在泥裡,光腳丫單腳跳著去找鞋。山腳下一片菜地,種些韭菜青椒什麼的,我們大軍一過,頓時慘不忍睹。
  傅維趕緊跳下田埂,「同學們注意一點,不要踩到人家的菜地裡。」
  拜託,你自己就在菜地裡。
  千辛萬苦的上了山,沒等怎麼看,老天變臉,漂泊大雨往下澆,只好趕快回撤。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話不假。
  上的時候已經很費勁,下山更加糟糕。
  一踩便是一片的泥,抹牆一樣滑下去,飛流直下三千尺。小孩們叫苦不迭。
  風很大,雨很猛,我卻滿頭大汗。
  這麼多孩子隨便摔壞哪一個,我都賠不起。就算賠得起,心裡也過不去。
  最後只得找幾個靈活些的男生站在比較危險的地帶,扶過往的同學一把。小孩們很認真,雨把頭髮都粘在額頭上,也並不叫苦。我和傅維責無旁貸,一頭一尾站在接送隊伍兩邊。路不好走,女孩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每叫一聲我都擔心一下,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
  蘇斐作為學生幹部,挺理所當然地站在山腰上接客,我心裡有點失落,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猜猜如果他從我面前走過,會不會接受我的攙扶。想想又覺得自己很卑鄙,說了不想了的,不能仗著自己大兩歲老去欺負弱勢群體。小李倒是結結實實和我抱了個滿懷,她下來的時候滑了一下,我趕忙上去抱住她,姿勢非常曖昧。兩邊的學生都笑了。小李也笑,我拍拍她身上的泥,「小心點」,不小心不成,兩尺之外就是十幾米高的山溝。
  所有人到下完了才輪到我們,蘇斐低著頭從我面前下去,我也低著頭不看他,理論上說我應該伸手扶他一下的,但是,鬼使神差的,我沒有。他自己抓著路兩邊的雜草下去了。
  手機在褲兜裡瘋狂振動,我顧不上管它,直到最後一個學生下來,大家渾身流水的爬到車上,才把手機掏出來看。
  車窗沒關,小風一吹,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老趙今天發短信上癮,先說心情不好,又抱怨天氣太熱,到了第五條,不再莫名其妙,內容一目瞭然,「莊碧有外遇。」
  天氣因素,今天收工收得分外早。
  我回屋洗了澡換了乾爽衣服,給老趙打電話,「怎麼回事?」
  老趙聲音暗啞,「小航回來了。」
  小航是老趙愛情生活中的施瓦辛格,她說一句「I-LLBEBACK!」就夠老趙提心吊膽惦記一輩子的,比拉登都厲害。
  但她不是扔了莊碧去尋找幸福的新生活去了嗎?
  老趙的字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她追的那個人拒絕了她,她說自己受傷了,追著我們家豬頭鬧著要豬頭療傷呢。」
  「媽的,莊碧不是德魯伊也不是牧師,哪來的療傷能力?」
  「要不就說這丫賤嗎?莊碧也夠賤的,都他媽分手了還朋友個屁啊,我看他多半是有二心。」
  老趙經過一回情傷,明白多了。
  「那怎麼辦呢?」
  老趙咳嗽一聲,「我跟他談過了,他說他拉不下面子,覺得人家哭著來了,怎麼也得說兩句好聽的。」
  「要是人家不止衝著幾句好話來的呢?」
  老趙的咬牙聲隔著電話都聽得到,「那我就要她好看!」
  馬上又換了期待的口氣,「你是站我這邊兒的吧。」
  我歎口氣,毫無新意的回答一句曾對她說過無數遍的話,「你就算殺了人我也會幫你埋屍的。」
  我當然相信理智強悍如趙筠這等人物,是不會用買兇殺人這種超風險方案來擺平情敵的。如果她真的做了……那對方一定非常可恨,殺就殺了吧。
  我是典型的幫親不幫理,如果老趙是孫悟空,我便是沙僧,如果她是宋江,我大概只能當李逵。低智商人群的悲哀。
  我們建立在花椒梨上的友誼注定永垂不朽。或許不止花椒梨,中學時代我整天睡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老趙卻熬夜做筆記看教參修訂習題集,我們之間最經常的對話便是我抱著被子醒來,迷迷糊糊地說,「我好累啊~~~~」老趙就會頭也不抬的回應,「你不是中午就開始睡了嗎?怎麼還會累?」然後是我的解釋,「就是因為一直在睡覺所以很累。我想起來歇一會。要不呆會就沒力氣接著睡了。」然後,不出所料的話,老趙會崩潰一下下。
  就連高考的時候都是老趙踹著我去複習,不然以我的懶惰,無論如何不可能和老趙繼續做同學。進了大學以後我仍然要仰仗她——所有試驗的實習報告都是抄她的。
  我這前半生,虧欠她良多。
  但是——蒼天在上,我實在沒有多少和小三過招的經驗。
  如果老趙讓我去潑小三硫酸,我去不去?
