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還得去找印刷廠的人買膠片,一出門就激靈靈打個寒戰。北風吹雪花飄,我一路哆嗦著奔到公車站,抱著腿蜷在髒兮兮的座位上,這樣整整跑了一個下午。
晚上回公司,腿已經沒知覺。
趙珍妮掃一眼發票,「誰讓你坐這個車?怎麼不坐專線!不能報!」
我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專線車一塊二,普通公交兩塊錢,我不要命的跑一下午,就這樣對我?!
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硬著頭皮賠笑,「主編,專線車一個小時也等不到一輛。我也是怕耽誤公司的事。」
「那我管不著,反正這個車票不能報,你也坐好車我也坐好車,誰為公司利益著想?」
言下之意是我凍死活該,專線車哪怕一天發一輛也與她無關,她就是認定我要鑽這八毛錢的空子。
最後還是只給報了專線車的錢,多出來的我自己負責。
「還有,你今天遲到了,扣考勤分。」
一分是五十塊人民幣,在這個通貨膨脹的年代,一雙大眾品牌的皮靴要一兩千一雙,豬肉漲價到十七塊錢一斤,五十塊錢夠我舒舒服服打車上下班,我摸著冰涼的大腿,懷著對趙珍妮的刻骨仇恨走了出去——沒有回頭,我怕我會忍不住跳上去把野雞中專畢業的趙珍妮掐死。
晚上我和丹朱坐在一起討論簡涵的下半shen。
「我說了你都不會信,他從前居然有個交往過兩年多的女朋友!」丹朱口氣十分誇張,對她來說,沒有完美的性生活,戀愛關係持續兩個月都是難題。
「那女孩發現了嗎?什麼反應?」
「切,別提了」,丹朱滿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都是她把簡涵慣壞了,她就那種特別單純的小女孩兒,簡涵又是個睡不著怨枕頭歪的主兒,每次一說到這個簡涵就吼她,吼得那小孩淌眼抹淚的,什麼都不敢說,還以為是自己不好。這次他還想吼我來著呢!讓我一個大耳貼子打沒脾氣了!媽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反了他了?」
我對丹朱肅然起敬,不禁想像了一下那個耳光如何劈頭蓋臉驚天動地,瞬間就將沙文主義的公豬打成了二十四孝,姐姐我崇拜你。
丹朱洋洋得意,「牛吧?走,跳舞去。」
「不想去,吵死了,今天跑得特別累,咱們去春guang乍洩坐吧,清吧,爵士樂隊特別好。」
丹朱一步三回頭地被我拽了出去,「清吧有什麼好的……」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喜歡春guang乍洩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臨湖而建的酒吧,從三樓看下去恰是湖水和月光,很清靜,JAZZ樂隊也夠水準。
丹朱一進去眼睛就亮了,「哇,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兒了。」
「為什麼?」
「好多老外!」
我強壓著撓牆的衝動,「您老也不怕AIDS。」
丹朱絲毫不以為忤,「假正經。」
晚上她化煙熏妝,眼睛亮得像野貓一樣,這裡睃睃那裡瞄瞄,純黑羊毛大披肩下面玫瑰紅裙子,釘著密匝匝的亮片,鬼眼一樣閃爍不定,招得周圍的人全看她。
丹朱並不盯著人看,只管矜持地微笑。
旁邊桌上有個打扮中性的女孩子過來請丹朱喝一杯,丹朱笑笑,「不用了,謝謝。」
我問她,「有目標了?」
丹朱努努秀氣的尖下巴,「那個,像不像精靈王子?」
我轉頭去看,確實漂亮,很像北歐人,金髮碧眼的blonde,腿極長,和精靈王子比起來還真是一點也不遜色。
「他都好像沒看到我一樣!」丹朱生氣了。對漂亮女人來說,或許這就是極大的侮辱,天龍八部裡死了那麼多人,原因就是康敏生氣,因為喬峰一眼沒看她。
「去跟他借個火兒。」我建議。
「可是……」
我伸手把她嘴上叼的正冒著裊裊青煙的壽百年拔下來,從自己煙盒裡取一根大衛杜夫塞進她雙唇中,「現在可以了,去吧!」
丹朱粲然一笑。去了。
片刻後回來,怏怏不樂,「說的是什麼?嘰裡咕嚕的,聽得我頭疼死了。」
她回來了,盜版精靈王子也跟過來,「多麼漂亮的小姐。」
「誇你盤兒亮呢。」我告訴丹朱。
丹朱笑笑,說,「謝謝。」
洋人跟著學,「謝謝」,兩個音發的含糊,近似於「學學」的音。丹朱撲哧一聲笑出來,「問問他有多高?」
