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踏入辦公室的那一刻,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說不上來是什麼,同事的竊竊私語?下屬曖mei的眼神?小麥忽然讚美我的髮型很潮很in;編輯部主任說有個優秀的相親對像一定要介紹給我;我的記者們沒有一個拖稿,全部按時完成了任務;總之,空氣中瀰漫著不安的氣息,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也許是因為馬上要年終述職的緣故吧,每個人都緊張。我挺挺胸,我為這裡做了什麼有目共睹。不要害怕,親愛的,我對自己說,你給他們掙了多少錢啊,不升職已經是委屈你了。
老孫坐在我的辦公室裡,笑容滿面,「小竇越來越漂亮了。」
「謝謝孫總。」
「你送的報表我看了,不錯。」
我微笑,「這一起封面專訪做的是陳默,記者拍到她在戒毒所,我們做了獨家專訪。」
我把樣刊封面拿給他看,我們最喜歡明星吸毒、濫交,搞婚外戀,打架鬥毆,裝瘋賣傻,這些不知人間法度的被寵溺過度的寶貝們。他們越爛,我們越賺。
老孫讚歎,「很好,很好。」
「咱們的記者跟了她幾個月了,到底沒白忙。」
「好!我就喜歡有堅持精神的年輕人,成天跳來跳去的,幹不成事。」
老孫看著我高深莫測的一笑,我不禁想起了趙珍妮。趙珍妮避了一陣風頭,居然自作主張跳槽到了另一家時尚雜誌做主編,據說和那家雜誌的發行人處處出雙入對,親密得毫不避嫌。老孫一定也知道會是這樣,畢竟是老鳥了,在這個圈子裡,哪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沒有一個多餘的女人?哪個成功的女人背後又能沒有一群更成功的男人呢?
我硬著頭皮應對,「孫總待我這麼好,我當以國士報之。」
新招來的小助理在門前探了探頭,「孫總,人來了。」
老孫點頭,「進來吧。」
有人應聲而入,施施然走進我的辦公室。
老孫瞇著眼睛,「小竇,來見見你們的新代理主編,韓荊!」
什麼???
我心裡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火焰的那部分是因為主編的缺一直空著,名義上老孫兼著,實際上一直是我在干!我超負荷運轉了幾個月!如果有新主編,那也應該是我!
海水的那部分是,媽的我該怎麼表達……我剛剛睡了我們的新代理主編……他在床上棒得令人絕望……這麼冰火九重天的感受很難表達,媽的又用流氓詞了,感覺,大家感覺一下就好。
老孫咳嗽一聲,做誠懇狀,「韓荊,來見見小竇,這可是我們的頂樑柱,能幹得很吶。」
我微笑著看老孫,你也知道我重要?如果眼下我手上有一把槍和一百顆子彈,我就絕不會讓你身上只有九十九個窟窿。
老孫年輕時在機關幹過,深諳發動群眾斗群眾的技巧和重要性,「你們倆的工作能力都很強,都是優秀的人才,所以呢,我的想法是,這段時間你們就合作一下,竇白暫時擔任代總編輯。你們要團結一心,多為公司出力,誰為公司作的貢獻大,拉的廣告多,誰就勝出!等這個考察期結束,我們就正式確定主編人選!」
說到這裡,親暱地拍拍我肩膀,「好了,小竇小韓,有什麼意見嗎?」
「沒問題,孫總。」韓荊微笑著回答。
我也微笑著看韓荊一眼,考慮分一顆子彈給他。
「對了小竇」,老孫已經起身要走,忽然又轉回頭來,「我聽小韓說,你們是老同學?」
「是的。」
老孫笑得很有內容,「那就好。」
「哎,你想過沒有?如果希拉裡當選,那克林頓就是全世界最爽的男人——先上了總統夫人,又上了總統。」丹朱一邊在MSN看八卦新聞一邊和我磨牙。
「有什麼了不起,我現在要麼自己當主編,要麼就上了主編。」
「還是自己當比較好。」
「廢話。」
「說真的,上回你真生氣了?」
「說真的,我快要忙死了。還有,你願不願意來給我們當平模?我們現在的模特長得很像BJ單身日記裡面那個泰國妓女。」