  冥思苦想良久,難以決定。不如先睡一覺好了。雨越下越大,估計也沒人去海邊了,正好去會周公。
  床單一鋪開,便聽見有人在窗下吹口哨。
  探頭去看,某狐正打把深藍色格子傘東張西望,悠閒得不得了。
  平時看見他只顧心煩,今天情緒不佳,看到他倒是負負得正,舒服了一點。
  他向我亂揮手,「下來下來」。
  我溜下樓去,「今天不能去游泳了吧?」
  某狐一雙眼睛笑得彎彎,「想和我去游泳啊?」
  我轉過臉去。
  「不如我陪你去吃冰吧?」
  這還差不多。
  躡手躡腳走到大門口,還是被六班小孩兒們截到了。小朋友們很激動,「老師自己去游泳!不帶我們!」
  我擦汗,「不是去游泳,我們是去吃好吃的。」
  小朋友們哭哭啼啼,「吃好吃的都不帶我們……」
  你們吃霸王餐還上癮了咩?
  最後還是領了這群活猴子去吃了。冷飲店立刻變得花果山一樣。
  說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八卦之後,不知怎麼就說到了上次雨中登山,老狐狸拍拍胸口,「後怕的厲害,幸好沒人摔著」。
  「摔著會怎麼樣呢?」
  老狐狸立刻把手肘後面的傷疤亮出來給我們看,「這就是我上次來這兒摔的,很疼呢,當初流了好多血,都能看見裡面的筋膜,半透明的白色的。」
  大家一起「哦」了一聲。
  小馬「哼」了一聲,「那有什麼了不起,我上次作盲腸手術的時候醫生只給我作局部麻醉,還帶實習生去做的,就在我身上開膛破肚的,我還聽見實習生誇什麼主任的刀功全市無敵,主人還誇我來著,說這個人腸子好多啊。」
  「啊!」大家一起點頭,確實很了不起。
  「我也做過!」阿明趕緊加緊談話,「要了我三千塊啊,醫生還把切出來的東西給我看了。紅通通的泡在藥裡面」,一指面前的冰激凌火鍋,「就跟這個草莓醬的顏色有點像,不過要再灰一點。」
  小馬很憤怒,「我花了六千呢!他們都沒拿出來給我看看!」
  「太可惜了」,大家紛紛喟歎,「花了六千塊,連個影子都沒看著。」
  小馬覺得自己吃了虧,趕緊把所有手術都拿出來回顧一下,「我還做過痔瘡手術呢!」
  哇~~~痔!瘡!耶!所有人的眼睛都發亮了,快樂的期待著小馬發言。
  鄰桌吃東西的人開始騷動起來,為了不打攪小馬的談興,我們都轉過去向他們怒目而視。
  「那時候就是每次便便的時候都很痛~~~~痛死了都~~~~我覺得是裡面有一個球狀的東西,很硬的一個球……經常會跑出來,每次便便的時候都會出來,特別疼,可惜我一直也沒見過它到底是什麼樣。」
  「大便的時候都跑出來了,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揪出來看看,再塞進去呀。」大家繼續歎惋著說。
  小馬也覺得沒有揪出來看看,很對不起大家的求知慾,滿臉愧疚。
  鄰桌的人都走了,真是的……這麼有趣的話題,為什麼不參與進來呢?
  正在我們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忽然門外有些怪怪的。
  「是不是有人跑過去了?」我不確定的問。
  「好像是的,好像還是我們的人。」
  老狐狸噌地竄到門外,「天啊。」
  煙塵滾滾,至少幾十號人從門前跑過去了,很多還戴著校徽,穿著印著「S大學」的大T恤,提著實習時學校發的地質錘。
  暴動了?
  老狐狸扔下一句「我去看看」,跑了。
  實習老師當然責無旁貸要衝在第一線,我一揮手,「你們別亂跑,我去看看!」
  一掀門簾衝了出來。
  後面小兔崽子們也鬼哭狼嚎的追了出來,「老師!老師!沒給錢呢還!您走了誰買單啊!」
  廢話,不是為了飛單,我至於跑這麼快嗎?
  發足狂奔。大部隊還是那麼遙不可及。
  我抓住一個跑不動停下來喘氣的,「怎麼啦?啊?前面這是出什麼事兒了?」
  那哥哥扶著腰喘氣,「啊?我也不知道……全一個學校的……我這不急著上去……看熱鬧嗎?」
  一腳踹飛,繼續狂奔,浪費我的時間,太可恨了!
  大概環城跑了一個馬拉松的樣子,大部隊終於停下了,圍了一個大圓圈,我拳打腳踢嘴咬地殺出一條血路爬了進去。
  裡面已經開始干仗了,地上的兩位遍體鱗傷,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後面擠不進去的還舉著錘子嚷嚷,「揍他!」
  老狐狸個子太高,進不來,擠在人群之中聲嘶力竭,「不能打了!」沒人聽他的,都在舉著錘子怒吼,「揍丫的!耍流氓!打死白打摔死白摔!」
  地上的兩個一動不動了,我靠不會真打死了吧?
  情急之中我躥到中心尖叫,「別打啦!打死人誰也沒好兒!」
  話音未落,耳後一聲悶響,眼前一片漆黑。
  我殘餘的意識最後一個念頭:
  TMD,挨了黑棍了。

《簡單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