我轉向洋人,「你多高?」
「六英尺七英吋。」
我翻譯給丹朱聽,丹朱皺起眉頭,「英他媽頭啊。那是多高?不不,你隨便說點什麼好了,別說我說的這句。」
我轉過頭去,「哦,沒人在乎那六英尺,說說這七英吋吧。」
他大笑起來,我突然想起衛慧寫的,和洋人如何如何的時候,感覺像「坐在了消防栓上」,沒來由的噁心起來。
「我去點首曲子。」我走了,丹朱和洋鬼子語言不通不要緊,有些事是不需要說話也可以做的。
我沒有道德潔癖,也不在乎別人說我拉皮條,我只是單純的不舒服。
我沒有和丹朱說實話,我和陶然分手,並不僅僅是對他的態度無法忍受,而是因為他劈腿,還不承認。丹朱早告訴過我,不要和所謂才子來往,跟這種人交往就意味著泥沼人生的開始。文藝男青年就不適宜結婚,他就是廣大女性的一念想。
然而我早被激情沖昏頭腦,堅持說,「不!他是愛我的!」
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怎樣,但我當時無疑是愛他的,我現在還記得他寄來的信箋,淡藍鋼筆字非常流麗,「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言挽絕你小小的清瘦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就是愛情和失戀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我讀數學系,身邊N多大學男同學,主修網游,選修漫畫……連說起武俠別說金古梁,連那些盜版黃易的都看不進去。
最可怕的是,還都喜歡以幼童欺負女生的方式追求異性,遭到對方白眼的時候很得意。
偶爾在網上看見個把才子,大多鬱鬱不得志一臉苦相,個個看起來都像狗熊剛死了老爸。陶然不一樣,印象中的他永遠長身玉立,溫和有禮。他一笑,便如熙熙日光映入湖面。
顯然這也不是什麼偉大的愛情,「鴇兒愛鈔,姐兒愛俏」,方鴻漸博士講話,壓根兒就是生殖衝動。
陶然有過諸多女友,他也不隱諱,只是每次講述的情史都與上次的有出入。我經常在聽他動人心魄的情史時想起董希文先生的油畫《開國大典》,據說這幅名作畫成後幾乎每隔幾年都要「奉命」修改,因為有人「出事」了,先後抹掉了高崗、劉少奇。直到79年,中國革命博物館才請人把畫重新復原,而董希文先生已於1973年初溘然長逝。
畫裡的事好像是趣聞,畫外的事可是驚心動魄,影響深遠。
陶然的舊情人也是如此,除了我這個正牌女友,他尚有紅顏知己若干,姐姐妹妹無數,以及不定時向他傾訴感情生活的苦命網友,遇人不淑需要他來軟語溫存安慰的大學同學……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陶然記性不好,經常在接到舊情人的電話時一臉平靜地對我說,「這是中學時給我借過橡皮的同桌,我不好不理人家。」
我只好提醒他,「上次你跟我說這可是你初戀情人。」
陶然一愣,「有嗎?我們很久沒來往了,你不會那麼小氣吧?哈哈。」
逛街是不時會遇到他可愛的乾妹妹,上來挽著乾哥哥的手撒嬌撒癡,一邊笑著對我說,「陶然簡直就是我的親哥哥。」
親哥哥?你確定不是情哥哥嗎?
甚至有個同城的女網友半夜在浴缸裡割腕,打電話哭著要他去英雄救美。
我也跟去了,不是存心當電燈泡,只是好奇到底什麼人會這麼輕賤自己的生命?
匆匆趕去看到現場才鬆了一口氣,她吞了六顆安眠藥,把手腕的皮劃了一條口子,見到陶然後開始失聲痛哭。
我走出門抽煙,因為傷口實在淺,陶然也覺得沒有送醫院的必要,貼個創可貼就出來了。
「真沒想到她會為我死。」陶然垂著頭,萬分傷感。
一句話雷得我外焦裡嫩。
真的,原來以為這齣戲裡只有我自己傻逼,沒想到他們這麼入戲。我笑得太厲害,煙吸進氣管,一迭聲咳嗽起來。
陶然大驚失色,顯然他很珍惜有人為他殉節,並認為我在這個神聖莊嚴的場合突然大笑是非常不合適的。
我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他說,「是啊,她真傻,你放心我不會步她後塵。」
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看著風把大衣衣角吹起來,我覺得自己強壯,非常像一個堅強的女土匪,非常爺們兒。
再沒誰可以拿著他愚昧可恥的破理論再嚇唬住我。身邊的傻逼再也騙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