丹朱咯咯笑,「那種活兒還是留給余姍姍吧。」
我放下電話,編輯部主任抱著膠片進來抱怨,「如果拿不出像樣的稿子就把Jessica開了吧,說她兩句,人家當場就哭了,我總不能月月都從日本人手裡買人家的版權吧?她真是學設計的?看稿子我還以為是學考古的。豹紋OUT多久了還拿出來當賣點?有沒有常識啊?」
我苦笑,「我開不了Jessica。」
「好,現在不開她,明天就沒有人幹活了,全在老孫的床上排隊。」
「開了她也還有人在老孫床上排隊。」
「總得意思一下不是?」
「編輯們會恨死我的,我已經把他們逼得夠緊的了。」
「他們現在就很恨你了,你是老闆嘛,誰不恨老闆呢?反正怎樣都要恨的,做回惡人吧。」
「是啊,你真貼心……專題怎麼換了?」
「小韓要換的。」
啊哈,韓荊。
我站起身,「我去找他談!」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有些理解趙珍妮了。她有她的立場吧。
歎口氣去找韓荊,他辦公室裡卻沒人。
「韓荊呢?」我問秘書。
「韓主編和H&M的人談合作呢。」
我手腳冰涼,那是我的客戶,我的單子。
男人,他媽的男人。我認識的男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
「竇姐。」
「嗯?」
「你還有事嗎?」
「……沒有了。」
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他是代主編!」
回到自己辦公室,桌上沉甸甸一大束香氣撲鼻的梔子和鈴蘭。
我小心的打開卡片,很簡單的四個字,「祝安好。韓。」
做的好戲。
我把花扔進垃圾箱裡,去做明星訪談,今天我們有位客人,才二十歲的小女演員,在電影節上嶄露頭角,和男主角正在談戀愛。她吸引人的地方在於那種羞怯安靜的氣質,不說話的時候,她看起來美極了。
說話的時候很像個草包,沒關係,演員只要會念台詞就行,誰也不指望她們有大腦。
她花了很多時間談她的男朋友,他們如何如何相愛,計劃什麼時候結婚,等等等等。我冷眼旁觀,不像假話。也許她真愛他,他們在一起才三個月,半年後等他搭上私人助理,她就不會是這樣子了。
下班回家我衝進浴室洗澡,熱水從臉上澆下來,心裡很亂。
余姍姍不在,我用浴巾包著自己一溜小跑進了房間,拉出體重秤站上去,天,47.8公斤。
我把耳環摘掉,重新站上去,還是47.8,紋絲不變。
我很想知道闌尾有多重,如果它超過500克,我就把它割掉。
心情沉重的刷牙。
牙刷入口卻有股甜膩苦澀的味道,呸呸呸的吐出來檢查,發現自己在牙刷上擠的是洗面奶。
這樣下去還沒等當上主編,就要因為老年癡呆症進養老院了。
中國字真奇妙,忘,是心死了。盲,是眼睛死了。瞎,眼睛受傷害了。傷,是一個人,大力攻擊另外一個人。忙,和忘一樣,都是心死。哀莫大過心死。呵呵,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相交一場如chun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用力把粉底按到臉上去。細細的,描眼線。
我就不信。
余姍姍回來了,心事重重的坐在廳裡發愣。我推門出去,她幽幽歎一口氣,「竇白,我很痛苦。」
我穿上鞋,「怎麼了?」
「你說,嫁人到底是嫁什麼樣的好?嫁長得英俊的?還是嫁個有錢人?唉,我好矛盾。」
我裝模作樣地想了想,「不如找個願意娶你的吧。」
推門走人。
方面面天後還這麼矯情。
我直接奔到錢荻辦公室樓下,今天他忙著和韓荊討價還價,肯定不能按時下班。我決定先找到錢荻的車,蹲在前面守株待兔。
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往停車場上一站,剛好看到錢荻辦公室的燈閃了閃,滅了。趕緊撥通他電話。
果不其然,錢荻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躲閃,「呃……竇白,這樣的,我今天蠻忙……是呀,馬上就有事。」
我微笑著看錢荻面有難色地舉著手機扯謊,從車後閃出來,橫在他面前,「我只佔你十五分鐘。」
錢荻舉手投降,「下午就被你們的人纏得夠嗆,真是陰魂不散,我還得去幼兒園接女兒呢。」
我拖著他走進馬路對面的酒店,「知道你是好爸爸,你放心,我一會兒就放你走。」
十五分鐘可以做很多事,但在酒店開房只開十五分鐘的,大概也算異類了。
我把合同碼在錢荻面前,「這已經是底線了,你和誰也談不到這個價,幾年交情,我不和你來虛的。另外,你看好,這筆費由你機動支配。你訂一個季度,我可以拿三分之一來謝你,你訂半年,這些就全是你的。咱們在這兒說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沒第三個人知道。現在,給我個答案,YESorNO?」
錢荻猶豫,我旁敲側擊,「師大附小幼兒園,全托每月三千,比你當年大學一年的學費都貴了吧?你們可還扛著房貸呢。你就不怕嫂子累著?上有老下有小,萬一出點事,你就不怕沒有隔夜糧?」
錢荻盯著我看了一分鐘,「竇白,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庸俗啊?」
「莫名其妙,我一直就是這麼庸俗啊。」
錢荻痛心疾首,「我記得你大學時候還寫詩呢。」
「不能吧?我怎麼能幹出這麼庸俗的事兒?打高中起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家財萬貫,位高權重,嬌男美妾,橫行霸道,欺凌百姓,魚肉鄉鄰……」
「行行別說了」,錢荻捂著胸,「我怕了你了。」
五分鐘後,我拿著簽好的合同出門。如果不是韓荊攪局,我至少能把價抬上百分之五,可是,誰讓老孫豬油蒙了心,要來壞我事呢?最後還不是他吃虧。
晚上丹朱給我打電話,邀我出去玩。
我很老實地告訴她:「我走不動。」
「怎麼了?人家陳冠希也就是退出香港娛樂圈,還沒放棄好萊塢呢,你就與世隔絕了?」
「嗯,我要退出三里屯娛樂圈,轉攻CBD娛樂圈了。」
丹朱罵了一聲,自己去玩了。
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念大學的時候,安妮寶貝正紅得發紫,那時我認為最正的范兒就是海藻長髮,光腳球鞋再加上白棉布裙子,所以每天都眼神空洞地走在校園裡,去小劇場看實驗話劇,在日記裡猛灑狗血,給暗戀的教授起名「林」或者「喬」,出於對海藻長髮的仰慕,燙過一次卷髮,丹朱評論說,根本沒有海藻的感覺,倒是很像賈府門前的石獅子。
唯一沒敢試的是自殘,因為太疼了。
工作後我最大的樂趣是看娛樂八卦,並迅速被八卦人民的洪流打造成一頭彪悍的大妞。
太陽下山明天還會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天還是一樣的開,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第二天,韓荊給我發了個短信,聽起來很有幾分無奈,「我連合同都擬好了……」
那又如何,我聳聳肩,「蘇聯解體那一年,年度新聞都選好了,蘇聯卻解體了。」
「……」
可能是因為我搶回了一筆生意,看上去也不完全是吃白飯的,老孫覺著我順眼了不少,居然一整天都沒罵我,下班前還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小竇,晚上一起吃飯,我想同你聊一聊。」
雜誌的經費十分有限,我們的美食專欄看起來金碧輝煌,十分唬人,其實不過是各家酒樓軟性廣告的集合,潦倒的時候還在網上約作者。可憐我們的記者,連豬跑也沒見過還要艱難地虛構豬肉的味道。